中国有一句俗语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这句俗语中,我们能够体会出很多哲学意味。
中国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习惯于把问题放在一定的时间长度中进行考量,也就是把目光放长远,而不仅限于当下、只考虑眼前。因为在中国人的思维中,整个世界万事万物都是在不断变化中的,我们在发现问题、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时候,必须考虑到问题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和前世今生,这样才能够清晰透彻地看清事物的本质,客观公正地给予评价,才能及时有效地解决问题。
今天,当我们再一次遭受大规模沙尘暴袭击的时候,我们对沙尘感到厌恶的同时,也隐含着另一种心情,就像70年前别人看待彰武那样,更多的是对大自然的无可奈何。那时候,彰武的风沙肆无忌惮,在辽宁大地横行霸道,甚至把魔爪伸到了关内。彰武的“土特产”令人饱受其害,一度成为人们心中的噩梦。
有谁会想到,彰武这样一个盛产风沙的地方,曾经却是个水草丰美、林木繁盛、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呢!
想了解彰武的前生,我们还得穿越回去,在历史的长河中打捞彰武的前世渊源。
70年前,科考人员就对彰武展开了一系列的考古工作,在彰武县境内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的遗迹就有14处。在这些遗址中出土了大量的种植谷物的工具和加工粮食的工具,还有石镞、石刀、石斧、锛、凿、网坠、纺轮等石器和彩陶、“之”字纹陶、绳纹陶等器物和陶片。经过碳-14测年方法得知距今已有5700多年的历史,属于新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过渡时期的产物。另外,一些古墓葬的发现,进一步证明了这一时期有大量的人群在彰武定居,是人类开发比较早的地区。
从新石器后期一直到青铜时代,人类社会发展到阶级社会,在对这一时期的遗址发掘中,发现了114处遗迹。这些考古发现都充分证明了一点,彰武曾经是个适合人类居住且一度非常繁荣的地方。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彰武属燕国管辖,是燕国辽西郡与东胡等少数民族的边界地区。如今在彰武境内还保存着燕长城的遗址,在阿尔乡也出土了大量的战国刀币。
从秦朝到汉代,管理区域的划分仍然沿袭燕的制度。汉代末期,三国纷争,这里成为乌桓、鲜卑族的游牧地。两晋十六国时期,彰武归属鲜卑的慕容部治下。
唐朝时期彰武被划归营州管辖。
到了宋代,北方的契丹崛起,建立辽国,统治中国的北方长达200多年。在这一时期,彰武作为契丹的故地,得到大力开发,呈现出一派繁荣的景象。当时辽国设五京分领州县,彰武地区为上京道和东京道管辖。彰武在当时的重要性还体现在另一个方面,在辽朝有很多王公大臣都在这里设立“投下军州”。“投下军州”是辽国朝廷特别设立的一种行政机构。辽国在对外作战中,诸王、外戚、大臣和诸部都可以建立自己的私家军队,这些主要由俘虏构成的私家军队,可独立成为一种行政机构——投下军州。在当时的彰武就建立了多个“投下军州”。可以想象,当时的彰武不但是百姓聚集的民生之地,还是军队聚集的兵家重地。
金朝灭辽之后,沿袭辽的州县制,将彰武分为两半,西部划归北京路的懿州灵山县,东部划归东京路的沈州辽滨县。在这一时期,彰武依然是很繁盛的。
元朝建立后的一段时间里,彰武被合并划入辽阳行省懿州顺安县境内。在这个时期出土的具有代表性的文物是丰田乡小王家遗址出土的八思巴文“羽林百户印”。
明朝建立后,实施司卫所制度,彰武属广宁后屯卫管辖。明永乐八年(1410),广宁后屯卫治迁到义州(今义县),至此彰武被废为边地。如今我们还能看到明朝时期残存下来的高山台、二台子、三台子、四台子及石佛沟这5座烽火台。
在几百年的历史沿革中,彰武始终是人口聚集、交通发达、经济繁荣之地,也一直作为来往官员、通商客旅休憩盘桓之处,它见证了契丹、女真、蒙古等少数民族生息繁衍以及相互征伐的历史。
到了后金时期,清太祖努尔哈赤在萨尔浒大战中重挫明军,声势大振,随后乘胜一鼓作气拿下了沈阳、辽阳、广宁,尽将辽西土地收入囊中。此后,便把彰武视作至关重要的军事重镇。在努尔哈赤看来,以彰武为起点,从都尔鼻山(今彰武高山台山)东渡辽河可直取大明,往北奔袭二三天便可抵达蒙古。努尔哈赤在都尔鼻建造了一座城,叫都尔鼻城(“四方”之意),努尔哈赤把这座城看成是一把打开辽西大门的钥匙,因此称其为“全辽管钥”。在努尔哈赤对敌用兵作战中,彰武成为重要的战略支撑点。努尔哈赤死后,皇太极也曾在都尔鼻城下集结兵马,统率三军直抵大明王朝的心脏。
大清入关之后,大量的关内百姓向关外移民,造成辽东人口激增。以奉天府为例,顺治十八年(1661)时的人口统计数为人丁5557口,到了康熙七年(1668)短短7年内,人口就增加了近3倍,达到了16643口。
这些涌入的移民对当地土地进行大量占垦,这就极大地损害了旗人的利益,于是清政府便对东北实行了封禁政策。
封禁是从“海禁”“关禁”“边禁”“围禁”四个方面进行的。“海禁”是从海路上断绝汉人进入东北的可能。“关禁”主要是阻止汉人通过长城进入东北。“边禁”是禁止汉人从那道用来防御蒙古和朝鲜的军事防线——边墙进入东北。“围禁”禁的不是路,而是地,这些地方是皇室设立的围场。在东北当时共有六大围场,是专门为皇室“贡鲜”和“御围”的地方。这里是绝对禁止民人潜入砍伐树木、打猎动物、开垦田地的。为了区别围场和荒地,围场周围都挖了壕沟、筑了土围,还设置了关卡,每日有官兵进行巡逻。在《大清会典事例》一书中就记录了这样一项规定:凡私入围场偷采蘑菇蔬菜、割草砍树枝者,初犯枷号三月杖一百徙三年,再犯发遣乌鲁木齐种地,三犯以上发遣乌鲁木齐等处给兵丁为奴,面刺“盗围场”三字,如系旗人则另销除旗档。各守围官员犯例者,先插箭游示,枷号二月,分别按徙遣办理。“失察”和巡卡“查孥不力”官员,一律罪办一年。从这个规定来看,可见罪责之重,表明“围禁”比其他“三禁”更为严苛。
从我们今天环境保护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封禁当然是有利的。
彰武的历史发展如果用一条生命曲线来表示,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平稳的。但在最近300年,这条曲线开始剧烈波动,并且一路下滑、日渐荒芜。
我认为,改变彰武命运的转折点就应该在这里。
皇太极死后,其子福临继承大统,是为顺治皇帝。他作为科尔沁部蒙古王公的外甥,科尔沁部蒙古王公自然感到无比荣耀,于是以5000头牛和10000只羊作为贺礼敬献朝廷。朝廷为了妥善处理这些牛羊,决定就近在苏鲁荒地方设立皇家牧场,这就是养息牧场。清代初期,大清政府在辽宁省境内设立的养息牧场、大凌河牧场、盘蛇驿牧场,被称为“盛京三大牧场”,专门为皇室提供祭品、牧副产品和军需物资。其中养息牧场是三大牧场中最著名的。
当时在彰武境内的柳河盛产杨树和柽树,因此柳河在当时被称为“杨柽木河”,又被叫作“阿什穆河”。所以,养息牧场在最初也被叫作“杨柽木牧场”或“阿什穆牧场”。到了顺治四年(1647),清朝政府从察哈尔蒙古八旗征调包、白、罗、邰、洪、赵、吴、齐、戴、李、韩、杨12个姓氏的16个家族32户牧民,共计236人迁至养息牧场,并把蒙古王公献给清廷的牛羊分拨给他们进行牧养。
康熙三十一年(1692),康熙钦定牧场为三陵(抚顺永陵,沈阳福陵、昭陵)牧养地,专为三陵提供祭品,并将牧场改为养息牧场。
当时的养息牧场共分为四大牧营:一是苏鲁克牧羊牛营,二是哈达牧群马营,三是边外牧群牛营,四是苏鲁克黑牛群牧营。清廷一直对养息牧场的管理特别重视,雍正、乾隆两朝都曾为此专门颁发过法令。因此牧场得到了保护和发展,形成了林茂草丰的繁盛景象。康熙、乾隆、嘉庆、道光4位皇帝曾10次巡幸关东、祭谒祖陵。途中多次到彰武的柳条边和养息牧场进行巡视或狩猎,并触景生情留下了赞美的诗句。其中就有一首康熙在第二次东巡时写下的《柳条边望月》,诗中写道:
雨过高天霁晚虹,
关山迢递月明中。
春风寂寂吹杨柳,
摇曳寒光度远空。
在康熙的这首诗中,我们不难看出养息牧场当时是怎样的一番美好景象。可以说用草长莺飞、柳暗花明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这样的景象你怎么都不会和漫天黄沙、遍地枯槁联系到一起。
同样对当时的美景感触颇深并付诸笔墨的皇帝还有乾隆。
乾隆十九年(1754),乾隆皇帝带着一位皇后和几位皇子及诸位公卿大臣,于农历五月初六由北京圆明园出发,沿着康熙帝第二次东巡的路线,一路向北,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东北。这次出行前后历时5个月,随行人员成千上万,可谓声势浩大,远远超过了当年康熙巡幸关东时的规模。乾隆与康熙一样,也特意去了一趟养息牧场,并且用诗词对当时所见到的景象作了一番描摹。诗中有这样一句话:“取之不尽山木多,植援因以限人过。”在他眼前呈现的是如此的景象:山上的林木多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茂密的树枝纵横交错,限制了人们行进的脚步。绿意葱茏,遍地牛羊,如此美景令乾隆流连忘返,于是,在一场狩猎之后,他再次提笔赋诗一首:
垌场亘沈野,刍牧接辽濆。
养息良驹盛,调闲众圉分。
三千突騋牝,五色耀卿云。
骤如波铺地,看似锦叠文。
无邪思古训,斯作喜今群。
敢忘驱驰际,用兹佐六军。
在史料清《高宗实录》中记载的康熙围猎这一历史事实中,其狩猎地点就在彰武台河,而这首《养息牧阅马诗》中那两句“骤如波铺地,看似锦叠文”描绘的便是当时彰武的样子。
“骤如波铺地,看似锦叠文。”是何等的美景竟能让看惯了大江南北万里江山的一代帝王的脑海中跳跃出如此灵动、优美的诗句。
只可惜,这样的美景只持续了不到300年。随着大清王朝的衰败,也终究走向了另一条枯朽之路。
康乾盛世之后,大清王朝逐渐走向衰败,养息牧场也开始步入末路。彰武地区的生态命运就此开始发生转折。
首先,嘉庆和道光两位皇帝为了解决京八旗兵丁的生计问题,放开了封禁政策,将这些人迁入养息牧场进行土地开垦。其次,道光二十年(1840),随着鸦片战争的爆发,腐败的清廷向侵略者妥协,割地赔款,然而空空如也的国库已经无力支撑内忧外患的国运。清廷为了征收巨额银两又不得不放垦牧场,对养息牧场实行招垦续垦。一直到光绪年间,对东北的封禁政策全面解除,大量移民进入牧场,将几十万亩的牧场全都变成了耕地。
对于当地地质情况不了解的人大概不会明白,把牧场变成耕地有多么的可怕。
看似绿油油的草原,其实地皮是非常薄的,在一层薄薄的地皮下是一二百米深的沙层。沙子没有黏合力,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就会像水一样流动。对养息牧场的开垦,首先要铲去草皮,刨出田垄,然后播种农作物。而草皮下的沙子一旦被搅动,裸露于地表,在没有任何植被的保护下,就会被风卷起,形成流沙。流沙被风搬运、堆积,形成沙丘,将耕地覆盖,而无法再进行耕作。大量移民进驻牧场,自然形成众多村落,人们生活需要木材,搭建房屋,生火烧饭,只能就地取材。随着日积月累的砍伐,周围山岗和河堤两侧的树木被消耗殆尽。山岗秃了,河水浑了,土地变成了沙地。就此,“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养息牧场就这样在刀耕火种中走到了“崖角山巅无隙地”“垦遍山田不剩林”的穷途末路。
回望历史,彰武地区从养息牧场变成沙漠荒地经历了100年,如果当时具备如今这样的科技条件,留下从卫星上俯瞰这片土地的卫星图像,通过对比会清楚地看见它是怎么由墨绿色变成黄白色的,这样我们会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人为破坏对生态环境造成的难以弥合的伤疤,这样的伤痛留在土地上,痛在人心里。
清朝灭亡,中国进入了战乱时期,军阀官僚都把心思放在了争权夺利上,很少有人真正为国家的前途和命运着想,远在东北的彰武只能承受自生自灭的厄运。
历史留给新中国的几乎是一个举目沙荒、寸草不生的彰武。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彰武全县土地沙化面积达到了524万亩,占全县总面积的96%,森林面积不足18万亩,北部沙区乡镇平均沙层厚度超过百米。彰武县成为辽宁省最大的风沙区,国家一级生态敏感带,更是辽宁省生态环境最为脆弱的风沙危害带和主要的沙尘发源地。在这里,终年飞土扬沙、塞耳闭目。尤其在春季,大风搬动沙丘,吞噬着农田牧场,淹没了房屋村舍,道路阻隔,交通闭塞。每年约有40%—70%的农田遭受风剥沙压,粮食亩产量不足百斤甚至绝收,还经常发生人、畜死亡的事件。
留给彰武人民的生存空间真的已经所剩无几了。
然而,彰武的沙害并未止步于此,它还在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向外扩张,蚕食着土地。这种力量就像古希腊神话中邪恶女妖美杜莎一样,她的目光所及之处都将被石化。
于是,很多人选择了背井离乡。
毕竟,谁愿意在一片绝望之境中生存呢?
然而,在任何时代都有逆行者,当人们对彰武感到绝望而离开时,就有这么一群人,敢于迎着强劲的大风、扑面的沙尘,勇敢地踏上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