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锦鸡儿,有偶然的成分,但也是必然的结果。
当我第一次听到锦鸡儿这个名字的时候,以为它是一种在沙漠里生存的动物,类似野鸡的一种鸟类,能在沙坡上连跑带飞,羽毛斑斓而飘逸。
其实它是一种灌木植物。
锦鸡儿有很多名字,雀花、土黄豆、粘粘袜、酱瓣子、阳雀花、黄棘。主要生长分布在河北、山东、陕西、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四川、贵州、云南等地。它性喜温暖和阳光照射,耐寒冷、耐干旱、耐贫瘠,忌水涝,能在山石缝隙处生长。
能在中国东北的章古台沙地里遇见它,的确很偶然,当然,偶然中也存在着必然。
必然的是,韩树棠带着王泽和王永魁在沙漠里已经走了3天。他们沿着铁路线从章古台出发一路向北,经过伊胡塔、衙门营子直到通辽,跋涉了140多里地,饿了就啃一口干粮,渴了就喝一口泡子里的生水。这可是在炎热的夏天,地表温度高达50多摄氏度,快把人晒成人干儿了。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还能有植物生存吗?不由得不令人产生怀疑。
当然会有,不能忽视植物顽强的生命力。别说是在这里,即便是在茫茫戈壁里,同样有植物生长的影子。
韩树棠他们3个人就是要找到能够在这样的条件下生存的植物。找到它们就找到了希望,可现在希望有点儿渺茫。
沙丘,还是沙丘,一眼望不到头的沙丘,把两只脚烫出了水泡的沙丘。
沙丘在日光的照射下白得刺眼。他们不得不把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隙,尽量避免眼球过多地暴露在日光的辐射下而受伤。
对于能找到什么植物,其实他们并没有很明确的目标,只要是活的植物就行。在他们的意识里,目标被抽象成一种颜色,那就是绿。
再翻过一座沙丘也许就能见到了。沙丘后面光秃秃一片,连着的是又一座沙丘。天上不见飞鸟,地上不见绿草,这么走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哇!能够支撑他们一直走下去的真的就只有那意识中的一抹绿色了。然而,越走越荒凉,越走越迷茫,也越走越绝望,以至于当一抹微不足道的绿色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他们差点儿以为那只是过度劳累而产生的幻觉。
当他们亲手触碰到它的时候,内心里一阵狂喜,已经被炎热和疲惫掏空的身体,突然就被注入了力量。仿佛这株植物就是神话故事或者武侠小说中的仙草灵丹。
终于找到了!三人不禁击掌相庆。
美中不足的是小了点儿。
这棵锦鸡儿的确不大,仅有2尺多高,瘦瘦弱弱的样子,它的根被风从沙地里剥蚀出来有1米多。对于这种植物,身为工程师的韩树棠并不陌生。它属于灌木,最高能长到2米,树皮呈深褐色,枝细叶小,黄色略带红晕的小花朵像小雀展翅。它喜欢阳光充足的地方,所以常见于向阳的山坡上。它根系非常发达,而且多生根瘤,这样的生理特性让它天生具有抗旱耐瘠的能力,在山石缝隙中也能自由蓬勃地生长。锦鸡儿的花期在四五月,果实成熟在7月。明末清初的园艺学家陈淏之在他的著作《花镜》卷三“花木考”中曾有过记载:金雀花,枝柯似迎春,叶如槐而有小刺,仲春开黄花,其形尖,而旁开两瓣,势如飞雀可爱。乘花放时,取根上有须者,栽阴处即活。用盐汤焯干,可作茶供。
韩树棠很是感慨,能在这么严酷的环境里扎根落户,锦鸡儿可真是厉害呀!遇见它真是我们的幸运,这是不是老天在冥冥之中做好的安排呢?可怜我们太苦太累了,用这种方式来回报我们的执着。当然这种想法只能是一种无端的臆想,生命的生长和迁徙是大自然运行的规律使然,自然之力是我们人类难以想象的。人类因为对自然界的神秘还不够了解,所以才会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韩树棠他们像对待千年人参一样,小心翼翼地剥去锦鸡儿周围的沙土,盘根索迹,一点儿一点儿把它的根系全部挖掘出来。让他们惊讶不已的是,这棵身高还不到1米的小锦鸡儿,根系的长度却超过了5米,深深地扎入了沙壤之中。这不就是天生的固沙斗士吗?!
当韩树棠他们把这棵锦鸡儿完完整整地带回试验站的时候,大家都高兴坏了。
刘斌主任满脸笑容,眼睛始终不愿意离开这棵锦鸡儿。他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开了个现场会,他拿着这棵锦鸡儿对大家说:“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既平凡又艰苦,可能大多数时间都处在苦苦摸索之中,不见效果,没有进展。但是,只要我们搞成这么一件事,那就是奇功。我们做工作得像这棵锦鸡儿一样,把根扎进沙子里,要多深就有多深,一直要扎到能找到活路为止。”
就是这样一棵看似弱小的锦鸡儿给大伙儿带来了信心,给试验站的工作带来了突破,使灌木固沙的设想成为可能。
固沙工作向前迈出了第一步,今后的工作如何跟进,怎样才能争取更大的成果?刘斌和韩树棠经过反复商量,最终研究决定把灌木固沙试验这项科研任务交给了王永魁。
当时王永魁还只是个刚刚从锦州农校毕业的学生。
“把这么重要的科研课题交给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甚至对这里的环境还没有完全适应的年轻人来做,能行吗?”有人提出异议。
刘斌和韩树棠并没有动摇。试验就会有成有败,年轻人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年轻,失败了可以再来,只要给他们多多的历练机会,总会有成功的那一天。
王永魁听了这样的话,很受鼓舞。他暗自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用实际行动来打消别人的顾虑,用成果来回报领导对自己的信任。
说得轻松,做起来可真是不容易呀!这可不是把锦鸡儿弄回来往沙地里一插那么简单的事。事实虽然证明锦鸡儿在这片沙漠上是能够存活的,但是你不能否定它的存活带有一定的偶然性。既然这个地区发现了锦鸡儿,那就可以断定,来到这片沙漠中的锦鸡儿种子肯定不止这一颗,其他的种子呢?都去了哪里?或者为什么没成活?
这些问题在王永魁的心里不知道被颠了多少个个儿了。他很清楚,如果这些问题搞不明白,他就算累死也不会摸到成功的边儿。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王永魁把自己变成了一颗锦鸡儿的种子,一颗在茫茫沙海中寻找生存机会的种子。夏天,他顶着烈日忍受着50摄氏度的高温,站在沙丘上探测沙丘群落流动的情况。冬天,零下30多摄氏度,沙漠里的风像冰锥一样,隔着棉袄往骨头缝里扎,他就站在风口测量季风的风力、风向和风速。一年四季在什么季节刮什么风,一共有多少座流动沙丘,每一座流动沙丘的行动轨迹和变化,他都了如指掌。他还一边测量,一边寻找各种适宜防风固沙的草本、木本植物,在这片沙漠上,只要是能看得见的植物,它们的习性、特点、生长状况等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在一年当中,他收集了800多个观测数据,从数百种植物中筛选出容易繁殖、再生能力强、耐风蚀沙埋的小叶锦鸡儿、小黄柳、差巴嘎蒿、胡枝子、紫穗槐共5种固沙植物,终于研究出了一整套科学的以灌木固沙为主的设计方案。
按照他的设想,把根深叶茂不怕风剥的锦鸡儿、胡枝子栽植到沙丘的迎风坡上,让它抗击狂风的正面进攻。这些植物根深蒂固,能够死死地抓住沙土,相当于给散沙来了个五花大绑;把差巴嘎蒿这种再生性强、繁殖速度快的植物栽植在沙丘的腹部和两侧,差巴嘎蒿的枝叶能够很快形成对沙地的覆盖,控制住沙面不被风侵蚀,就像给沙地盖上了一层被子;然后再把紫穗槐种在沙丘脚下,这种树木耐阴耐湿、枝叶繁茂、稳沙性强,能够压住阵脚。这几种固沙植物各显身手、各有特长,既各尽其职又相互依托,形成一个立体的固沙体系。
王永魁就像一名排兵布阵指挥战斗的军事家,这些固沙植物则成了他与科尔沁沙龙展开对决的“军队”。在多个兵种统一行动、协同作战下,攻克一个又一个堡垒,拿下一座又一座沙丘。
王永魁打了一场漂亮仗,刘斌乐得合不拢嘴,他把头功直接给了王永魁。
这是刘斌、韩树棠自来到章古台后,在无数次与科尔沁沙龙的对阵中取得的第一次胜利。
既然在这场战斗中抢得了先手,那就必须乘胜追击,争取再下一城。
于是,他们在王永魁研究的成功经验基础上,继续拓宽思路,进行更加深入的钻研试验,总结出了一套成熟完整的灌木固沙技术,这种“以植物固沙为主,人工沙障为辅,四面包围,顺风推进,前挡后拉,分批治理”的整套综合固沙方法,受到了业界的一致认可,得到了大力推广。“灌木固沙法”也填补了中国治沙史上的一项空白。
有了固沙植物的保护,昔日不可一世的狂风失去了对沙丘的控制。沙丘终于结束了被胁迫的漂泊日子,披上了绿色的外衣。春天里,一簇一簇的花开放了,点缀在绿丛中,昔日的沙丘如今就像一位身披绿装温柔贤淑的少女,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人们去欣赏她的美。
每天,刘斌都会带着固沙所的同志们,扛着仪器和工具,从她身边走过,去往更远的沙漠。他们要去解放更多的沙丘。
王永魁每每都要在这里驻足片刻,走近一簇高高的锦鸡儿,锦鸡儿的花开得正热烈,嫩黄的小花真如可爱的小雀一般,在他的掌心里跳跃飞舞。这让他想起了老主任把这个任务交到他手上时的那个下午。
而此时,我的头脑里则被另一种情绪感动着。每一种花都有它的花语。锦鸡儿的花语是“谦逊、卑下、幽雅整洁”。这仿佛就是对奋斗在这片沙漠中的他们的一种由衷的赞美。
当然,这只是我对那段历史的一种美好的畅想。
现实永远都不会把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慷慨奉献给人们。
灌木固沙虽然取得了重要的成果,但仍有不尽完美之处。沙丘太过瘠薄,种在上面的树木虽然活了,但因为得不到充足的养分都害了营养不良的病,就像常年吃不饱的小孩子,低矮干瘦,面色枯黄,树龄已经有好几年了,却依然长得跟小树苗一样。这样的树被当地人称为“小老树”。
这些“小老树”总是给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这样的状况让刘斌一个更大胆的计划一度止步不前。
按照他的设想,固沙只是第一步,就像带兵打仗,取得战场上的胜利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政权,让人民过上和平幸福的生活。
所以,刘斌的下一个目标是造林,让沙漠变林海。可这一棵棵“小老树”,怎么都跟“林海”相差甚远。
70年后的今天,我徜徉在刘斌主任亲手栽种的这万亩松林中,不由得感慨,在时光流逝中小树变成了大树,而种树的人则已经归于尘土。松林中杂草丛生,野花点缀其间,蓬勃生长。在一处沙坡上,一株油松吸引了我的目光。它矗立在并不高的沙坡顶上,沙坡一侧的草皮已经被风削去,沙子被掏了出来,一起被掏出来的还有油松的根茎,最粗的竟然形同成年人的手臂,盘根错节,从沙地里裸露出来或者扎进去。我握住一条用力扯了扯,纹丝不动。就在这时,我发现了在5米开外的坡脊上生着一簇长着红色小豆角、黄色小花朵的植物,我当即便确定,这就是我只在图片上见过的锦鸡儿,一株活着的锦鸡儿。同时,在它的身边又发现了几株。欣喜之余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刚才在松林里为什么没有发现锦鸡儿呢?反而在没有树荫的沙坡上见到了。我记得在资料里看到的,在栽树之前,不是先用锦鸡儿这样的灌木固沙的吗?
答案是我在另一份资料里找到的。松树长高之后,茂密的枝叶遮住了阳光,而喜欢阳光照射的锦鸡儿则因为得不到阳光而逐渐枯萎,最终化作腐殖质成为松树的养料。
这不得不再次让我想起刘斌老所长的话:“我们做工作得像这棵锦鸡儿一样,把根子扎进沙子里,要多深就有多深,一直要扎到能找到活路为止。”其实他只说出了一半,另一半是:“我们还得像锦鸡儿一样,甘于成为养料,把自己奉献给我们所钟爱的事业。”
这不由得令我想起了龚自珍的诗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