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使我
对大地上的一切事物
充满敬仰……
旅行使我
对大地上的一切事物
充满敬仰,
任何一个
发育完备的村庄
都会有着谨严精致的
文化秩序,
即使过客,
也会留意自己的举止,
使之不显轻佻和简慢。
《蓝印花布》作家出版社 2003年出版
蓝,越旧越美。
对于许多颜色来说,
时间的累积只能增加磨损,
令它们显得衰败和不堪。
旧蓝则别有味道,
恍若陈酒,
或老去的亲人。
它条理清晰的纹脉里混合了山野的气脉和时光的表情,
让人想起所有经历过的岁月,
以及在岁月中积累着痛楚与快乐的吾土吾民。
《蓝印花布》
在湖南凤凰沈从文故居,归来后完成《凤凰——草鞋下的故乡》 2000年
一个集镇的诞生,
就这样“确凿”地展现在面前,
仿佛我目睹了整个过程。
我看到河滩上的卵石被挑选、组织和排列,
小的用于铺路,
大的用于盖房。
我看到有船将南山上的木材运来,
木匠们眯缝着眼,
用刨子在上面刨出无数花朵一样的木卷儿。
我看到河边的水车在不停地舂米,
米变成酒,
酒又变成温热的谈话。
在地图的深处,
我看到一个个图案精细、人影晃动的窗格,
聆听到暗夜里衣袖和饰物的喧哗。
《蓝印花布》
《蓝印花布》内页
道路像一条规则,
把我们纳入其中。
它老谋深算地在途中设置了若干曲折甚至奇遇,
但它从不修改方向,
终点是它手里始终掌握的一张底牌,
逗引我们去猜测和判断,
神秘性仅仅是对我们而言,
而对它自身,
一切皆不能置换。
《蓝印花布》
写《江南——不沉之舟》时期的祝勇 2000年
蓝花布衫晾在老屋前的麻绳上,
背景是长的河流和宽的田野,
是宋代的石拱桥,
明代的戏台和清代的油坊。
湿漉漉的布衫上,
有白色的菱角,
柳叶和花朵。
《蓝印花布》
《十城记——中国城市的历史性伤痛》 东方出版社 2013年出版
如同大地上缤纷的春色已经退化成诗歌中的记忆,
胡同节节败退,
最后退缩成站牌上几个不起眼的文字。
从地图上检索到它们或许并不困难,
但这里只有词条没有注释,
或者说只有标题而没有下文,
很少有人知道它们的来龙去脉。
在灯红酒绿之中,
它们显得来路不明,
形迹可疑,
像混在北京的民工,
但它们是这座城市里最古老的事物。
自从这里在800年前第一次成为全国首都,
胡同就一直是这座城市的关键词。
它曾经善良地向所有人发出邀请,
并为他们准备了房子、树荫和茶水。
《十城记——中国城市的历史性伤痛》
在日本东京 2004年
没有一个国家的城市像中国这样急于改变自身的面貌,
传统建筑被大量列入清洗名单,
随之消失的,
自然包括与之相关的一系列文化符号、精神记忆和生活方式。
无论我们从怎样的角度评价它,
这都是一段特殊的历史,
从某种意义上,
决定着我们未来的思想方式和行为模式。
无论怎样,
对它采取漠视的态度,
淡然处之,
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对于有责任感的中国知识分子更是如此。
《十城记——中国城市的历史性伤痛》
左起:祝勇、冷冰川、Davide Ram Pello(意大利文化部高级顾问)、Gianfranco Maraniello(意大利国家MART当代艺术馆馆长)、王鲁湘、尚扬在威尼斯双年展 2017年
他们精研中国古典却不沉迷于“古色古香”,他们守书斋而不遁世,直面市场而不随俗,关注社会进步民间疾苦却不主张金刚怒目横扫暴跳,心平气和陶冶性灵却绝不淡化良知消解正义。他们的文章以及他们的生存方式,已然构成了一种现象,以“新文人现象”概括,恰如其分,而祝勇其文其人,也足可成为一个鲜明的例证。
刘心武
《血朝廷》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0年出版
我愿意将史学的真实称为写实性的真实,
有点像油画,面对客观的实物,
比如水,必须画得十分写实、逼真,
甚至一模一样;
而将文学的真实称为写意性的真实,
有点像中国画,面对客观的实物,
同样是水,
则用余白来表现,
也就是什么都没有。
齐白石画虾,
只画虾,不画水,
水是余白,
却栩栩如生,
没有人说不真实,
相反,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真实。
《血朝廷》
在旧金山 2005年
鼓楼算得上一个真正的老人。
它已经七百多岁,
皮肤已经开始皴裂、枯萎,
但它身体内部的气脉依然如故,
并试图以此证明老事物存在的合理性。
从鼓楼的门洞穿过去,
就到了一百年前的西安。
所有隐蔽在那幅古地图背后的事物
全都显现出来,
带着迫不及待的杂音,
交织碰撞着,
突如其来。
《十城记——中国城市的历史性伤痛》
《旧宫殿》(修订版) 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9年出版
对于许多从没进去过的人来说,
故宫是他们想象中的天堂。
在王权时代,
只有很少数身份高贵的人才能走进它,
目睹它的华丽与神圣。
绝大多数普通人,
只有蹲在皇城外的筒子河边,
透过灰色的城堞,
揣测它的面貌。
宫墙保守着宫廷的秘密。
即使站在合适的角度上,
他们也只能看到故宫上面的白云。
我看见一片白云停在午门的正上方。
红色城墙以蓝天为背景,
格外夺目。
《旧宫殿》
在北京鼓楼 2006年
对一座皇宫的诞生进行描绘无疑是困难的,
甚至是不可能的。
没有一个人能对营造的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
没有一个人能够见证建造它的所有细节。
所有的细节都有来头,
都有另外的细节藏在背后,
这些背后的细节会合谋新的细节,
新的细节又彼此勾连,
派生出更新的细节。
当一座座雄伟的宫殿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
我们已经无法计算,
它究竟跨越了多少个细节,
才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站在它的面前,
只能看到它正面的局部,
而永远不可能看到它的背面——
包括空间的背面
和时间的背面。
《旧宫殿》
在变动的时间中,
建筑是最稳定的因素,
因而我们经常把它确认为记忆里最忠实的坐标。
但建筑也会变节,
也会背叛我们的记忆,
也会参与到时间的骗局中。
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国家的建筑像中国一样始终处于大规模的动荡中,
仿佛有一只手在始终转动着城市的魔方。
当我们刚刚认清城市的面孔,
它已经发生了变化。
城市为闯入者准备了各种不同的入口,
这些形态各异的入口已经令我们眼花缭乱,
它们为我们安排了各种不确定的命运,
从每一个入口走进去,
结局都不一样。
但是现在,
所有的入口都在变,
每一个入口在不同的时间中都呈现出不同的形态,
也就是说,
一个入口可以同时是100个入口,
这使我们深陷迷惑而不能自拔。
城市的街景不再是一幅固定的图画,
它拒绝按图索骥,
它已是一串变动不拘的电影菲林,
华丽、璀璨,转瞬即逝。
《十城记——中国城市的历史性伤痛》
《蓝印花布》内页
一个人行走的方向,
有时未必取决于理智的判断,
而仅仅取决于一种下意识。
尤其在资料和经验都不充足的情况下,
直觉往往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
我试图用自己的行脚,
将地图上这些诱人的单词
连成一句别具深意的话语。
《蓝印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