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开在山上的一条路,曲曲弯弯,让人走,让人攀,设了许多障碍,让你有翻越的体会,也会让你有血泪的苦难。路,教会我们认识黑暗,它告诉我们,远方有光。
蔷薇花开的时候,鸿杰的父亲回来了。
父亲虽然不到50岁,但这次回来可苍老多了,穿一身褪了色的旧警服,映衬着满是皱纹的脸,凹陷的眼窝,显得十分憔悴,但父亲的笑容却是灿烂的。从此,两间灰暗的瓦房小屋,有了热气,有了笑声。鸿杰可以骄傲地走在伙伴的行列里,自豪地谈论有关父亲的种种。
在小小的孩子的心灵里,世界很简单,有爸爸,有妈妈,有吃的,有穿的,可以上学,可以买各种各样的图书……春天花开,秋天落叶,冬天下雪,一切都那么自然。其实,他们怎能深刻理解社会的没落、战争的残酷,给家庭带来更多的是灾难和困苦啊!
就在鸿杰和小伙伴们打打闹闹追逐撒野的时候,中国的社会,已经发生了几个大转折。十月革命的炮声传到中国,轰散了笼罩在中国上空的乌云;中国共产党像旭日缓缓跃出地平线,苦难的人民有了曙光;北伐革命冲击了军阀统治的地位;蒋介石拿起“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屠刀,刺痛了革命人民的眼睛;轰轰烈烈的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广州起义,摧毁着军阀统治的根基;由于“左”倾路线的错误指挥,红军未能粉碎敌人的第五次“围剿”,中央红军实行战略转移,开始了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日本侵略军进一步向华北进攻,发生了卢沟桥事变……
这是国家、民族的大事件,都发生在身边,它影响着每个家庭、每个人的生活走向。
国难家愁,鸿杰的父亲寄希望于儿子长大成人,可是,日子越来越困难。鸿杰所上的郑州师范学校原定两年毕业,后改为四年,父亲悲观失望了,常常愁眉不展,在屋子里一个人抽闷烟。因为无钱买书,父亲和母亲瞎生气。鸿杰只好跟同学合看一本书,闹矛盾了,人家不给看了,他就看黑板,下课后,借同学的笔记本抄下来。
这样“借光抄书”的窘迫与尴尬,并没有挫伤鸿杰的锐气,他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光。
一年的春天,城里举行骡马大会,可热闹了,有卖炸馃子的,卖烧鸡的,卖泥人、泥猴、泥马的,鸿杰最喜欢的是看戏,不用花钱打票,可以看一天哩!他跟着伙伴们去了,在骡马大会上逛了个够。那天唱的是河南梆子《四郎探母》,还有耍戏法的,他玩得可开心啦!
当他兴冲冲回到家里时,妈妈却抱怨起来:“在外野跑了一天也不知道回来,家里有事也用不上你!”
一进门,他看见妈妈的脸色不对劲,一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他这才知道爸爸突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昏暗中,爸爸躺在炕上,额头上蒙一块湿毛巾,不时发出“哎哟哎哟”的呻吟声。妈妈端来一碗汤药,将灯挪到爸爸的枕头旁边,微弱的灯火映照着那一张焦黄的脸,隐隐地浸出一层细小的汗珠。
妈妈开始喂药了:“喝吧,看病的先生说喝几服汤药,病就好了!”
药汤滴在被子上,鸿杰赶紧拿来毛巾擦掉。等把药水喝完了,爸爸迷糊地睡着了,鼾声里夹杂着轻轻的呻吟。
妈妈在灯下不肯睡去,为爸爸补一件不知补了多少次的褪了色的衣服,那上边浸染着爸爸的艰辛,更浸透着妈妈的担忧和期望,爸爸总算死里逃生般地回来了,可是又得了这么重的病,妈妈悄悄流着眼泪。
听妈妈说,爸爸得的是伤寒,眼下正发高烧,治不好人就死了。鸿杰在这一夜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将重新回到没有爸爸的孤单中,没有父爱的痛苦深渊里。他扑到妈妈的怀里,悲痛地说:“妈妈,爸爸的病能治好吗?我不上学了,明天就去做杂工,挣钱给爸爸抓药!”
母亲明白,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心里有些安慰。
可是,几服汤药和妈妈的苦心,并没能挽留住一个生命,没几天,爸爸竟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鸿杰穿着孝衣,打着丧幡儿,送走装着父亲的棺材,他知道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永远走了,一扇大门“咣当”一声关了,把他和父亲隔开了,他小小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黑暗。
和母亲度日,鸿杰数着心跳过日子。三口之家少了男人,好比一个房子的顶梁柱没有了,遁入一片黑暗。
父亲过世两年之后,母亲又病倒了。
老天爷呀,你为什么不伸手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没有了父亲,天塌了一大半,这孩子已无着无落,难道他马上又要失去母亲?
一个人的命运就这么安排了,母亲真的生病了,她羸弱的身体受不了生活的重担,眼下,她真真地躺在炕上,粒米未进,滴水未沾。鸿杰守在身边,他要好好侍候母亲,好好看看母亲的脸,她刚刚四十七岁,就老成焦黄的样子,没有了平日的笑容,呆滞的眼睛凝望着空荡荡的房子。
离别的时光是痛苦的,一分一秒都刺痛人心。鸿杰记得母亲闭上眼睛的情景,她出奇安静,就像睡着了。他希望母亲过半晌就醒来,可是,母亲没有醒来……
他最后拉住妈妈的手,一点儿热气没有了,泪光中看妈妈的手,冰冷、干枯,一双苦难的手啊,每天打开窗子的手啊,鸿杰不忍放下。在半夜,夜色很黑、很黑,纵有再多的泪也冲不走这黑暗。鸿杰拉着妈妈的手,天亮了……
鸿杰跑到父亲的坟前,站成风中的一棵枯草,向父亲诉说母亲逝世的消息……
生活是一条容量无限的大船,不管人们有多少种命运,都在船上运载着、前进着,丢不下一个人。同时,你也要相信时间的怜悯,生活虽会给你剧痛,必然又会归还你幸福!
鸿杰被本家的大娘收养了。他的大娘是个淳朴的农家妇女,丈夫早逝,一直守着闺女、儿子生活。魏家一直注重对下一辈的教育,大娘给予了鸿杰一定的期望和偏爱。
大娘对他说:“你继续读书吧,别看咱家日子穷,好歹你这屋的哥哥也大了,能挣几个钱了,大娘供你。”
大娘家有一个排行老二的哥哥,在豫丰纱厂做工,每月能挣得微薄的工资,勉强维持家里的生活。他读过两年书,又比鸿杰长十来岁,懂得社会的艰辛,更懂得读书的重要。他一边翻看着鸿杰的毛笔字,一边安慰着说:“我看你写的字有灵气,将来会有大出息。”
不久,鸿杰就近读了一所师范学校。穷困日子是难熬的,倒也激起人的生存欲望。在这里他结识了崔景元同学,景元钢笔字写得清秀,两人找了个刻蜡版的活儿,这样,一个月下来,可以挣几个钱。每当课余时间,他俩就伏在桌子上刻蜡版,灰暗的教室里总能看到他俩忙碌的身影。
20世纪初民族资本家穆藕初在郑州创办的豫丰纱厂
一次,鸿杰拿出一本叫《教育总论》的书来看,这是父亲生前咬牙花了一元钱买下的。里边讲的都是做人的道理,什么孝、忠、信、礼、义、廉、耻等,最终说了家庭母教,乃是贤才蔚起,天下太平之根本。崔景元凑过来问:“啥好书,你读得这么入迷?”
“有关学习的书,里边都是文言文,之乎者也的,看不明白。”
景元翻了两页,说:“是深奥,越是深奥的书,越藏着大道理!”
鸿杰像遇见了知己一样,便想起父亲曾教给他的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据说是《论语》里的。景元同学细细品味了一下,说:“这个才七个字,包含的内容可多了。这个‘道’可不简单,是说道理的……”
鸿杰点点头,说:“我父亲也这么说过,让我不怕困难,挺起腰板走路……活出个人样儿来!”
两颗心灵碰撞着,外边天色越发明亮起来……
已跨入青春期的鸿杰,进步思想在滋生着,国家的灾难、民族的命运、家庭的遭际、父母的早逝,使他早熟起来。他不愿虚度平生,不安于自己的现状,他要冲开这个世界,走出去,向着更明亮的彼岸。
鸿杰在这个节点上认识了他,犹如在黑夜找到了北斗星。无疑,是贵人出现了。从此,鸿杰也就开始了真正的人生之路。
鸿杰的心潮涌动起来,兴头一波高过一波,眼前显然有了一线光明,有一股力量鼓舞着他,他立刻从丧父丧母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从困惑和空虚无望中解放出来,俨然成了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