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院里的那棵小杨树抽枝吐叶,挺直地站在阳光下,成为窗前的一道美丽风景。每当父亲下班回家,第一眼就看到那棵小树,情不自禁地摸一摸,又离开,站在不远的地方,打量一番,口中念叨着:“又高了!”父亲心里有一种希冀在升腾。在母亲的喂养、父亲的苦盼中,小鸿杰与小杨树一起成长。
小鸿杰6岁那年,在铁路当巡警的父亲做出了一个决定——搬家。
那是一个遥远的梦,那是一次难忘的旅行,那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多彩世界。小鸿杰随父母沿着京汉铁路向南行,来到了离许昌不远的一个小火车站。离车站不远的地方堆满了旧枕木,在散发着一股煤烟气味的一排低矮的小砖房中,就有小鸿杰一家的住所。
小火车站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和尚桥,也是这个住着三四十户人家的小镇的名字。镇上住的都是种地的农民,他们穿着粗布衣裳,吃着红薯干和野菜,为解决烧火问题,农民们常常到车站附近捡煤渣。和尚桥火车站的规模很小,没有正式的车站建筑设施,售票室、候车室、站长办公室都在民房里。车站职工的宿舍,也是借用一间间老百姓的房子。房子的周围,还拦了带刺的铁丝网,门前堆放着一堆旧的散发着臭油味的松木枕木,偶尔摆放着一两根长长的钢轨,那是为撤旧换新而准备的。
这里是小鸿杰的新家,他第二个生活的摇篮。
没有郑州那种无休止的喧闹,夜间酣梦中的警车长鸣,混浊的空气,躲不开的污泥臭水……现在可好了,宁静的旷野散发着青草的清香,天空瓦蓝瓦蓝的,一只只自由自在的小鸟在飞翔;不远的山上,生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林子里的野鸡拖着美丽的长尾巴,常常逗引起孩子们的兴趣。每当雨后,山坡上就会生出一片片蘑菇,连空气里都充满了芬芳。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天然的樱桃树,每年春天樱桃花开时,粉红色的小花染红那片绿野。还有挺拔的桐树,夏天时,那阔大的叶子可以摘下来顶在头上遮太阳。尤其是和尚桥的西边,一片开阔地上,四五月时,一丛丛马兰花开了,可以平添许多乐趣,紫色的马兰花好看极了,采摘下来放进玻璃瓶里,好几天也不枯萎;那宽宽的马莲叶,不仅可以编织成蝈蝈笼、坐垫、花篮,还可以放到嘴边当口琴,吹奏出悠扬的曲调。无疑,这块地方是孩子们夏天的乐园。
小鸿杰自从到了这个地方,精神格外快活。
父亲在这个小车站当铁路巡警,收入微薄,远远满足不了三口之家的生活需要。小鸿杰虽小,也不得不挑起生活的担子。父母左思右想,终于想到让儿子在车站卖香烟,活儿不重又在大人身边,挣多挣少对生活也是个帮衬。
就这样,在他细小的胳膊上,挎上了卖香烟的竹篮子。这是在一天深夜里,父亲和母亲商量了半宿才决定的。
屋里黑漆漆的,外面时有夜风吹打着窗棂,还不时摇响窗外的桐树叶,哗哗啦啦地响着。
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睡着,接连打着哈欠,叹息着,好似有什么愁事缠绕着他们的心。
只听父亲说:“没有法子,只有这样了,让儿子做点儿小买卖吧,或许能挣个毛八七的。”
母亲说:“他那么一点儿年纪,会卖个啥?地痞流氓这么多,他还不是找气受!”
父亲又说了:“有我照看他,不会出什么事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母亲沉默了,屋子里更加黑暗,窗外的树叶也不摇了,更加重了屋内沉闷的气氛。
过了一会儿,还是父亲说话了:“光靠我这几个钱,连吃的都混不上,揭不开锅了,你让我向谁借去?”
母亲又沉默了。
这已成了一个习惯,每当有什么事,小鸿杰的父母总爱等孩子睡熟时商量一番,而每次商量,不管愁也好、苦也罢,总是父亲的主意占上风。
早晨,小鸿杰挎上篮子,准备走了,母亲还不放心,一边为儿子整理着衣服,一边嘱咐着:“离火车远点儿,有人买烟数好钱,不要出差错呀!”
就这样,每天他不再和镇上的小伙伴们滚泥球、打弹弓了,他要承担起一部分家庭负担,到车站卖香烟,有一股自豪感充溢在他的心头。
也许,偌大的世界没有注意,在和尚桥这个小车站上多了一个衣衫褴褛、手提小竹篮子的男孩。也许,历史老人没有注意,在人生的大道上,有一个小男孩过早地担负起生活的重担,他沿着一条陌生、铺满灰尘的小路走着,他也许还没有意识到生活的苦涩,但,生活却认识了他,一个臂挎竹篮卖香烟的孩子。
每天,从许昌开往郑州的火车,路经和尚桥的时候,小小月台上,便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军阀部队的士兵,有到这里做事的工人,有串亲戚的乡下农民……每当这时,杂乱的人群里,总会响起一串孩子的喊声:“卖香烟!卖香烟!哈德门牌的!哈德门牌的!”
火车开走了,有时卖出一包两包,他便走出月台,在小车站上转悠。有时没有人买,小鸿杰也不浪费时间,把装在兜里的方块字——那是父亲写在方块纸上的单字,上边用楷书写着手、刀、口、牛、羊……虽然纸面有些破损——掏出来,蹲在候车室的凳子上,掏出来,认上几个字,读了一遍又一遍。
这几个单字,有声有形,小鸿杰读着“手”,手就伸出来;读着“刀”,就想到母亲手里的切菜刀,切菜时发出嚓嚓的声音;读着“羊”,会立马想到坡地上放羊的老人,手持羊鞭驱赶羊群。小鸿杰一遍又一遍学着这些简单的字,填充他小小的脑瓜儿。
最最让小鸿杰惬意的是,每当闲下来,他便拿出一本卷了边的《千家诗》来看,“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还有“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书里抑扬顿挫、韵律优美的句子,为小鸿杰带来许多情趣。他陷入遐想,在遥远的地方,有一种美好在等待着他……
还让小鸿杰感兴趣的是家传的一本老书《三字经》,三个字一个故事,字很难认,什么“囊萤”“映雪”的,但里边讲的抓萤火虫做灯光看书的事,很有趣。小鸿杰始终谨记父亲的嘱咐,要做一个好学的孩子。
有一天,他正在寻找买主,开车的铃声响了,人们挤着上车,突然有人喊叫起来:“不要拦我!我要上车!不要拦我……”是一个中年男人要回家看生病的母亲,没有买上车票,硬要上车,被人拉下来了。小鸿杰看到做巡警的父亲也在那里,规劝中年人。此时,火车开走了,父亲和工作人员把中年男人带进候车室,并没有吓唬他,而是热心安慰,帮助他借够了钱买了车票。
那位中年人颓丧地走了。父亲小声不无遗憾地说道:“都是被穷逼的,这世道,谁也救不了谁!”父亲很是无奈。
小鸿杰看在眼里,想到很多东西。社会中的人啊,形形色色,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是很重要的。也许同情和善良是一服良药。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过多少天,时局便失去了平衡,小小的和尚桥车站也动荡不安起来。
那是一天的早晨,他刚收拾好篮子,准备到车站上去卖香烟,还没出门,就碰上了下夜班的父亲,父亲脸色焦黄,神色紧张,小鸿杰和母亲不知出了什么事。父亲一边洗脸一边愤愤地说:“天变了,蒋介石在长沙、上海杀共产党人了,又要打大仗了,唉!咱们啥时候有安稳日子过呀!”
母亲似乎早有预感地说:“昨儿我上镇上去,看到那些有钱人家,大包小包地搬家,准是天下闹事了。要不,别让儿子去了,小孩子家,一旦打起仗来,可怎么好哇!”
父亲把毛巾往盆里一扔说:“不用大惊小怪的,这里离上海、南京远着哩,我们有个警惕就中了……”
小鸿杰坚持去车站附近卖香烟,父母也就答应了儿子的要求。
小鸿杰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车站,四下打量着,人似乎比往日多了起来,有扛箱子的,有提行李的,有带孩子的,有送老人的,人们的行为都有点儿惊慌,步履也有些急促,看得出人们怀着急躁的情绪。
小鸿杰悄悄走着,一边低声喊着“卖香烟喽”,一边环顾周围的情况。忽然,发现车站的寻人启事牌上贴了什么东西,好多人围着看。他钻进人群看时,只见木牌上贴着一幅漫画,画的是人身子狗脑袋,听旁边人念出漫画下边的字是:“打倒狗军阀!”
围观的人,有的赞同,有的不动声色,看一眼便悄悄离去。小鸿杰一边看着,一边寻找买香烟的客人。
时局的动荡,为人们平添了许多担忧和不安。
蒋介石叛变革命后,国内更加不安宁了。和尚桥也时而听到枪声,时而听到哭死人的嚎声,时而见到流浪的人群。小鸿杰的小买卖做不下去了,父母面临着去留的选择。有人劝父亲还是回到郑州好,郑州城市大,好混饭吃,躲枪子儿也有个地方。
父母为了讨个吉利,决定找算命先生来,把希望寄托在八卦上。算命先生问过生辰、性别,建议走为上策,还是回去好。
父母听了算命先生的话,赶紧收拾东西,提出辞呈,谢过朋友好邻,登上开往郑州的火车……
此时,是1927年,万木凋零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