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你曾是一块多灾多难的地方。人们曾带着深沉的感情感叹过,中华民族的灾难是深重的;而你,是灾难中的灾难,是人民的牢狱和坟场。在那黑暗的年代里,我听见过憔悴的母亲在黑窗户里面的绝命时的呻吟,我听见过哥哥那个失业工人的沉重的叹息,我看见过邻家姑娘14个钟头换来的两毛工钱如何被强盗们夺去,我看见过我的姐姐全家大小睡着的一领破席……故乡呵故乡,我不爱你吗?可是你是怎样的一个故乡呵,你生产了那么多的棉花同小麦,可你却是连黑窝窝头都不让人吃饱的故乡呵……
(节选自魏巍《寄故乡》)
每个人的故乡,都是先人遗留的,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是父母的生存之地。人的生命在无意识之前是不能选择的,像他们不能选择父母一样。所以,人一出生,有的在城市,有的在农村,有的在山区,有的在草原,是由不得个人意志的。
魏巍,就诞生在黄河边上的郑州古城,那是生他养他的故乡。
魏巍的故乡,最早是黄河的一抔土。黄河从远古的荒漠中走来,从女娲补天的神话中走来,从中华民族的襁褓中走来,由涓涓细水,转化为咆哮的急流,水花飞溅的地方,留下一片片绿荫。他的故乡,最早是商代的土地,那里至今还埋着骨器、蚌器、玉器、象牙梳、卜骨、卜辞龟甲,还埋着商王盘庚建国创业、荣华富贵的梦。他的故乡,是具有革命斗争传统的地方,震惊中外的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就发生在那里,街头巷尾浸染着“二七惨案”中工人殷红的血迹,暮云晨雾,萦绕着不屈的呐喊。
他的故乡,和千千万万的故乡一样,有着青瓦盖顶的小屋,飞扬着尘土的街道,门楼里飘着烧野蒿的炊烟,黎明时,冷风送来一连串的鸡鸣……他的故乡,和许许多多作家、诗人的一样,河流里漂荡着美好的憧憬,幼儿的梦里曾和缪斯女神会面。小学里有一位敬爱的女教师,是她将他领进文学的殿堂之门。如果说父母给了他肉体,故乡则赋予了他精神世界的雏形,从这里带走的颜色和味道,将是一生的依附和眷恋。
当历史的车轮转到20世纪20年代,华夏大地充满兵匪军阀、战乱连年的恐怖时刻,当第一场春风卷走中原大地的寒冷,迎来播种的喜悦时,他降生了。
郑州东大街设有“魏巍故里”传统牌楼
历史记下了这一天:1920年3月6日。
在郑州东大街魏家胡同一间普通的小屋里,昏暗的灯光下,映出一张眉眼未开的小脸,一种难言的喜悦与凄苦,充盈在小屋里。
孩子出生大人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在那个民不聊生、食不果腹的年代,增添人口几乎是痛苦又心酸的事情。
“唉,兵荒马乱的,你来干什么?跟着我们受罪啊!”母亲抚摸着孩子稚嫩的小脸,又疼又爱地数落着。
“是个男孩子,说不定,将来有口饭吃哩!”父亲倒是挺乐观的。
这是魏家的喜事。男人叫魏怀珍,女人叫张瑞云,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魏家祖上是殷实的大户,到了他们这一辈家道渐渐衰落,加上军阀混战,生活动荡不安,吃穿都成了问题。魏怀珍当过铁路巡警,每月八元的银饷,有时有,有时无,保证不了家庭生活的开销。在这样拮据的生活条件下增添人口,可见魏怀珍夫妻俩心里的滋味。说父亲乐观,那也是不得已的。他虽是母亲张瑞云生下的第一胎,但在那物价一天天飞涨的郑州,他们的日子也是难以维持的。魏怀珍靠爷爷那一辈富庶的经济条件,读了几年书,学了《诗经》《孟子》《论语》之类的,才在铁路上有个小职位。儿子来了,得好好拉扯他呀!还是父亲的心中满怀憧憬,为襁褓中的儿子起了个响亮的名字——魏鸿杰。
鸿杰,远大、出众的意思。它寄托着父亲多么远大的抱负哇!
这是魏巍早年的名字。
父亲魏怀珍有点儿文化,懂得一些生活道理。他徘徊在这座古城里,寻找生活的出路。他惋惜过发家后又走向衰落的家境。那骡马车哪里去了?那院落里的粮仓哪里去了?那院子里的桂花树、杏树哪里去了?那常来家里做客、身穿马褂儿、戴锦缎帽的人呢?他也曾把生活的曙光寄托于社会,可是,清廷倒台了,辛亥革命失败了,接着又是南北军阀混战,人们仍然食不果腹。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冷酷现实,像一盆冰水,浇得父亲抬不起头来。
父亲就是这样在困惑、潦倒中度日的,盼望着浩荡的春风复苏大地,他指望着儿子长大发迹,改变过去的穷日子。
小鸿杰一天天大了,邻居婶婶过来了,抱抱他,给他一点儿甜蜜;对门的奶奶过来了,亲亲他,给他满腔温暖。他发育得很快,有着宽阔的前额,红润的脸蛋,一双碧水般透亮的眼睛。最令母亲高兴的是,儿子有着天然的灵性,他刚会说话的时候,有好几次,母亲发现每当父亲从外边归来,那嚓嚓的脚步声一响,小鸿杰便竖起小耳朵,停止了玩耍,瞪圆眼睛,等待父亲的归来。也许他能够感知父亲的声音,那声音为他带来一股热气,带来一个温暖的拥抱,带来满屋子的笑声。
每当屋子里安静的时候——父亲上工了,母亲忙家务了,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便静静地躺着,伸长小耳朵在聆听着什么,好似在探索小屋以外的世界。
他听到什么了呢?妈妈说,小鸿杰听到工厂的机器声了,长大了要当个开机器的工人;父亲说,儿子听到黄河的涛声了。离郑州不远的地方,波涛滚滚的黄河在奔腾,它召唤着岸上的子孙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