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3月,李默然即将年满20周岁。
这一年的春天,东北作家群中的舒群、罗烽、白朗从延安来到哈尔滨,组建了东北文艺家协会文工团。
东北作家群是一个东北革命作家群体。九一八事变后,一群从东北流亡到关内的文学青年,在左翼文学运动推动下,自发地开始文学创作。他们的作品反映了处于日寇铁蹄下的东北人民的悲惨遭遇,表达了对侵略者的仇恨、对父老乡亲的怀念、对早日收复国土的强烈愿望。作品具有粗犷宏大的风格,写出了东北的风俗民情,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
为了壮大艺术实力,东北文艺家协会文工团要面向社会招收演员。
看到招聘广告,李默然从牡丹江兴冲冲地跑到哈尔滨,找到文工团所在地报名应试。
主考官看了看这位高大英俊的小伙子,满意地点点头,李默然当时不大明白,这其实说明他的面试过关了。
接着,主考官拿来小提琴,拨响第四根弦,对他说:“这是‘SOl’,请你模仿唱出来。”李默然有些犹豫,但还是放开喉咙准确地唱了个“SOl”。当主考官又拨动第三根弦时,他就紧张了,他过去根本没见过小提琴,不知道第三根弦是什么音。他看了主考官,索性又唱了个“SOl”。当人家拨响第二根弦、第一根弦时,他头发胀心发慌,便又连连唱了两个“SOl”,他这样的发声,把在场的人逗得哄堂大笑。
主考官说他五音不全,但心里对他几近完美的形象还是颇为满意。想了想,主考官又让李默然做戏剧表演,他希望再给李默然一个机会。
李默然一听,心想,胜败在此一举了。好在他看过歌剧《兄妹开荒》和《白毛女》。于是,面对十几位考官,他大胆地唱了《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唱段,“卖豆腐攒下了几个钱……”尽管他五音不全,歌唱得不在调门儿上,但感情真挚、动作准确,具有一定的感染力。
主考官满意地点点头。
演员最重要的是表演要有真感情啊,这个李默然有,而且很充沛,这就足够了。
那个年代,特别欢迎有志青年走进革命的队伍,特殊人物特别对待,文工团的大门向李默然敞开了。
“快回家取行李,搬来住!”主考官对他这样说。
“好的!”李默然兴奋地回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从这一天开始,李默然正式加入了革命队伍。
李默然回到牡丹江的家里,对父母说:“爸,妈,我考上文工团了,我可以专心演戏了,我还可挣点钱给家里。妈,快给我准备行李,我明天要去报到。”父母听了,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母亲擦把喜泪,开始为他收拾行李。
第二天,李默然起大早又从牡丹江跑回了哈尔滨。
李默然走进了文工团,崭新的生活开始了。
团里实行供给制,除了管吃管穿管住,每月还能发点零用钱,李默然可以衣食无忧了。更让他高兴的是,在这里他可以全心全意地演戏了。
文工团带有军事化性质,纪律严明,饮食起居一律有规矩。这些李默然都能做到。文工团还提出要“一专三会八能”,即要求演员当多面手,秧歌剧、话剧、大合唱、乐队、写标语,样样精通。李默然也能做到,他聪明伶俐,凡事一学就会。
“一专三会八能”没有难住他,很快,他真就成了团里的多面手。他率真热情,团里的人从上到下都喜欢他。
1947年春天,东北文艺家协会文工团排演了苏联小说家、诗人、剧作家西蒙诺夫的话剧《俄罗斯问题》。
在研究这部戏的主要角色麦克非森时,从延安来的团长张凡夫端详了李默然半天,说:“小李,你来演麦克非森,我看你行。”李默然高兴地接受了任务。
西蒙诺夫在1946年创作的剧本《俄罗斯问题》,意在揭露美国统治集团发动新战争的企图。
尽管麦克非森是一个反面人物,但这是李默然平生第一次当主角,他非常认真地接受了这个角色。
他反复研读剧本之后,写了一篇短文《我怎样认识麦克非森》。他在文中写道: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反动派想尽各种办法,用卑鄙无耻的手段鼓吹‘第三次世界大战’,尤其对现在世界民主阵营的堡垒苏联,他们更是加以诽谤,向美国人民灌输反苏毒素。美国的报纸就成了他们反苏的有力工具之一。
“麦克非森是纽约一个大报馆的社长兼总编辑。他顽固地执行反苏的任务。他的报纸上每天都有反苏的内容,暴露出美帝国主义侵略政策的狰狞面目。
“他用他的两样法宝——金钱和势力,控制了他手下的所有编辑、记者,使他们不得不昧着良心去写诽谤苏联的东西。他要挟记者史密斯到苏联去,写一本反对苏联的书。因为史密斯参加过盟国战地记者团,他写过苏德战争时苏联英勇作战的真实报道,他那本书得到了美国人民的拥护和好评。麦克非森就要借着史密斯在人民中的威信,传播他自己的反苏毒素,以便在国会选举上给反动派形成有利局面。
“后来,当他看到史密斯写的和他所预料的完全相反时,他狰狞的面貌便更为露骨了,他威胁出版家凯斯乐,不让他出版史密斯的书;他让史密斯的朋友威廉士不敢在报纸上发表史密斯的作品。
“这个阴险、毒辣、狡猾的麦克非森,是华尔街老板们的忠实走狗,他的肖像,是美国战争贩子的缩影。”
客观地讲,这篇短文对麦克非森的分析认识是准确的,而且文字表达也生动形象。从这篇文章的行文来看,李默然的写作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可以的水准,可见他平日里在阅读、写作方面所下的苦功。
但认识归认识,实践归实践,认识和实践中间仍有距离。在这个阶段,李默然的表演仍处在渐变的过程中。
在这部戏中,他没有更多新的突破。只不过是按导演的要求,贴了个假鼻子,染了黄头发,动作上加了外国人惯用的耸肩膀和左右摇摆头部。因此,他没有收到预期的热烈掌声。
这是他戏剧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反派角色之一,演完也就演完了,并不被同行与观众认可。一方面是他当时的表演还没有进入更高一级的境界,另一方面他也确实不大适合演反派。此后的一些年里,他又试图演了几次反派,也都不大成功。他气质里的那股英雄气很难在表演中完全消失。
李默然有些苦恼,甚至还有些灰心。
这时,团长、革命文艺家张凡夫的大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对他说:“抬起头来,不要灰心,我相信你是个好演员!”那一刻,李默然感到浑身再次充满力量。
他知道,攀登艺术高峰不会一路坦途,肯定会遭遇挫折,但是他不怕。他有党撑腰,有这么好的艺术团体作后盾,他一定要成功!
1947年10月,在解放区哈尔滨的大光明影剧院,文工团为农民演出了歌剧《血泪仇》。
在这部剧里的表演,李默然虽然感情真挚,但艺术上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仍有他无奈的短板。
那就是他的歌唱得不够好,他不但不识五线谱,连简谱也不认识。而且,他唱起歌来还时常跑调儿。幸而他演的是只有四句唱词的国民党黄副官,淹没在众人的歌唱之中。但跑调儿是顽固的,他每次都是滥竽充数糊弄过去。
1948年11月2日,沈阳解放。11月3日,李默然所在的东北文艺家协会文工团就跟随四野的大军进入沈阳城。离开哈尔滨之前,他回到牡丹江,与父母告别。
父亲看了看高大帅气的儿子,说:“你走吧,好好走你的路,你能行!”
母亲说:“还是那句话,做个好人比什么都好。”
李默然含泪离开了两位老人,离开了自己的家乡。
1948年冬,李默然和文工团一起,来到了东北第一大都市——沈阳。
著名话剧导演刘喜廷第一次看到李默然,心里一震。他后来说:“这个演员自然条件太好了,大高个儿,浓眉大眼,棱角分明。我当时就想,这个李默然将来一定会有大发展。”由此可见21岁的李默然是多么光彩照人。
此后,李默然在这座历史文化名城里一住就是60多年。他的追求与探索,他的梦想与辉煌,都与这座城市紧密相连。
那么,当时辽宁的话剧是怎样的状态呢?
1910年,同盟会成员、著名戏曲活动家刘艺舟由关内来到辽阳,演出了话剧《哀江南》和《大陆春秋》。这标志着话剧进入了辽宁。
在此后38年的历史中,辽宁绝大多数话剧人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中,创作了一大批“启蒙人民,打击敌人”的进步戏。但就整体艺术水平来说,还很难与北京、上海、天津等地的话剧抗衡。
李默然所在的文工团开进沈阳城,标志着辽宁话剧的黄金时代启幕了。
1949年初,文工团在沈阳中街光陆电影院演出歌剧《血泪仇》,这是李默然第一次在沈阳城的舞台上亮相。尽管他那时唱歌还不时地跑调儿,但他的形体与台词表演还是很受欢迎的。这年5月,他被任命为文工团戏剧队副队长。
转眼到了1949年的冬天,大型歌剧《纪念碑》的排练开始了。李默然在剧中扮演的是男二号“唐父”,有多段独唱。这回他想蒙混过关是不行了。于是,解决李默然唱歌跑调儿问题,成了排练工作中的重中之重。经过反复考量,剧团领导决定,请乐队指挥龙潮负责辅导李默然,帮助他把调儿找回来。
龙潮出身书香门第,又是那个年代少见的女大学生。她美丽端庄,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高贵典雅的气质。她比李默然早进文工团半年,音乐素养很高,乐队排练时,谁演奏跑了调儿,她指挥棒轻轻一挥,就能准确地点出来。
龙潮愉快地接受了组织上交给的这项艰巨任务。
两个人之间的教学活动开始了。
龙潮教得非常认真。她让李默然一句一句跟她唱,一点一点认谱子。李默然学得也十分刻苦。可是,调儿还是照跑不误。他一开口唱歌,团里的同事就哈哈大笑。有人说:“你要是不跑调儿了,我请你吃饭。”
有人附和道:“我也请!”
李默然的犟劲儿上来了,他说:“你们几个听好了,这客你们是请定了。”
一个小伙子说:“我们不信你能管住调儿,除非你和龙潮合伙唱双簧,合伙骗我们。但你嗓门儿大呀,瞒不住我们的。”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李默然的跑调儿,是“顽固性疾病”。
为彻底治愈这一“顽疾”,聪明的龙潮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就是先用黑管定好调儿,让李默然跟着黑管走。演出时担心他忘了调儿,轮到他演唱时,龙潮这个乐队指挥就利用手中的大权,把合奏的声音压低,悄悄示意黑管演奏员给李默然一个调儿,一听到黑管来了,那本来要逃跑的调门儿又老老实实地跑回来了。
就这样,李默然饰演的“唐父”唱段,终于可以字正腔圆了。
李默然非常喜欢龙潮,每每看见这个美丽的姑娘都禁不住耳根发红。而李默然的帅气外表,他刻苦学习的精神与上进心,也让龙潮渐生好感。
当《纪念碑》的演出大获成功之时,李默然仿佛听不见观众的热烈掌声,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站在指挥位置的龙潮。两人对视着,龙潮红了脸,李默然大笑起来。
1950年,23岁的李默然与龙潮结婚了。从此,他们将风雨同舟,共度一生。
在这个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件让李默然终生难忘的事,也应该说是一次深刻的教训。
批评与虚心接受,是人进步的动力,更是青年成长的杠杆。
《纪念碑》是李默然和严正相识之后的第一次合作。
严正,是从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来的大导演。他在延安时编导的秧歌剧《动员起来》,曾经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人的高度肯定和赞扬。1948年,他受党委派来到东北,开辟戏剧事业。后来,因为卓越的成就,他成为我国著名戏剧家、导演艺术家、戏剧教育家。
李默然与龙潮结婚照
李默然在《纪念碑》中扮演一个老农民,就是男主人公——矿工唐宏生之父。
排练开始之前,剧组到农村体验生活。
这是李默然从事演员工作以来的第一次体验生活。尽管导演多次强调,他对此仍一知半解。
按照要求,到了农村以后,演员们住在一个小学校里。白天,大家分头找自己的体验对象去学习,晚上回来再一一揣摩。
李默然学着别人的样子,体验对象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体验对象怎么样他就怎么样。说话、动作、待人接物,他都学得认真、记得扎实。
半个月过后,正式排戏了。
排练场就是小学校的大教室。
第一场戏一开始,是唐父在搂树叶。搂完树叶,停下来抽烟。
李默然做得很轻松,也很悠然。他以为导演会表扬他,不料,严正却问他:“你搂树叶、抽烟袋的动作跟谁学的?”“一位老农民。”“什么成分?”“成分?当然是贫雇农,跟大车拉粪的。”“你和他谈过话?问过他?”“在一起干了好几天活,能不谈话?不过,成分我可没问过。”“噢……你明天去问问。”李默然当时对此很纳闷儿,心想:用钉耙搂树叶子、抽个烟袋,这和出身成分也有关系?
排戏结束的时候,严导演又叮嘱他:“你不要冒冒失失去问本人,找村干部问一问。”李默然说:“好。我知道。”
晚上,李默然找到了乡政府财粮助理员老朱,他开门见山地问道:“老朱哇,请问那个孙大爷是什么成分哪?”老朱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富农啊。”李默然一下子愣住了。
见李默然这样,老朱有点不解地问:“怎么?出什么事了吗?”李默然连忙说:“没,没有。”老朱接下去说:“我们正想问问你呢,你不是演个富农吧?”李默然忙说:“不!不!我演的是个老贫农。”“那你怎么天天跟着他转呢?”“我以前不知道。”“我们以为你是演富农呢!”“不,不是!”李默然不好意思地把话题岔开,随便说了几句别的话,就连忙告辞了。
回来的路上,李默然一直纳闷儿,导演怎么发现我的体验对象不是个贫农呢?这里的学问在哪儿?
第二天,李默然向严正如实地讲了情况,导演点点头。李默然奇怪地问:“你是怎么发现我的体验对象不是个贫农的?”严正说:“你拿钉耙的动作、拿烟袋的姿势都不像个长年劳动的人。不信,明天再给你点时间,你去找一位真正的贫农老大爷,再跟他劳动一天看看。”
第二天,李默然照导演的指点去办了,他发现今天的这个大爷跟昨天的那个大爷真是不一样,他俩干活的姿势、脸上流露的神情也全不一样。富农的神情多少带点悠闲,而贫农的身上更多的是疲惫。
李默然暗自叫苦,天哪!我对农村各阶层的生活形象是多么无知呀!
到这时李默然才知道,体验生活时要注意体验对象的出身经历。正是由于每个人不同的经历,才形成每个人不同的性格。
唐父的形象终于成功了。
全团同志和观众一样,热烈地为李默然鼓掌。
1951年10月2日,李默然所在的东北文协文工团与东北鲁艺文工团、东北音工团、东北文教队合并成立东北人民艺术剧院。同时,进入这个剧院的还有以著名音乐家安波为首的冀察热辽“鲁艺”的师生。1954年,剧院更名为辽宁人民艺术剧院。
塞克曾在延安鲁艺任教,安波也曾在延安鲁艺任教,他们带来的众多同事、学生也都出自延安鲁艺,这样,他们就将延安鲁艺精神带进了剧院。
延安鲁艺精神具有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指导思想的理想信念精神、为工农兵创作和服务的文艺精神、民主严肃和注重实践的治学精神以及艰苦奋斗的学习创业精神五个方面的精神特质。
延安鲁艺精神就是辽宁人民艺术剧院大作频频问世,李默然、王秋颖等艺术家相继诞生的重要助推力量。
从1945年出演《保险箱》到这个时候,李默然的话剧生涯已走过6个年头。他非常用功,无论是对表演艺术的探寻,还是对社会科学的广泛涉猎,都做了种种艰辛的努力。
他在歌剧《纪念碑》、话剧《在新事物面前》两部大戏中,都有比较优秀的表现,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
在剧院里,组织上让他担任演员队队长,而且在好多部戏里,他都被选中出演男一号。
导演选中他,观众认可他。
文艺女神开始对他微笑。但李默然自己心中有数,他的表演还有许多不完美的地方,距离成为名角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在成长之路上仍在苦苦地求索着。
由于书读得少,他时常会在舞台上读错字。国歌的词作者田汉提醒了他,他决定要“恶补”。3年工夫,他广泛阅读古今中外名著,写下数十万字读书笔记,装在随身携带的箱子里。这个箱子被家人戏称为“百宝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