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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文学讲习所学习期间，老舍先生没来讲课，也未来做过客。他第一次来文学讲习所，是在1955年第二期学员结业前夕。那时北京文艺界批判胡风的势头正猛，我们学员也常去文艺部门旁听批判大会。我们戏剧组的学员，曾参加一次中国戏剧家协会批判胡风头号弟子路翎的大会。批判会由剧协主席田汉主持，因为路翎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供职，在北京的许多戏剧界名人来参加会议。路翎是美男子，口才也极好。他在站着检查自己的同时，批判胡风的资产阶级文艺理论对他的毒害，批得头头是道，比已经发表在报刊上的一些文章还有条理、还深刻。当时令善良的田汉十分感动，对路翎转变立场、回归到马克思主义文艺观上来抱有很大希望。殊不知，这是路翎在演戏，他根本与胡风不离不弃。他坚信以胡风为代表的、以作家主观战斗精神为核心的文艺创作理论是真理，与批判胡风理论的理论和批判架势周旋对抗到底。所以最终他被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一号骨干分子。
正是在这个时候，中国作家协会委派副主席老舍先生来送别第二期学员。先生两腿有毛病，虽然不到60岁，但已经拄手杖借力行走了。那时天已暖和，老舍仍然穿着老式藏青色呢子大衣，戴顶制帽，眼前架着那副标志性的细边眼镜。他在大课堂上与学员见面并讲话。他坐在讲台的椅子上，脱掉了大衣，露出一身整洁的中山装，头发也梳得整齐。他面孔和善，一口北京腔，语气温和，说话慢声慢语。大家想，揭批“胡风反革命集团”政治运动是当前大事，形势逼人，逼得我们提前结业，作为作家协会的代表和领导人，必定把胡风问题作为开场白，希望学员们如何积极地参加揭批“胡风反革命集团”政治运动等等。而奇怪的是，先生竟对胡风只字未提，离“运动”远远的。他开口是祝贺大家学习有成绩，然后就叮嘱大家回去如何注意个人形象、怎样安排好自己的日常生活。他说，你们是青年作家，自己要有个文明的形象，衣服要穿得整洁，头发要梳得齐整，不要疲疲沓沓的，显得粗鲁没文化。他还提示大家，写作的书案每天要擦拭干净，书稿要摆整齐，别丢三落四的。窗台上要摆上两盆花，写累了，看看花，解疲劳，还有一种愉悦感，对写作有好处。如果有院子，院落宽敞，栽点儿花草果木，那更是写作上的上乘环境。老舍先生讲了20分钟，始终不离作家修身、重视文明环境的内容。
大师的一席话相当不符合当时的政治气候。二期40多名学员，大多是从战火中和生产第一线走出来的，在政治立场上均是坚定不移的革命战士，对胡风的“反动”面目均是坚定不移的仇视，所以老舍讲话后没赢得多少掌声。会后甚至有激进的学员说老舍是引导青年作家脱离政治，往象牙塔里钻。以后多年，我虽然是阶级斗争的受害者，但是阶级斗争的弦一点儿不比别人绷得差。好多年里，我一直认为老舍先生的那次讲话，是对青年作家的误导。几十年疾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过去，我同许多人一样，不断地对发生在那个年月里的事情进行反思，我渐渐地感到愧对大师对我们的教诲了。我想那时老舍不谈胡风，是一种正直人表现出的政治智慧。在抗日战争时期，老舍是中国文艺界抗日文协的领导人，一切爱国的文艺家包括胡风，都是他的朋友，都在他的组织下进行活动，他了解每位文艺家。胡风在文艺理论上和某些人的争执，在那个时期就很激烈了，争论什么，与谁争论，他都清楚。作为民主人士的老舍，并不立场鲜明地站在哪个方面，他对胡风的问题心中有数。在全国掀起揭批“胡风反革命集团”政治运动时，一直看不见老舍先生战斗的身影，如果是有意避开胡风问题，那是他保持作家良心的一种选择。这也要有精神风骨。
再回顾老舍先生对我们的叮嘱，很值得我们思考。讲话时的老舍，早已是蜚声国内外的著名作家。他周游世界，接触过许多国家的先进文化，与许多外国作家有交往。他对中国青年作家期盼的，不是在阶级斗争中表现得如何英勇，而是成为具有丰厚的文化素养、优雅的行止、高尚文明心态的作家。“五四”以来的代表性作家，无不是这种中国文化精神和人类文明的杰出代表。老舍先生是把他对中外著名作家的了解和他个人的体验，作为宝贵的认知传授给我们。他当年对我们的叮嘱，是一个超前的、冒风险的、深情的忠告！当时我们年轻，不明白。
可惜，一生不愿卷入政治斗争旋涡的一代文学大师，终究没能躲过污水的冲击。1966年8月24日，这位最有可能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含冤投入北京太平湖。据考证，太平湖附近是他老母亲的最后居住地，爱国爱民的大作家老舍先生，最终还是把他的最爱献给了母亲，他再无声息地长眠在母亲的身边。
在文学讲习所学习近两年时间，我成长了。我畅游在世界文学和中国文学的大海里，懂得了一个作家要担负的社会责任；懂得了一个作家要有多方面的修养；懂得了一个作家掌握语言和结构技巧，是赖以生存的手艺。所里还组织我们去鲁迅的故乡参观，看到了鲁迅写作的原发地和诸多作品人物的遗迹，使我靠近了大师的身影，明白了他是怎样取材及为什么写作的。我还有重要的一点成长，就是在学习经典和接受大师们的教诲中，发现与现实的文艺主张并不完全相符，其中有差异、有矛盾，甚至有冲突、有风险。文学呀，它可不是供你欣赏的花朵，其中还含有血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