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说说一场有趣的文学争论,虽然有点儿滑稽,但它牵涉到两位中国大诗人。
这场“战事”是由青年诗人孙静轩和苗得雨引起的。
孙静轩入所学习时23岁,他是小八路,来所学习前是《山东青年》的编辑。苗得雨入所学习时21岁,他12岁就发表诗歌,被称为“孩子诗人”,是山东省文联的创作员。都是山东老乡,很自然地把他俩安排在一个房间。开始还平安无事,日子多了,二人各自的文学主张及生活习惯就针尖对麦芒了。孙静轩是洋诗的崇拜者,每天普希金、惠特曼的诗句不离口。苗得雨敬重的是通俗押韵的中国诗人的诗作。苗得雨在省文联搞创作,总想教育崇拜洋诗的孙静轩,处处看着不顺眼。小孙穿一双皮鞋,苗得雨批评说,鞋是皮的,脚是肉的,你干吗自找苦受,要穿布鞋。孙静轩常同我去什刹海游泳馆游泳,苗得雨批评说,男男女女光屁股在游泳池里蹭来蹭去,这是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表现,说小孙有崇洋媚外倾向。小孙哪能接受苗得雨的这种教育,便说:“房里的电灯也是洋的,你怎么在用?”苗得雨也真叫争气,他掐了电灯,点上蜡烛。大家去看剧,需要坐电车,小孙挑事了,向苗得雨说:“这电车也是洋玩意儿,你不能坐呀!”苗得雨果然不坐,气哼哼地徒步走到剧场。斗气到极点,肢体动作就爆发了,从屋里打到屋外,同学们赶忙出来拉架。怎么办呢?他们实行一室两制,一室隔二,中间用布帘隔开。孙静轩这边的桌子上摆着维纳斯和裴多菲的石膏像;苗得雨那边摆着泥人张的泥塑娃娃,墙上贴着梁山好汉的年画。
与文学讲习所同学颜振奋(左)、孙静轩(中)合影
老年时,孙静轩写回忆文章,说到这一段土洋诗人之战时,自己乐得喷饭。都是因为那时太年轻啊!
他们演的是滑稽戏,可是却给两位中国代表土、洋诗派的大诗人带来麻烦。一位是艾青,一位是所长田间。孙、苗争论激烈时就拿这两位诗人作靶子和盾牌。一个说,艾青净写什么情啊,爱呀,眼泪呀,消磨革命斗志。田间的诗上口,好念,老百姓都能接受,那才叫战鼓诗。一个说,你个土小子,懂得什么叫诗,艾青的诗比田间的诗深刻多了,他的诗句美丽,充满爱国爱民的忧伤,那是国际水平的大诗人。结果,所里不仅知道孙、苗打架,还对两位大诗人各有不敬。两位大诗人在所里都有追随者,很快这种不敬言论就传到艾青和田间的耳朵里,各自都很不愉快,以至于所里请艾青讲课他都不愿意来。
艾青终于来所里讲课了。他40多岁,正当中年。他在北京属于名士风流、不拘小节那种名人,衣着随便,穿半旧的中山服。他近一米八的身高,方脸,左眼眶上长出一个肉包,使得他的脸左右不均匀。他的两眼并不明亮,但是极引人注意,他的眼白微红,眼里湿润,目光深沉,立刻让人想到他那著名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走上讲台,他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知道艾青的人都知道他出言犀利、话语尖刻,估计他今天围绕土洋之争的事要说几句话。果然,他一开口就一股火药味:“我不敢进你们的大门,名师出高徒哇,你们都是田间的学生,有大诗人,我这个写几句洋诗的人岂敢给你们讲课。”这分明是对苗得雨来的。随着转了话题,也是批评。智利诗人聂鲁达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他和萧山前去祝贺。文化部让他俩带了不少宣传新中国的材料,结果一路上都被外国机场没收了。他批评政府工作严重官僚主义等等,说了一大堆不合时宜的话。艾青的这张嘴,后来给他招来不少祸害,1957年反右派斗争时,让人家抓到许多“辫子”,还让画家画了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