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1958年,开始对右派进行处理,党团员开除党籍和团籍。在开除我团籍的大会上,团委书记宣布开除我的团籍决定后,照例问我有没有意见。我站起来,面对编辑部全体团员说了一句令他们震惊的话,我说:“我有意见也没用。我只说,10年后给我平反!”说完我就坐下了。会场上一片惊愕,一阵寂静!团委书记赶忙说:“会议到此为止。”人们就散了。
刘和民被定为“辽宁日报社反党集团”的首领,送劳动教养院教养,我们大多数人保留干部籍在报社劳动。在全国开展“大跃进”的时候,我们又被送到辽阳西八里庄的省种马场进行劳动改造。
我们这批人在种马场的劳动、生活,除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外,其他还算正常。农场里的农工们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歧视。原锦州记者站站长李坤,在用机器铡草时铡断一根手指,场里把他送到医院医治,并派人住院护理。彭定安得了腹膜炎,送他回沈阳医治,在家待了一个多月,痊愈后才回场劳动。我胃病严重,场里准许我跟随进辽阳的马车去医院医治,场里还准我吃细粮伙食,吃了几天,我觉得离伙伴们有差距了,又回到原来的饭桌上。
有一件事很令我感动:由于我和彭定安身体较差,农田队的冯队长安排我俩赶马车。刚开始不明白怎样卸车,我把马笼头给摘下来了,没有了牵马的笼头绳,马就跑了,结果让年轻的农工把我狠狠地训斥一顿。第二天开会的时候,冯队长批评那个农工,说:“下来劳动的右派,人家原来都是干部,有的还是高级干部,咱们不能对人家损损达达的。人的一辈子谁能保证不出错、永远平安?你小季(那个农工)态度好点儿。他们谁干过庄稼活,出了错要帮助他们。”这一番话冯队长是在保护我,说得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冯队长性情耿直,勇于说真话,对于“大跃进”中的深翻地、打夜战等,凭他几十年的种地经验,他都公开反对。反右派斗争以后,又在全国干部中掀起“反右倾”斗争,冯队长就是民间的这种所谓的右倾观点。观点不合时宜,冯队长被迫离开了种马场,回家乡种地去了。
1960年,全国的灾荒情况严重了。有大批的西边省份的难民逃荒到种马场,种马场的形势也不容乐观。这时沈阳也出现主副食供应困难的情况,各机关团体纷纷到农村建农场,自己解决一些主副食供应问题。辽宁日报社在沈阳和抚顺交界地带的深井子建立了一个农场,便将我们调回沈阳自己的农场。我临离开种马场这天,场里派队里的马车夫王化一送我和我母亲(我和母亲在种马场租间小房生活在一起)回城。王化一穿了一件青色新上衣,扎了一条新腰带,把马头戴上崭新的红缨,像办喜事一样送我们出行。他对我没有丝毫歧视,充满了对我回城的祝福,我感动得向他鞠了一躬。
种马场的领导和冯队长、王化一等基层群众,在那种艰难的岁月里,他们的行为举止给了我极大的启示,使我感到普通民众对我们还是理解的,并没有把我们当作敌人而遗弃,我们还有被人民群众容纳的天地,所以我在种马场努力劳动,相信总有一天会回到革命队伍中来的。辽阳种马场没给我留下痛苦的记忆。种马场,再见!
我们回到沈阳的深井子,大家都很欣喜,等于回家了。辽宁日报社下来一些同志到农场,都是报社的人,原来互相了解。报社派来的农场领导对我们这些老领导、老同事也没有歧视,并且在我们这些人中还任命忠厚老实的李坤出任车马队长。当时副食品供应已经困难,报社有人因为饥饿而引起身体浮肿,希望我们给职工送去解困的粮和菜。我们过去在辽阳种马场已经得到了劳动锻炼,像白天明和崔广达,种地水平已经同当地农民一样了。像吴少琦,本来身体瘦弱,锻炼得又会种田又会使簸箕,围裙一系,就是个老农民。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的范敬宜,在劳动中笨手笨脚,总出笑话,但来到自家农场,也是一个干农活好手了。如果说成长,我们这些人都在种田劳动和认识劳动人民真诚、朴实的品格上成长了。当春天一来,听说报社急需春菜,为了赶在“五一”之前让同志们吃上新鲜的菠菜,我们千方百计地让埋进土里的菜籽快速生长。菠菜喜水,我们轮番压水,让水流日夜滋润着菜地。我们终于提前几天把菠菜运到报社,这可能是沈阳市产出的第一批青菜。
领导农场的有报社经理部经理李明乾和印刷厂黄厂长,他们对我们的思想、生活都很关心。我在这方面经历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刚来时农场天气渐冷,我没有防寒的衣服,特别是裤子很单簿,时不时地打哆嗦。黄厂长见我这个样子,有些责备地说:“你怎么也不备好防冷的衣裳,看你那样子,快回家取衣裳。”
当时我们有休假规定,半个月放假一次。我得到黄厂长的特许,便当即往火车站跑,乘火车赶回抚顺的家。这时我妻子已经受我连累从秘书岗位上调到干部夜校当教师,好的是她分到了一间小屋,与我母亲住在一起。我回到家,取出几件衣裳就要走。老妈说:“你不等德琳回来说说话?”我说:“不等了,领导信任我,我早点儿回去。”在农场吃晚饭的时候我回到农场了,黄厂长有点儿惊愣,说:“你可真快呀!”
再有就是我和马的事。
一次,我赶着马车去煤场拉煤,拉车的马是匹没驯好的小马。进了煤场,小马就毛了,猛地一阵狂跑,我追也追不上,结果把一个平地放的大秤给压碎了。我很恐惧,这么大的损失可怎么办?我把煤拉回来,便向黄厂长说:“黄厂长,压坏的秤我包赔,我回家去取钱。”
黄厂长说:“你包赔什么?公家事,你没出事就万幸。”
以后在报社精简人员时,黄厂长调到朝阳去了,听说他心情不顺。这些年一直没见到黄厂长,我欠他一个重重的谢!
还是马的事。李明乾经理来农场,了解生产和我们右派改造的情况。我当时赶大车,他和临时雇来的一个“二八月农民”坐在我的车上,是在考查我。他是报社某处长的叔叔,敢于向李经理说话。我们不熟悉的庄稼院里的事,都需要他指教。李经理含个烟斗不言语。说话间,马车遇到一个横沟,要往低走过沟然后上到平地继续走。一下沟,这马就来了脾气,横在沟里不往坡上走。我下了车拉住马头往坡上领,但是这马就是不讲道理,在沟里乱撞,结果把车的一边车沿子撞坏了。等马老实了,那“二八月农民”在一边用嘴指挥:“真笨,把马卸下来,把车推上去。”我照着他的指导做了,把破车推上土坡,再套上马,勉强把车赶回农场。这次对我的考核简直是大零蛋一个。我只好提出回家取钱去,我包赔。晚上开会,一向温和的李经理发了火,当众质问那“二八月农民”说:“今天我跟了一回车,李宏林认认真真地赶车工作,遇到了问题,他能解决得了吗?你这个农活指导,为什么不提前提示李宏林怎么过沟?马乱闯的时候,你为什么袖手旁观?今天这个事故责任在你!”
“二八月农民”哑口无言了。然后李经理表扬了我们这些人,说:“在报社粮菜非常困难的时候,他们作出了贡献!”
我遇到困难时,再次得到报社同志的保护,我的感激之情真是难以言表。
在一次次挫折中,我没灰心,我没颓废,我看到报社领导在关心我,我看到了前景的光明和希望。
李明乾后来调到时事部当主任,这时我和范敬宜已经摘掉了右派的帽子。李明乾为提高自己的新闻业务水平,请范敬宜当他的老师,范敬宜每天晚上到他家去给他讲新闻方面的知识。可惜,李明乾同志过早去世,他的温和和为我而发的震怒,在我心中记忆一辈子!
这期间,辽宁日报社的右派分子大多摘掉了帽子,告别了农场,回报社分配工作。彭定安是最早回报社的,分配他到原来所在的文艺部。吴少琦、范敬宜分配到校对科,上夜班,校对稿件。我和李坤分配到经理部,我管俱乐部和给食堂卖饭票。因为我和吴少琦等人已经取消工资,在农场期间自食其力,挣30多元钱,回到报社拿干部级的最低工资。这时还只是我一人工作在沈阳,老妈、妻子在抚顺。德琳得知我摘掉右派帽子的消息,兴奋地到亲朋好友家报喜信儿。我们有个儿子,因为在抚顺养不起,妻子把儿子送到上海由她父母代养。儿子是在清明这天生的,清明忙种麦,我给他起个名字叫李麦。在“文化大革命”中,儿子的名字成为我一大罪状。有人批判我在灾荒年想吃白面馒头,给孩子起名表达对社会不满。这也是个笑话。
回报社的当天,机关党委书记笑着接待我。他知道我在报社时文章写得好,第一句话就说:“摘了帽子就是同志了,以后可以写作,发表作品。”
这个表态对我很重要,因为我一辈子生存的技能就是写作,党委书记这句话,无疑是给我的生命注入了强大的活力剂。细细想来,我从童年、少年到青年,哪个年代让我感到人生最幸福?当然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即使是在逆境中的20多年里,我也从没对党失去信任和追随。我写作,当然用笔来歌颂党、歌颂人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