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上看我是个人才,但需磨炼和丰富生活,便把我安排到抚顺龙凤矿体验生活。我直接进入基层,任第二采煤区工会副主席。
那时按照毛主席的教导行事,老老实实地与工农兵结合在一起。我每天同矿工一样下矿井,坐闷罐车,忽悠一下子从地面落到100多米的地下,再在通道里走上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来到采煤地点,叫掌子面。掌子面里湿漉漉的,高高的煤层有的悬在头上,看着随时要掉下来。有的通道是个只能钻过身子的空洞,爬个来回蹭得身子疼。第一天我是在恐惧中度过的。上夜班更难受,正在睡梦中,听见闹钟铃响就要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往矿井走。来到掌子面,恶心,犯困。没有人对话,十分枯燥和寂寞。有时我在想,长年累月在这种环境里干活的矿工,他们怎么能受这种苦?他们有何快乐?时间一长,我渐渐明白了,他们在井下不寂寞,掌子里面一放炮,他们就像战士上战场一样冲进掌子里攉煤的攉煤,装车的装车,然后运煤小车响着铃声把煤运走了。他们快乐吗?在发工资的时候,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一个个数着钱票,开始互相拿矿友开玩笑了,有时还嘻嘻哈哈地追打着。特别是在采煤区间开展生产竞赛的时候,矿工们一个个下了矿井就像下了山的老虎,拼命干活,非要争个胜负不可。在政治上矿工有地位,著名的矿工张子富是全国人大代表。在生活上矿工享受特殊待遇,矿里设大食堂,总是备好丰盛的饭菜免费供给矿工们。一种国家主人翁的意识盘绕在他们心里。组织上安排我体验生活,与矿工接触,意在让我的情感更贴近产业工人,写出更好的作品。我在龙凤矿生活、工作了半年,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做一辈子歌颂矿工的作家。
抚顺露天矿“英雄号”的矿工们
1953年夏天,将举行首届东北三省文艺汇演,各省市都在积极准备汇演节目。抚顺市决定拿一部话剧参演,组织全市专业的、业余的作者参与写剧本,最终选一个作为汇演剧目。为完成这项创作任务,我又深入一家把生产红旗竞赛搞得非常红火的工厂体验生活。我住在厂里,与班组工人同吃同住。我观察各个班组竞赛中的种种表现,发现在竞赛中集体主义精神和个人利益之间的矛盾是一个重要问题。我沿着这个思路,结合一些生活中的现象,最后写成一个《红旗给谁》的独幕话剧剧本。当时完成剧本创作后都要交给评审组,由市委宣传部、市文联和话剧团选出最佳剧本。幸运之神总是光顾我,最后选出的就是《红旗给谁》,我是编剧又是导演之一,由抚顺话剧团进行排练。
东北文艺汇演的大幕拉开了,真是好隆重!三省的文化精英都带着节目来了。大戏剧家、文化部艺术局的田汉局长来到沈阳观看文艺汇演。汇演半个月时间,他一直看节目,并且每天都有观后感发表在汇演快报上。
在汇演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位演员,一位是年轻的李默然,一位是辽西话剧团的王秋颖。李默然在苏联话剧《曙光照耀莫斯科》中饰演党委书记库列平。默然本人就有点儿外国人长相,再加上他表演风格上的大姿态、大气度,一下子就把观众征服了。可以说,至今,在中国人演外国人的戏剧角色中,无人能超过李默然。王秋颖演的剧目叫《边外村》,他演老爷子。王秋颖在舞台上声如洪钟、形如大松,一个人的表演可压住全台。两位都是优秀表演奖的获得者。正是他们在文艺汇演中的不凡亮相,长春电影制片厂排影片《甲午风云》时,邀请李默然演邓世昌、王秋颖演李鸿章。影片放映后获得巨大成功,两位表演艺术家把辽宁的戏剧表演艺术带进了全国前列。
抚顺话剧团的《红旗给谁》,有两位演员获得表演奖,其中有我的姐姐。我没获什么奖,但是我在汇演中增长了许多艺术上的知识。特别是在剧作者交流会上,许多有成就的新老作家讲述他们的生活和创作经验,给我很大的启发和教育。我还有一个重大收获,比在汇演中获什么奖都宝贵。
这天,市委宣传部文艺处通知我去处里,处长笑眯眯地打量我,说:“送你去学习。”
学习,对我多么重要!我能写几个剧本,与小时候演剧和现在看剧得到的一点儿很浅薄的知识相关,但中国文学名著、世界经典作品,在我的文化知识库藏里还是空白。所以我急着问:“让我上哪里去学习?”
处长仍是笑眯眯地回答:“是中央文学研究所。”
什么?中央文学研究所!我没听错吧?文学界的人都知道,那是大作家丁玲创办的培养作家的地方,如同苏联的高尔基文学院,能安排我到那里去学习?天哪,往回走的路上我还不大相信,好像是在做梦。
话剧《红旗给谁》剧本封面
成立中央文学研究所是丁玲向毛主席提出的建议,她刚刚因《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得1951年斯大林文学奖二等奖,她希望新中国能尽快地培养出一批优秀的作家,所以中国也应该有一所像苏联高尔基文学院那样的文学研究机构。毛主席同意了她的建议,于是由丁玲任所长的中央文学研究所应运而生。18岁,我走入这所“文学黄埔”,从此领略了众多文学大师的风采。他们的音容笑貌、治学风格,在70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活在我的心底。这是哺育我成长的文学摇篮,让我终生受益。当然,我也忘不掉那些给予我温暖、戏称我为“小白兔”的师哥师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