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帝王史上的昏庸与短命,古往今来,恐怕很少有人能像昌邑王刘贺这般“出类拔萃”。他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机缘,一跃成为西汉帝国的九五之尊,仿佛天上掉下个金灿灿的皇位,砸中了他的脑袋。然而,这场权力的狂欢仅仅持续了二十七天,便在一片愤怒的声讨中戛然而止。这位汉昭帝的侄子,就像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光芒短暂,转瞬即逝,令人哭笑不得。
刘贺的继位,始于一场闹剧般的“奔丧”。公元前74年,昌邑王刘贺接到朝廷急诏,命他即刻进京主持昭帝的丧礼并继位为帝。彼时,昭帝无嗣,武帝的六个儿子中仅剩广陵王刘胥一人。然而,刘胥因“好倡乐逸游”“动作无法度”而遭群臣否决,最终,这个意外的机会落在了刘贺头上。
接到诏书,刘贺大喜过望,天还未亮便带领亲信随从,随着朝廷使者史乐成、刘德等人匆匆启程。一路疾驰,仅仅半天便赶了一百三十五里路,马匹累死在途中的比比皆是,仿佛他真有君王晏驾、情在骏奔的姿态。然而,过了定陶之后,刘贺的本性便又显露了出来。
车到济阳,他迫不及待地派人四处搜罗“长鸣鸡”,供他玩乐;过弘农郡时,他又指使家奴物色美貌女子,藏在帷车中供自己享乐。这些荒唐行径很快被朝廷使者察觉,他们通过昌邑国相安乐和郎中令龚遂向刘贺提出责问。刘贺却翻着白眼,矢口否认:“哪有这种事!”
龚遂苦劝道:“即便没有,大王又何必偏爱一个家奴,而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不如将他交给属吏治罪,以此洗刷大王所受的污名。”在龚遂的坚持下,那名家奴最终被卫士长处决。
刘贺的玩乐之兴被打断,心中大为不悦,一路悻悻而行,终于抵达长安东郭门。
龚遂提醒他:“丧礼规定,奔丧者望见国都,须当痛哭。”
刘贺却皱起眉头,冷冷道:“我喉咙痛,哭不出来。”接着到了内城门,龚遂再次请刘贺拜哭,他却回答:“内城门和东郭门一样,有什么好哭的?”直到来到官阙外设置的昌邑王“吊哭帐”,刘贺才勉强西向拜伏,拉长嗓子,干嚎了几声。
随后,他受皇太后诏命立为太子,再拜受皇帝印绶,登上了帝位。
朝中大臣本因广陵王刘胥“动作无法度”而选择年轻的刘贺,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新帝的行为更加荒唐离谱。他的所作所为,已经预示着他下台的日子不远了。
促成刘贺下台的关键人物,正是执掌朝政的大将军霍光。刘贺“即位,行淫乱”的消息不断传入他的耳中,作为先帝的辅臣,霍光深感忧虑与愤怒。只是,如何处置这位新帝,事关重大,霍光一时也难以决断。于是,他单独召见大司农田延年商议。
田延年目光如炬,直言道:“将军乃国之栋梁,既知昌邑王不堪为君,何不奏请太后废之,另择贤明?”言辞铿锵,毫不避讳。
霍光略作思忖,蹙眉道:“我正有此意,然古有先例否?”语气中透着几分谨慎与疑虑。
田延年立即应道:“殷商贤相伊尹,曾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尊其为忠臣。将军若行此事,便是汉家之‘伊尹’!”言辞间满是对霍光的期待与赞许。
霍光听罢,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微微颔首:“既如此,便依此而行。”于是任命田延年为给事中,暗中与车骑将军张安世策划废立之事。
在封建时代,妄议皇帝的废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所以,当大将军霍光在未央宫中提出废黜昌邑王刘贺的提议时,群臣无不惊愕失色,整个殿堂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竟无一人敢开口表态。
这时,大司农田延年挺身而出,按剑离席,声如洪钟:“先帝托幼主于将军,正是倚重您的忠贤,望您安定刘氏宗庙。汉家帝王谥号前加‘孝’字,寓意天下永续、宗庙长存。如今群臣惶恐,社稷危如累卵。若宗庙绝祀,将军纵然身死,又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今日之议,必须立断,敢拖延者,我必以剑斩之!”
霍光微微一笑,颔首道:“您身为九卿,责难于我,甚是有理。天下动荡,我霍光自当担此重任。”话音一落,责任已定,群臣谁敢不从?
众人纷纷离席叩首,齐声道:“万民之命系于将军,谨遵大将军令!”于是,废黜刘贺的大计在群臣的惶恐中尘埃落定。
接下来的情节,宛如一场荒诞剧。刘贺朝见太后,准备乘辇回宫,却见中黄门陡然关闭宫门,隔绝了他的随从。他满脸不悦,质问:“尔等何意?”
霍光跪地冷然回应:“皇太后有旨,昌邑王旧臣不得入内。”
刘贺不以为然:“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霍光却不再留情,当即下令将刘贺的旧臣尽数驱出,押至金马门外。张安世的羽林骑兵随即赶到,将这二百余人捆绑,投入廷尉大牢。霍光还特意叮嘱宦官:“好生看紧他,莫让他自尽或出事,免得我背负弑主之恶名。”
刘贺浑然不觉大祸临头,还在一旁高呼:“我的旧臣何罪之有,将军竟敢全数拘捕?”不久,太后召见的诏令传来,他终于感到了不安,喃喃自语:“不知我何处得罪了太后,竟要召见我?”
皇太后召见的场面设在“武帐”内,四周围甲兵森严,气氛凝重。刘贺一到,便被令在殿前听诏。尚书令手持奏章,高声宣读霍光、张安世等三十五名大臣联名的弹劾奏章,逐一揭露刘贺自奔丧至即位以来的种种荒诞行径。
读到刘贺在昭帝丧期“鼓吹歌舞”“弄彘斗虎”及与昭帝宫人淫乱掖庭的罪行时,皇太后怒不可遏,厉声打断:“停!刘贺,身为一国之君,岂能如此荒唐无道?”
刘贺吓得脸色煞白,慌忙离席,跪伏在地。尚书令继续宣读:“昌邑王自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纷至沓来,持节诏令诸官署征发,共一千一百二十七事,荒淫无度,丧失帝王礼义,扰乱汉家制度。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谒宗庙,不能承天序、奉宗庙、子万姓。当废!”
话一出口,殿内一片肃静,刘贺如遭雷击,冷汗涔涔,再无半点之前的嚣张气焰。
皇太后当即下诏:“准!”
霍光命令刘贺起身拜受诏书,刘贺却引用《孝经》狡辩道:“听闻天子有七位争臣,即便无道也不该失天下!”言外之意,反诬霍光未尽“争臣”之责。
霍光冷笑一声,语气冰冷:“皇太后已下诏废了你,哪还有什么‘天子’!”话音未落,他猛然伸手,一把抓住刘贺的手腕,迅速解下刘贺佩戴的绶带,恭敬地奉交给太后。刘贺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随后,刘贺被押送出金马门,暂时安置在昌邑王的京邸,等待进一步的发落。不久,皇太后的诏令再度传来:命刘贺返回昌邑,赐予他二千户的封邑,同时撤销昌邑王国,将其改为山阳郡。
至于刘贺的旧臣,除了龚遂和中尉王阳外,其余二百余人因“未尽辅佐之责,陷王于恶行”,被霍光下令全部诛杀。这场废黜风波,最终以刘贺的黯然离场和旧臣的血溅朝堂而告终。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刘贺这样的不肖子孙在汉家诸王中出现,并非偶然,而是与当时上层贵族普遍的腐败风气以及他自幼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息息相关。
自汉高祖刘邦起,便有分封同姓子弟为王的制度。这些诸侯王的受封,往往仅凭皇子皇孙的身份,而非凭出生入死的功业。这种制度先天便带有腐朽的基因。刘邦历经秦末大动乱,深知“秦至二世而亡”的教训,因此从高祖到文景时期,汉家君臣尚能兢兢业业,治理天下。贵族子弟的教育也较为重视,诸王大多配有德才兼备、敢于直谏的大臣为傅相。尽管汉初诸王野心勃勃,生活上却尚未过分腐败。
可惜,随着吴楚七国之乱的平定,汉帝国经济迅速繁荣,上层贵族逐渐沉湎于声色享乐,腐败之风愈演愈烈。皇亲贵族拥有大量土地,公卿大臣们互相攀比,奢侈无度,住的房子、坐的车、穿的衣服都超出了等级的限制。豪门富家子弟们整天只知道斗鸡、遛狗、骑马、打猎和赌博,沉迷于享乐。特别是诸侯王的子弟,生活奢靡无度,早已忘了祖辈创业的艰辛。
刘贺就是这样一个人物的典型代表。他一出生,腐朽的诸王世袭制度就注定了他将成为昌邑哀王刘髆的继承人。从小,他就被过分溺爱,生活在一片奉承和阿谀中。如果他的父亲刘髆能活得长久一些,或许还能在政治上给予他必要的教导和约束。可惜,刘髆英年早逝,年仅五岁的刘贺便被推上了昌邑王的宝座。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根本没有经历人生的磨砺,却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掌控整个王国。这样的局面,岂不荒唐至极?
孩子天性爱玩,这本无可厚非,但当这种玩乐与诸侯王的奢侈条件结合,并且缺乏正确的引导时,便变成了无尽的放纵和享乐。更糟糕的是,昌邑国的国相安乐是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其他大臣也大多随波逐流,没有人真心辅佐,反而一味纵容刘贺胡作非为。
在这些佞臣的助力下,刘贺从五岁到十七岁这段关键成长期,彻底沦为了一个只知玩乐、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他整天混迹在车夫和厨子之间,沉迷于打猎、骑马、游荡,生活奢靡无度。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玩乐方式越来越荒诞,最终演变成了毫无节制的放纵。
刘贺的荒唐行径,可谓五花八门,令人啼笑皆非。他偏爱奇形怪状的“仄注冠”,便别出心裁地命中大夫到长安定制了大批这样的帽子,分赐给臣下佩戴。后来,这件事被学者刘向斥为“服妖”,认为这是一种不祥之兆。
更离谱的是,他还喜欢养狗,甚至将其中的一条大白狗砍掉尾巴,给它戴上“方山冠”——这是乐舞之人所戴的帽子,以此取乐。他得意洋洋地召来郎中令龚遂,问他:“你看这条狗戴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龚遂趁机劝谏:“白狗戴冠,这是上天的警告!它暗示着大王身边的臣子,大多都是冠戴之狗!若早些将他们驱除,尚能保住王位;若不驱除,恐怕大祸临头!”
刘贺愚钝至极,竟未能理解龚遂的深意,只是哈哈一笑,置若罔闻。
在昌邑王的一群谄媚之臣中,龚遂算是个难得的清醒人。史书记载,他为人忠厚,性格刚毅,有原则有担当。担任昌邑王的郎中令时,他既在内部对刘贺直言劝谏,又在外部责备那些只会巴结的宰相和重臣。他引经据典,苦口婆心地讲述利弊得失,甚至说到动情处,泪流满面。
可惜,刘贺身边全是些只会阿谀奉承的“衣冠禽兽”,龚遂的劝谏就像对牛弹琴,毫无作用。昌邑王也不待见他,每当龚遂当面指出他的错误,刘贺就捂住耳朵跑开,嘴里还嚷嚷:“你这个郎中令,就知道让我难堪!”
有一次,龚遂看到刘贺整天和下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胡吃海喝,还随意赏赐,实在忍不住了,便进宫求见刘贺,跪在地上痛哭。刘贺一脸疑惑:“你哭什么?”
龚遂沉痛地说:“我是为国家危亡而痛心!请大王屏退左右,我有话要说。”刘贺同意了。龚遂问道:“大王知道胶西王为什么因为昏庸无道而亡国吗?”
刘贺摇头:“不知道。”
龚遂叹息道:“胶西王身边有个马屁精侯得。胶西王行事像夏桀、商纣一样荒唐,侯得却夸他像唐尧、虞舜一样圣明。胶西王爱听他的奉承,整天和他腻在一起,结果导致灭亡。如今大王您亲近小人,沾染恶习,王位已经岌岌可危了!请大王慎重考虑。我建议您选一些懂经书、有品德的人,和您一起生活:坐下来读诗书,站起来学礼仪。这对您大有好处。”
刘贺无奈,只得暂时答应。
龚遂于是精心挑选了郎中张安等十人,安排他们做刘贺的侍从,希望能日夜教导他。然而,没过几天,刘贺就火冒三丈地把他们全赶走了——他早已习惯了放纵享乐,哪受得了这些正经人的管束?
“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刘贺在一群马屁精的包围下,肆意妄为,度过了十三年的诸侯王生活。以这样的德行,突然坐上汉帝国的皇帝宝座,怎能不昏庸荒唐、臭名昭著?他只在皇位上混了二十七天就被赶下台,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刘贺被废后,回到昌邑,政治生涯彻底结束。接下来的十五年,他依旧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八年后,山阳太守张敞奉命去查看刘贺的生活状况。这位曾经的昌邑王,年仅二十六七岁,却已是一副落魄模样:穿着短衣大裤,得了风瘫,走路摇摇晃晃。纵欲过度早就掏空了他的身体。
刘贺娶了十六个妻妾,生了二十二个子女,家里奴仆多达一百八十三人,还有无数婢女。张敞想试探他,就故意用“恶枭”讽刺道:“这昌邑怎么这么多恶枭呢?”
刘贺完全没听懂,傻乎乎地回答:“是啊!我以前去长安时没见过枭鸟,怎么回到济阳又听到枭声了?”
张敞心里暗笑。从刘贺的穿着和言行来看,这位曾经的王爷不仅“糊涂无知”,简直和“白痴”没什么两样。
张敞试探性地建议:“太傅豹留在先王陵园里的歌舞班子张脩等十人,无儿无女,也不是您的姬妾,不如放她们回家。”没想到刘贺竟恶狠狠地说:“我让她们为先王守陵,生病不给治,打架也不管,就是要让她们早点死!怎么能放她们走?”
这话让张敞大为震惊——这个看似“白痴”的旧王,骨子里还是那个拒善喜恶、冷酷无情的刘贺。
对于这样一位耽于享乐的恶人,汉宣帝早已不再视为威胁。公元前63年,刘贺被封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从山东迁到豫章。但是,即便被废多年,刘贺对当年的事依然耿耿于怀。
几年后,扬州刺史上书举报,刘贺与前太守卒史孙万世勾结,言行不轨。据说,孙万世曾问刘贺:“当初被废时,你为什么不守住皇宫,杀了霍光,反而让他夺走玺绶?”
刘贺叹道:“这就是我的失策啊!”
孙万世安慰他:“别担心,我看您很快就要被封为豫章王,位列诸侯了。”
刘贺得意地笑道:“正该如此!”
这些非分之想对刘贺来说纯属痴人说梦,但犯上之言却惹怒了宣帝。他立刻下旨,削去刘贺三千户食邑。
公元前59年,这位以荒淫闻名的海昏侯终于去世。鉴于他的劣迹有损汉家威仪,朝廷决定:不立嗣。于是,“海昏侯”国消失了十二年,直到汉元帝即位才恢复。
刘贺一生未见文治武功,却在奢靡淫乐中耗尽生命。十七八岁时,命运曾将无限权力交到他手中,然而养尊处优的生活和阿谀奉承的臣子,将他塑造成一个奢靡无度的浪荡子。他在皇位上仅混了二十七天,便跌落神坛。
若他后来能痛改前非,或许还能为百姓做些实事。可惜他执迷不悟,最终落得“削邑”“绝嗣”的下场,实属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