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瑞伯发了几句义愤的话,子木、冠玉两个忠骸同时仆地,众人无不纳罕。一时张文嘉、万斯大走来,欣然道:“我们已经禀准官府,准许我们备棺成殓张公了。”
王瑞伯就问:“二位与张公认识的么?”
二人道:“素不相识,不过我们敬佩张公忠义,是个旷世人豪,不忍不出来收殓他。”
王瑞伯道:“此种义举,让我也得一分,很不该你们二位全占了去。”
张文嘉询问姓名,王瑞伯照实回说。张文嘉惊道:“英兄不就是浙东大侠王瑞伯么?”
王瑞伯道:“我就是宁波王瑞伯。”
张万两人大喜,当下三个人醵金办了衣衾棺椁,把张苍水、罗子木、杨冠玉三个忠骸殓了起来。王瑞伯主张就替他择地埋葬。于是就在南屏山麓,择了一块地,把张公葬了。子木、冠玉都袝在那里。葬毕,王瑞伯向张、万两人道:“张公葬在此间,很是为湖山生色呢。”
当下,万斯大邀留瑞伯到家小住,瑞伯不肯。万斯大道:“英兄恁地见外,明是不肯认我做朋友了。”瑞伯见他留得殷勤,只得允下。
万斯大、张文嘉都是当地富商,事业做得很大。当下万斯大立刻叫人到客店将王瑞伯的行李搬了来家,留他住下。
这王瑞伯是生性好动的人,一到更深人静,他就要飞身出外,侦察一切,并且本领高强,身段伶俐,高来高去,走脊飞檐,不用穿得夜行衣服。这夜,瑞伯推窗出外,纵身上屋。抬头见月影已西,一天的薄云,其明如水,隙里漏出二三疏星,闪闪发光。越脊而行,踏瓦无声,轻如飞燕,矫若游龙。出了万宅,忽然发念到南屏山去瞧瞧张公新茔。晚钟喤然,一声声吹向耳中来,迎着钟声迤逦而行,一时已到。却见灯烛煌煌,有人在那里祭拜呢。
王瑞伯心下纳罕,走近瞧时,见是两个人,一个是涌金门测字相面的,招牌上自称是云游子,一个是卖伤药的王道人。瑞伯走路声轻,二人没有觉着,只顾跪拜。瑞伯站在他们背后,等候拜罢了,轻声喝道:“你们胆敢私来祭拜,被我拿着了,到当官告去。”
二人大惊,回头见是王瑞伯,笑道:“私祭有罪,私葬如何?”
瑞伯道:“原来二位也是有心人,失敬得很。”就山麓草地上坐下,询问姓名,才知这两人就是轰名当世的皖中大侠。那个测字相面的云游子,姓阮名春雷,做过兵部职方司,才兼文武,拳技极精。那个卖伤药的王道人,名叫王寅生,是个六合武生,弓马娴熟,善使一柄长枪,有神出鬼没之能。
顺治十六年,清兵三路入云南,捉拿永历帝,台湾延平王郑成功同了舟山兵部尚书张煌言,会师大举北上,以援云南。舟楫蔽江而上,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瓜洲、镇江相继克复,直扑南京城下。张公率师到芜湖,势如破竹,连克四府三州二十二县,清将彭某引兵五百,从镇江败归六合,六合士民闭城不纳。阮春雷恰好到六合,王寅生同了文生、夏志宏、徐三峰,率众执香迎入,主持城守的事。阮春雷发号施令,布置井井。
过了两日,有芜湖大盗刘青海,引了一百二十人来六投降。春雷唤他入城,问刘青海有何本领,刘青海回说最精的是藤牌,其余长短家伙十八般武艺,倒也颇知一二。说着就脱去长衣,把带来的藤牌短刀执在手中,左手持牌,右手执刀,就庭中滚舞起来。忽东忽西,进退疾徐,倒也圆熟合法。
刘青海又把带来的一百二十人,都各持了刀牌,请阮春雷阅操。但见牌列如堵,一声令下,忽然分作两队,滚舞而前,向月台包抄而来。又一个令,滚舞疾退,退到公生明将近。刘青海突下一令,百廿个兵士,顷刻叠牌如山,瞧得王寅生等喝彩不迭。
刘青海面有得色,笑向春雷道:“阮公有了我们这一支兵,可以高枕无忧了。”
阮春雷只是笑,一言不发,遂脱纱帽置几上,自起舞牌。只见他低昂进退,身隐不见,只见一个藤牌滚来滚去,在庭中飞舞。瞧得刘青海等都呆了。一时舞毕,挂牌于壁,笑向刘青海道:“献丑献丑。”徐徐戴上纱帽,瞧他时,面不红气不喘。
刘青海不禁大为叹服道:“阮公真是神人。”
阮春雷笑道:“些些末技,何足称道。我要起兵攻打滁州,君等肯同去一走么?”
刘青海道:“我们诚心从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凭公差遣是了。”
于是阮春雷点起人马,配齐器械,即日起马,迤逦望滁州进发。刘青海带了一百二十名藤牌兵从征。行抵滁州,凤泗道亲自督众出城迎敌。阮军竖着大纛,徐徐前进。城上突发一炮,轰然一声,阮军中执大纛的那将就中炮跌倒,死于非命。顿时全军失色。阮春雷勃然大怒,手持大刀,骤马突出,把大刀左右飞舞,一片刀光,宛如雪片,刀锋所及,鲜血直迸,霎时之间斫死清军五十余人。清军发一声喊,一齐败入城去,紧闭城门,坚守不出。阮军在城外破口大骂,清军只是不理。
阮春雷向刘青海道:“清军坚守不出,其气已馁,我当飞跃上城,公等即为我继,城可破也。”
刘青海道:“这么高的城,怕飞跃不上么?”
阮春雷道:“我自有法子。”
当下阮春雷取了两个大钉,跃过城壕,把大钉钉壁而登,众兵呼噪跟上。清将见阮春雷如此奋勇,不敢迎敌,弃城逃走,滁州遂破,被阮军所得。
春雷得了滁州,一面出示晓谕人民,谕以本州业已光复,居民毋得惊扰,标着大明永历十三年的正朔,一面命王寅生持檄至天长。天长百姓也开城迎降,正是:重振大明新气象,扫除异族陋衣冠。
滁州城中,正在欢欣歌舞,谋划军事发展,忽地警报传来,说郑延平王在南京大败,崇明伯甘辉、将军潘庚钟等尽都战死,延平王已经退出长江,清军截住张兵部后路,正派人招降张公。接着又报大队清军将次到了,韦巡按动折奏称六合拒兵献城,天长杀官献城,仪真逐官献城,已都请旨屠城呢。众人大惊,阮春雷知道事不可为,随即穿扮起公服来。只见他头戴乌纱,身穿红袍,脚蹬粉底朝靴,拱手向众人道:“我阮春雷从此与诸君永别了。”说了这一句话,迅步飞奔,一口气奔到龙津桥下,把纱帽红袍朝靴尽都脱去,扑通向河中只一跳,投入了水,却偷偷地泅水而逃。从此藏过本来面目,借着测字相面浪游江湖。
那王寅生便走到乡庄,连连呼酒,酣饮极醉,悲歌慷慨,把妻子尽都杀死,穿了短甲,着了草鞋,执了一柄枪飞马而逃。清将派兵追捕,只捕了个空。王寅生便扮作老道模样,借着卖伤药藏身。
两人在绍兴地方不期而遇,遂在浙东一带,干点子侠义勾当,隐姓埋名,并未现过真名。本年七月,得着张公被擒之信,急忙赶到宁波,见提督张杰待遇张公,很是优礼。生恐张公意志不坚,在路上时就暗教防卒史丙唱那《苏武牧羊》曲,又暗地投诗舱中。张公拾得的诗笺,就是阮春雷干的呢。
张公成仁之后,阮春雷与王寅生原商议要买棺成殓忠骸,不意这个义举被王瑞伯等夺了去。挨到夜静更深,阮春雷王寅生便备了香烛、纸锭、酒肴等品,到南屏山下张公坟前,狠狠地哭祭一番。谁知又被王瑞伯撞见了。
当下三位侠客道出姓名,彼此都很钦慕。因谈起张公,阮春雷道:“张公仗剑起义,跋涉海隅,部卒只有三百人,历年几近二十载,痛厓门之流离,私草文山之檄,愤钱镠之玩愒,再投罗隐之诗,迨至岙树鸣猿,信孚异类。荒岛赠鹿,诚格皇天,这么忠义的人,自古以来,能有几个呢?”
王瑞伯因问荒岛赠鹿是怎么一回事。阮春雷道:“张公起兵时光,原佐着监国鲁王,彼时被风漂到一个荒岛上,夜梦一个金甲神道:‘赠君千年鹿,十九年之后还我。’醒来果然得着一头苍鹿,做了鹿脯,遇到绝粮时光,吃一块就能够三五日不饥。今年七月,籴人一去不来,张公占课大凶,徘徊假寐,忽又梦见金甲神,言十九年之约已到,千年鹿该还我了。醒来正与王居敬讲说,清兵已到,就此被拿。”
王瑞伯道:“此事近于怪谈,我总不敢深信。”
王寅生道:“英兄现在不是耽搁在万斯大家中么?万家现有着妖怪,可以立刻往瞧,如何可以不信?”
王瑞伯道:“万家有妖怪么?”
阮春雷道:“怎么没有,不过不在一个宅里罢了。万家有东西两宅,万斯大是东宅,妖怪却在他西宅里,你回去问万斯大就知道了。”
王瑞伯很是心疑,当下别了阮王两人,回到万宅,心思其异,一夜不曾合眼。次日万斯大进来,瑞伯问他,万斯大道:“这事很奇,是敝族西房的事,寒舍共是东西二房,都是先曾祖传下的。先祖一支是万东房,一支是万西房,联椽异宅,各辟着门户出入。现在这个怪是出在西宅里,已经六七年了。住在西偏楼上,能够跟人讲话,一口中州白,只是瞧不见他的形状,不知是男是女。三年前,后街沈姓丢掉一个四岁的男孩,城里城外找了个遍,影踪全无,只道是匪徒拐去了,楼中的怪忽然告人说此孩前生是他的儿子,现在领回团聚。沈姓备了香烛到西楼哀求,怪只许送回暂与一见,等到沈姓回家,孩子已在房中了,衣服都很华丽,说在一处读书,穿吃都很舒服。隔了一夜,依然摄了去。百求放还,终不答应。以后便每月送回一次,任你用刀剑、周易、桃梗、符箓等物,再也镇压不住。”
王瑞伯道:“这真是亡国的妖孽,可引我去瞧瞧?”万斯大应允。早饭之后,万斯大就引了王瑞伯到西宅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