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叹人生,不久长。恨光阴,骏马忙。百年几度春风扬,才脱了儿童的形象,早做了爹娘的模样。嘴上胡须,放得几时,已经半白;鬓边头发,长得几日,忽地皆苍。多少的美貌红颜,不多时尽变了个奇形怪状。过新年菜花满地,略转眼新谷登场。一日时辰,只好梳头吃饭;终年算计,无非觅食寻粮。更有那经官犯法,自寻烦恼;又有那遭丧得病,天与凄凉。只得几年精力,反抛了一半时光。往常时百算行谋,满头汗出;忽一日三长两短,两脚冰凉。劝世人且快活几时,饶人一步,不要等那钟鸣漏尽,懊悔凄惶。
这一首道情词,是清朝雍正年间一个吴江名医徐灵胎作的。这位先生名大桩,晚号洄溪。老人为叹康雍乾三朝人情变幻,世事风云,朝无忠正之士,世多奸佞之徒,以致剑侠风行,救溺解悬,少舒人民之困苦,终以侠少奸多,一剑何能遍及?遂发动菩提心,撰出这一首道情来,唤醒痴迷。其实奸诈之徒,哪里唤得醒?要是真能唤醒,八剑十六侠,早都如闲云野鹤,不复流连在浊世了。
却说大清自顺治帝入关定鼎燕京而后,年年征伐,岁岁用兵,兴朝的将帅,个个是起翦颇牧,西诛闯献,南灭福唐,一二十年工夫,中华大地一片静荡,已全是大清疆土。顺治帝在位一十八年,为了一桩什么事,忽然敝屣万乘,出家为僧,传位于太子康熙皇帝。
这位康熙皇帝,真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自古帝王都不及这朝天子。才一登位,那积年巨患的大明永历帝恰被平西王吴三桂在缅甸地方拿住,川黔滇桂,悉报荡平。台湾的延平王郑成功又恰于是年病卒,心腹积患,一日尽除。康熙帝的福气,大也不大?
这一年是康熙三年九月初七日,浙江杭州地方凤凰山前,绝早就有地保带了四个杂夫,持着扫帚打扫法场。辰牌时候,仁和、钱塘两县,各带了快班、皂班、壮班三班衙役,坐轿而来,照料一切。两位县尊亲到演武厅中,监视役人布置,陈设案桌座椅,安放纸墨笔砚。
布置才毕,就见一匹白马如飞而来,马上骑着一个晶顶官员,却是巡抚部院的巡捕官,奉巡抚的谕来此巡视法场。巳牌时候,就闻得远远的掌号之声,一队队兵,都是弓上弦,刀出鞘,作对而来。长枪队、大刀队、钢叉队、刀牌队,蜈蚣旗、飞虎旗,步伐整齐,都到法场。带兵的是一员右营守备,明盔亮甲,坐在马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指挥兵丁,把法场围作一个圈儿,宛如一座圆墙。
此时瞧热闹的人已经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涌动如潮。一到午初,锣声响处,报说人犯来了,就见马队、步队、弓箭队、大旗队,刀斧手、捆绑手、刽子手,簇拥着三个犯人到来。那犯人倒都骑着马,两个捆绑着,一个并不捆绑。散着的那个四十四五岁年纪,绑着的两人,约有三十左右。后面押着的是一文一武两个大员,文是杭州府知府,武是抚标中军参将。
犯人将到法场,仁钱两县的民壮,早都拿着藤条,驱逐闲人。抽赶了半日,才让开一条甬道来。进了法场,下马坐地,那散着的犯人便索纸笔,要赋绝命诗。杭府便令给予纸笔。只见他气度从容,顷刻成诗三首。从人呈进演武厅,杭府接来瞧时,只见上写着:
义帜纵横二十年,
岂知闰位在于阗?
桐江空系严光钓,
笠泽难回范蠡船。
生比鸿毛犹负国,
死留碧血欲支天。
忠贞自是孤臣事,
敢望千秋青史传。
国亡家破欲何之?
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
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
特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东浙路,
怒涛岂必尽鸱夷?
何事孤臣竟息机?
鲁戈不复挽斜晖。
到来晚节惭松柏,
此去清风笑蕨薇。
双鬓难容五岳住,
一帆仍向十洲归。
叠山迟死文山早,
青史他年任是非。
杭府瞧了绝命诗,正欲讲话,听得鸣锣喝道之声,却是浙江全省提刑按察使到了。这位臬台奉了巡抚部院之命,到此监斩。众官接入演武厅坐定,忽有衙役上来禀称,有民人张文嘉、万斯大,扛抬酒肴,要进法场来活祭,听候大人的示下。
按察使道:“准他活祭,闲人不许放进。”
就见兵丁围着的人墙放开一线,活祭的人挤了进来。瞧热闹的人要跟涌上来时,早吃壮班一阵藤条抽退。
张文嘉、万斯大一进法场,就瞧见三个犯人都插着白布斩旗,上标着斩犯海寇一名字样。张、万两人不禁惨痛刺心,流下泪来。那散着的犯人倒笑道:“某不肖,有负故乡父老二十年之望,死有余辜,倒蒙二位如此厚情,使某等愈益增愧了。”
一时就见演武厅中走下一个晶顶武官来,喝道:“午时三刻已到,臬台大人吩咐开刀行刑。”军士立把活祭的人赶出圈外,此时马队将士就在人墙圈外,加鞭飞马兜跑。众兵丁齐声呐喊摇旗,火炮一轰,钢刀起处,鲜血迸冒。霎时之间,三个人犯都已斩讫。按察使杭州府仁钱两县参将都司守备文武各官步马各队,霎时间全都散去。
瞧热闹的人却偏不肯散,围拢来瞧看尸身。只见两个绑缚的尸身,直挺挺矗立不倒,绑索都断在地下。两个刽子手都向他跪倒叩头。一人道:“方才行刑时,光他们一振臂,绑缚的索子就断了,真好气力。”
此时法场中一尸横躺,两尸挺立,一地的鲜血,染得草都红了。众人见了这个样子,都觉惨然。内中却恼起了一位英雄。这位英雄姓王名征南,字咸来,乳名叫作瑞伯,浙江宁波人氏,以乳名行世,世人都呼他为王瑞伯,没一个提及他表字的。这王瑞伯膂力绝人,武艺出众,他的拳技是内家张三丰嫡派,灵活便捷,活似一只猴子。年纪一十九岁,生就的忠肝义胆,侠骨柔肠,最喜揽管不相干的事务。
当下王瑞伯瞧见两个刽子手跪在地上,只是磕头,心下又好笑又好气,问道:“你们两个尽拜他做什么?我问你,今天被杀这三个人是好人?是坏人?”
刽子手道:“谁不知道这三位都是好人,我们吃了公门饭,也叫没法奈何。”
王瑞伯道:“果然是奉上差遣,但是你们都不会告病的么?”遂向众人道:“两国相争,势不两立。杀呢,原没什么不可。这样的大忠臣,很不该诬他做海寇,世界上竟没有纲常气节了?”道声未绝,两个挺立的尸身忽地齐都扑倒。众人无不纳罕。
看官,你道这三个被杀的是谁?原来那个散着的姓张,名煌言,表字苍水,是大明朝的兵部尚书,起兵浙江,力图恢复,屡败屡战,曾与延平王郑成功联师北上,杀入长江,攻下镇江、瓜洲,径上徽宁,连下数十郡县,东南大震。顺治帝几欲御驾亲征,后因郑成功兵败南京,大清将帅四面兜拿,当城关乡镇盘查紧急当儿,这位张尚书孤零零一个儿,乔扮作教书先生模样,独行千里,竟会逃出天罗地网,回到舟山故乡,鸣角招兵,再图恢复。清朝屡次招降,许以重爵厚禄,张公屡次拒绝。到郑延平病殁之后,张公知道兴复无望,还驻林门,散兵南田,隐居悬山岙中。
这悬山岙孤悬海中,地极荒脊,绝少人烟。不过山南有汊港可通船只,北面是峭壁巉岩,人不能行走。张公结茅以居,跟随的人只有参军罗子木、门生王居敬、侍者杨冠玉、将卒数人、舟子一人而已。罗子木名纶,曾隶郑延平部下,不很投机,奉父改投张公。路上遇着清兵,格斗坠水。等到救起,父已被缚。思出奇计救父,竟难如愿,呕血几死。张公勉以立功报仇,遂相依不去。杨冠玉是宁波鄞县人氏。王居敬字畏斋,是黄岩人。
张公隐居在悬山岙中,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偏偏宁波提督张杰还不肯轻轻放手,募得张公故校,叫他投身滃州普陀寺,装作行脚僧模样,侦探张公踪迹。恰好张公告籴之人到来,故校瞧见,就跟他招呼。那告籴之人共是三个,见此人是老友,又做了和尚,并不疑心,就天南地北攀谈起来。故校乘其不备,嗖地拔出一柄明亮亮冷森森的钢刀来,抓住一个,把刀搁在他肚子上,喝道:“你要死,却是要活?”
那人道:“朋友,我从来不曾得罪了你。”
故校道:“你若要死,休说张煌言去向。你若要活,实对我说张煌言在哪里。”
那人道:“我认你是个朋友,原来你是个卖主降清的不义之徒。”
故校听他辱骂,举刀一挥,咔嚓挥为两段。余下两人,一个惊得移脚不动,瘫在地下,一个怒得扑身过来,飞起右脚就是一腿。故校闪过,举刀回斫,究竟有家伙的便宜,战不三合,一刀斫张兵于地下。
故校抢步过去,抓起瘫在地下的那人,把钢刀向他脖子只一搁,喝道:“你不说,他们两人就是你的榜样。”
那人惊道:“我实说就是了。张公住在北岙茅屋里,但是休想拿得着他。张公蓄有两头灵猿,常川在岙守望。船在十里外,灵猿望见,就升树悲鸣。张公听得,就好早早防备。”
故校禀过提台,带领精兵五十人乘夜半时光,攀藤附葛,从山背而入,把张公并子木、居敬、冠玉三人,尽都拿住,解到宁波。
提台张杰派轿迎入衙门,置酒相待,举杯道:“等公已久。”
张公道:“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辜,只求速死而已。”
张提督遣官护送入省,出宁波城登舟危坐。夜半,篷下有唱《苏武牧羊》曲的,张公披衣而起,叩舷和之。唤唱曲的人来,酌酒与饮,道:“你也是有心人,吾志已定,你不必多虑。”问他姓名,知是防卒史丙。
船过钱塘,在船中拾得一笺,上写着:此行莫作黄冠想,静听先生正气歌。张公笑道:“这也是王炎午后身呢。”到了杭州,相待也还不薄。到九月初七日,才成了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