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侠士瑞伯伏在屋面上,侦探了一会子,也侦探不出什么鬼蜮行为,便越脊蹿瓦,向里飞行。行到秀娘房间,屋面之上揭瓦张看,只见秀娘家常打扮,乱头粗服,已是倾城。挑灯独坐,正在那里想什么呢。半晌见她长叹一声,挂下泪来。
王瑞伯瞧着不忍,盖好了瓦,才待回身,忽见屋面上一条黑影,自北而南,走得飞一般快。身影伶俐,那活泼矫健,竟与自己不相上下。心中纳罕道:“这是谁呀?”才待赶上,听得下面嚷道:“有了贼了,失窃哩!失窃哩!”
王瑞伯知道就是瞧见的那个夜行人干的,且跟随着嚷闹的声音走去,在屋面上踏瓦西行。行到一所两明一暗的所在,听得嚷闹之声,就在暗的屋子里发出,却有两三个人声音,揭开屋瓦瞧时,见周福泉夫妇都在那里,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周福泉开着抽屉,精神贯注地正找什么呢。马氏问丢去了什么没有,福泉也不回答。
马氏问小丫头:“你在哪里瞧见的贼子?”
小丫头道:“我从隔巷里出来,不知怎么绊了一跤,爬起身见这里的门洞开着,屋中有了亮,进屋子一瞧,账台的抽屉也开了,账簿纸张乱堆了一桌子,才嚷起来的。”
只见周福泉道:“哎呀不好了!”马氏问怎么,周福泉道:“旁的东西都不短,谢老五的借契一纸,并抵来的房单两纸都不见了。谢老五用西湖上房子三进向我抵借银子三百两,契上写明按月三分利息,当时被我先扣了一年的利息,契上却没有注明。上年他来还钱,我要照算他利息,他言契上写是三百两,当时实收只有一百九十二两,现在却要还四百零八两,太吃亏。我说你怕吃亏,缓日再谈是了,好在你有房单抵在我处。到今年又是一年,央人来打话,我要他利上起利,按月三分起算,就得五百五十五两银子。我因跟他算账,把单契检出,放进抽屉里,现在这个贼恰恰偷了这单契去,可怎么样?”
王瑞伯在屋上不觉点头欢喜,遂盖好屋瓦,腾身过墙,轻轻跳下,回到万家,恰好天交四鼓。次日饭后,便去找寻阮春雷。见面之后,春雷笑问:“王瑞兄昨夜辛苦了。”瑞伯倒一愣,阮春雷道:“周家宅中,瑞兄不是到过的么?”
王瑞伯方才省悟道:“原来昨夜的事,是阮兄干的?爽快得很。”
阮春雷道:“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我因在谢家酒店小酌,见掌柜的急得很可怜,才出手把周福泉那厮戏弄了一会子,算不得什么。”
说着时,王寅生也到了。阮春雷道:“瑞伯兄还耽搁几天么?”
王瑞伯道:“大致还住几天,阮兄问我有何事?”
阮春雷道:“周先生要来此游赏西湖,说不定就这几天到呢。瑞兄在此,会会这位异人也好。”
王瑞伯道:“哪一位周先生?如何又称他异人呢?”
阮春雷道:“提起他名字,怕瑞兄总也知道。周先生单名一个浔字,别号秋帆,浙江江山人氏,户部主事王江是他的姐丈。从前王主事兵败之后,太夫人被清兵缚了去,王主事是大孝的人,便削去了头发,打扮作和尚模样。清将见他已改了僧服,遂把他安置在杭州,做一个在家和尚,不多几时太夫人寿终正寝,王主事忽然新纳一妾,宠爱异常。人家见他孝中纳妾,已经奇怪。不意他与周夫人本来夫妻极恩爱的,纳妾之后,竟然天天反目,视同仇雠一般。一日王主事竟然具呈把夫人控到当官,说她犯了七出之条,周夫人也攘臂嚷闹,数说王主事隐微之过,掉头不顾,登车而去。这件事杭州人无不骇异,过不多几日,王主事出游西湖,看守之人见他的妾不走,倒不疑心。哪里知道王主事就此一去不返,携了妻子到金门岛入朝监国鲁王,定西侯太师张名振就请王主事做监军,再入长江。王主事纳妾休妻,逃出杭州的奇计都是周浔替他想出的。周浔在定西侯营中,当着参军之职。定西侯去世之后,王周两个都郁郁不得志。王主事就回四明山中起兵,跟清军开战,中箭身亡。周浔却遇了一个异人,带他西入峨眉山学剑去了。首尾已有十年,传来消息,周浔的剑术已经学成,有人在广西遇见他,听说他奉着师命,出山行道,不日就要浙江来呢。”
王瑞伯道:“我也行踪无定,不知会得着会不着。现在倒是为了周润生的事,总要侦他个水落石出。瞧福泉这厮断然不是好人,王二又是毛廿一的旧伙,同伴齐行,内中总有缘故。”
阮春雷道:“周润生的事,瑞兄既然劳心侦察,我就可以丢下不管。我原要台湾去一趟,就为了两件事绊住身,不曾走得。一件是等候周浔,一件就是周润生的事。现在是好了,会着了周先生就可以动身了。”
王瑞伯问去台湾做什么,阮春雷道:“好在瑞兄不是外人,告知你谅也不妨。现在施琅升了水师提督,昼夜训练水师,水师一朝训练成功,不但金门、厦门危险,台湾澎湖怕也不可守呢,须得先去报知藩主,可以早早地预备。”
王瑞伯道:“施琅听说原是延平王的爱将,英雄出众,本领非凡,怎么也会投清朝?现在倒成肘腋大患了。”
阮春雷道:“施琅投清这段事故,跟春秋时伍子胥投吴差不多情形,这施琅是福建晋江人,原名叫作郎,表字尊侯,身材魁梧,膂力绝大。隆武帝在福建登位,出贴黄榜招募壮士,施琅应募投军,只手举庙中千斤铁鼎,环行数周,从容安置原处。隆武帝大喜,立授他为左卫锋,当随阁部黄道周出仙霞关,所向无敌。后来黄公兵败殉难,施琅遂改投在郑芝龙部下。芝龙投了清,延平王接统部众,见施琅熟习海上风云沙线、水军楼橹、旗帜伍阵之法,遂大大地宠任,言无不听,计无不从,君臣鱼水,差不多是骨肉一家。偏偏那一年有一个标兵犯了军法,施琅要杀他,偏偏这标兵是藩府厨子的外甥,就躲到藩府中去。施琅偏是执法无私,派弁闯入藩府,把标兵擒出。延平王立刻派人叫不要杀,施琅道:‘军法非琅敢私,藩主何可自毁其法?’喝令速斩。那差弁持了令箭,回报施琅不遵军令,又搬上一大篇不相干的坏语。延平王大怒,立命副将吴芳拿捕施琅,并他的父亲施大宣、兄弟施显贵。拿到船中,施琅向显贵道:‘兄弟如何可以同死?弟可快快计算。’施显贵道:‘哥哥雄略胜弟十倍,并且没有儿子,快快走路,不要多言。’施琅于是假作欢欣,笑向吴芳道:‘我道是藩王要杀我呢,哪里知道是别有他事。’遂取酒与吴芳同饮,谈论风生,兴致极好。酒到半酣,忽向吴芳道:‘烦老兄派人伴我登岸,我要往见当事呢。’吴芳见他举动雀跃,毫无畏惧情形,又见他父亲与兄弟都在船中,绝不疑心,派令三人陪他上岸。行到草仔鞍地方,施琅冷不防抽出铁锥,击死三人急步飞奔,逃到曾厝鞍地方,瞧见一个石洞,深邃异常,藏匿其中,连躲三日,饿得要死。恰有一个老人到此樵柴,猛见一头五花豹隐趴在洞口,大吃一惊,仔细瞧时认得是施将军施琅。施琅言已三日不得食,老人就把自备的樵粮给他吃了。施琅饥惫得已经肌肤惨凛,不像个人了,问老人道:‘外面风声如何?’老人道:‘藩主下令缉捕将军,风声紧得很,擒献将军的,赏黄金一千两,册封侯爵。谁要藏匿了将军,满门抄斩。’施琅道:‘那么你可以把我献官请功了。’老人道:‘将军跟我无仇,我年纪这么大了,决不肯干此昧心事,尽请放心。’施琅于是乘夜往叩部将苏茂之门。苏茂一见大惊,施琅道:‘听得藩主悬赏缉拿,有千金高爵之赏。因贤弟平日跟我很要好,特地投来,把此功赠予贤弟,快将我请功去。’苏茂骇然道:‘将军何出此言?我苏茂虽然不肖,亦何至卖友求荣?天日在上,可表吾心。’遂命家人不准泄露。过了两日,查缉的人挨户搜查,将到茂家,苏茂把施琅藏在卧内柜中,叫他夫人坐在柜上,总算不曾查出。到夜,用小船把施琅送过五通,跳出龙潭虎穴,自己却囚衣罪服,到延平王军门请罪。延平王跺脚道:‘这厮若投了清,必贻吾患,这也是天数。’斥退苏茂。这段事故不是与伍子胥投吴差不多情形么?”
王瑞伯道:“延平王也是盖代英雄,怎么英雄之主,偏不能容此英雄之将?真个其中有气数不成?”
王寅生插言道:“你还不曾知道,那年延平王、张尚书联师北上,声势何等厉害,东南大吏都要仓皇退遁,施琅独向闽督道:‘海师必然大败,倘使他们舍短用长,委下坚城,溯江而上,所过不留,直趋荆襄,呼召滇粤与之联结,摇动江南,以挠官军,那么祸就大了。现在弃了舟楫之便,顿兵坚城之下,如何会不败?’后来果然大败。”
王瑞伯道:“照此看来,阮兄倒不能不赶紧一行呢。”
阮春雷道:“此言也是,我想叫寅弟在此等候周先生,我就入岛去。”
当下王瑞伯辞了阮王两人,信步而行。不觉已到周福泉门口。只见闹嚷嚷围了一大堆子人。王瑞伯排众直前,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生得獐头鼠目、猴腮狼嘴,押着四个小工,扛着一个白木棺材。围住的人都问他做什么,只见那汉子回称润生回来了,我陪送他到家呢。众人问润生在哪里,那汉子向棺材一指道:“就在这里头。”一边说一边叩门,把门叩得擂鼓一般的急。
忽见里面应声来了来了,双门启处,马氏出来。一见了棺材,顿时露出惊异的样子。就见她问道:“王二,这是什么?”
王瑞伯才知那汉子就叫王二。就见那王二道:“嫂子,你侄儿润生没了。”
马氏道:“好端端地出门,怎么会没了呢?”
王二道:“说出可怜,润生身子本来薄弱,经不起风霜之苦,就道未久,就害了病,只道他是一时感冒,哪里知道一日重似一日,耽搁在招商客店,延医问卜,再也治不好。延到上月某日,竟然伸腿去了。备办衣衾棺椁,我是一个人,只得央烦店主人帮办,殓好之后,店主人劝我就那边埋葬,是我不忍这副骨殖,总要替他送回来。一路盘柩而回,受尽千辛万苦。”
正说得热闹,忽见一人势如奔马,声若巨雷,从门内跌扑而出,一头正撞在棺材头和之上,把棺材撞了个破,众人齐都大惊。
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