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葡萄牙拉开了大西洋奴隶贸易的序幕。不久之后,荷兰、法国、英国、丹麦等其他欧洲各国也参与进来。从15世纪后半期到19世纪中叶,奴隶贸易作为各国的重要事业一直持续着。在这里,我们先试着结合研究史,从宏观视角来一窥这跨越400年的奴隶贸易实况吧。
在大西洋奴隶贸易的相关研究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研究成果是美国历史学家菲利浦·D.科廷(Philip D.Curtin)的《大西洋奴隶贸易:一份统计研究》( The Atlantic Slave Trade : a census )。他在这本研究著作中推算出了大西洋奴隶贸易的某些相关数据(如表2所示)。
表2 科廷关于大西洋奴隶贸易的推算值(1451—1870年) (单位:千人)
资料出处:Curtin, The Atlantic Slave Trade, p.268.
科廷利用在非洲装上船的奴隶人数、在南北美洲(包括加勒比群岛在内)卸下船的奴隶人数以及砂糖生产量、从欧洲出口到非洲的商品数量等原始史料,在对先行研究进行批判性检讨的基础上,首次科学地推算出大西洋奴隶贸易的整体规模。不过,必须预先说明的是,这些数值仅为活着登陆的奴隶人数,在大西洋上——中央航路——的奴隶船中死亡的奴隶、在由非洲内陆运送到沿岸过程中死亡的奴隶并未包含在内。如后文所述,加上这些,奴隶的实际数量必然会更多。
科廷推算值的特征之一是,从15世纪后期到16世纪,旧大陆获取的奴隶要远高于新大陆。在这里,旧大陆主要是指欧洲及非洲沿岸的马德拉群岛、加那利群岛、圣多美岛等地。正如前文所提及的那样,里斯本及西班牙的塞维利亚等地有大量的黑人奴隶,马德拉群岛和加那利群岛的甘蔗种植园中也有黑人奴隶受到奴役。
特征之二是,运往英属北美地区(或独立后的美国)的奴隶人数比一般所认为的估算要少。南北战争(1861—1865年)前美国的奴隶人数接近400万人,而科廷的推算值显得过少,因此在这一点上备受批判。
但是,我们必须考虑到该地区黑人人口的自然增加现象,加之18世纪末,美国国内建立起利滚利的奴隶“繁育”事业。也就是说,让黑人奴隶们彼此婚配,再将他们生出的孩子变成新的奴隶。大量这样的奴隶被卖到南方的棉花种植园。
此外,从时间上看,18世纪至19世纪初的奴隶贸易占整体奴隶贸易的六成,由此可以看出该时期是奴隶贸易的全盛期。18世纪,欧洲奴隶贸易竞争激烈,种植园经济蓬勃发展,对奴隶的需求达到了历史峰值。从地区上看,加勒比群岛及巴西地区的奴隶贸易占整体奴隶贸易的八成。在加勒比群岛上,欧洲列强建立了各种各样的殖民地,16世纪中叶至19世纪末,各类种植园的盛衰故事在巴西轮番上演。
科廷认为,研究者们可以将这本研究专著当作了解大西洋奴隶贸易全貌的出发点,如果有新的研究成果出现,再做修正即可。不过,即使有新的修正值被提出,奴隶进口的总数也不会低于800万人,或是高于1050万人。
继科廷之后,又有各种修正数值被提出,此处仅举两人予以介绍。一位是前文提到的出身于尼日利亚的约瑟夫·伊尼科利(Joseph E.Inikori),他推算出大西洋奴隶贸易的奴隶输入总数为1339万人(1976年),另一位是洛夫乔伊(P.E.Lovejoy),他推算出的奴隶输入总数为978万人(1982年)。与科廷的推算值相比,前者多出40%,后者多出2%。
后来也有许多研究者不断努力,期望得出关于大西洋奴隶贸易更加精确的推算值,其中倾注最多精力的是对奴隶船航海数据的调查和收集。
为了将航海数据整合成一个统一的数据档案,20世纪90年代启动的正式研究乘着互联网普及的大潮将各国的奴隶贸易研究者聚集到一起,在21世纪的最初十年里就取得了巨大的成果。400年间奴隶贸易的航海数据达35000件以上,全部在名为“奴隶航海”网站上免费向公众开放。
负责该工作的核心人物是英国历史学家大卫·埃尔蒂斯(David Eltis)和大卫·理查森(David Richardson)。他们将这些航海数据当作原始史料,提出多种假说,推算出大西洋奴隶贸易的全貌,其结果如表3所示。从表中可以看出,活着登陆的奴隶输入总数有1070万人左右,比科廷的推算值多出12%,虽然比推算值上限稍微高出一点,但基本上算是持平。
表3 大卫·埃尔蒂斯和大卫·理查森关于奴隶贸易的推算值(1501—1870年) (单位:千人)
资料出处:David Eltis/ David Richardson, eds., Extending the Frontiers , pp.48—51.
可以看出,该表与表2中列举的科廷推算值的特征十分相似。但是从地区上来看,西班牙美洲殖民地的奴隶输入人数少了27%,法属西印度地区少了32%,荷属西印度地区少了11%。相反,英属西印度地区的人数多出35%,巴西地区的人数多出32%。此外,从时间上来看,17世纪的奴隶人数多出16%,1701年至1810年间多出5%,1811年至1870年间多出39%,尤其是19世纪,人数多得比较明显。
接下来,简单介绍一下新数据库的创建过程,并讨论其历史意义。
自20世纪60年代末起,除科廷外,赫伯特·S.克莱因(Herbert·S.Klein)等人也着手收集与大西洋奴隶贸易相关的航海数据,到20世纪80年代末为止共收集到航海数据大约11000件。不过,其中多少也含有一些大西洋以外的数据以及与奴隶贸易无关或者重复的航海数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收集数据的研究者也是使用电脑的第一代人。
将大西洋奴隶贸易的航海数据整合成统一数据库的计划,是前文提到的历史学家大卫·埃尔蒂斯与大西洋史研究者史蒂芬·贝伦特(Stephen Behrend)1990年在伦敦的档案馆相遇后萌生的。在1991年美国历史学会和1992年“研究非洲裔美国人的杜波研究所”(哈佛大学)集会上,该计划获得了来自多个财团的资金支持。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其他研究者得知该计划后,纷纷将自己未公开的数据主动拿出来共享,最终形成了一个跨越国境的奴隶贸易研究者网络。
该计划开始实施后,三年内便取得了三项主要成果。第一项是将既有数据进行标准化处理,对各项数据条目进行定义、整理,成功整合成统一的格式。第二项是对航海数据进行校对订正。第三项是添加新数据。
如此一来,众多研究者的创意与努力终于结出了果实。1999年,大西洋奴隶贸易数据库的CD-ROM版公开发行,里面收录了27233件航海数据,其中约半数为新数据。该数据库是大西洋奴隶贸易研究史上第一份电子资料,以下简称为TSTD1(Transatlantic Slave Trade Database的首字母缩写,“1”指第一份)。
然而,这份划时代的TSTD1仍然存在一些不足之处,最大的缺陷是缺少葡萄牙船舶和巴西船舶的航海数据,此外,西班牙船舶的航海数据也有不少欠缺。其他欠缺的航海数据有伦敦1662年以前及1711年至1779年的奴隶贸易、荷兰从1630年占领巴西东北部的伯南布哥至1674年第二次西印度公司成立为止的奴隶贸易、法国早期的奴隶贸易等。
因此,从2001年至2005年间,一群研究者在搜索卢旺达、里约热内卢、巴伊亚州(巴西)、里斯本、哈瓦那、马德里、塞维利亚、阿姆斯特丹、根特(比利时)、哥本哈根、伦敦、米德尔堡(荷兰)的公文档案时,发现了8232件新的航海数据。与此同时,通过新发现的数据,包含TSTD1在内的19729件航海数据得以修正。修正后的新数据库简称为TSTD2。
为了建设TSTD1、TSTD2,历史学家们是如何挖掘原始史料的呢?基本上是来自各国的公文或档案馆,例如,英国议会文件集(British Parliamentary Papers)、英国国家档案馆(British National Archives)。除此之外,还有塞维利亚的西印度群岛综合档案馆(Archivo General de Indias)、巴西巴伊亚州的萨尔瓦多市历史档案馆(Arquivo Histórico Municipal de Salvador)、安哥拉国家历史档案馆(Arquivo Histórico Nacional de Angola)等。此外,还采用了英国劳埃德船级社的船舶年鉴( Lloyd’s Register of Shipping )等。如前所述,保险业的发展与奴隶贸易也有着密切的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葡萄牙及巴西奴隶贸易的TSTDZ相关航海信息收集工作也有了惊人的进展。早在1888年巴西废除奴隶制时,与过去奴隶贸易相关的文书几乎都被烧毁,使用原始史料进行研究简直是天方夜谭。因此,补充葡萄牙、巴西等的相关数据在奴隶贸易研究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TSTD1收录两国奴隶贸易相关航海数据6183件,在TSTD2中增至11382件。1999年以后追加的奴隶贸易航海数据约60%是葡萄牙和巴西的相关史料。
在TSTD1和TSTD2中所收录的各件航海数据均设有226项参数或条目,主要条目有船舶名称、船舶吨位、炮数、船主、船舶国籍、船长姓名、船员人数、出发地、出航日期、在非洲的停泊地点及日期、装载的奴隶人数、奴隶的男女比例、奴隶船的卸载港口及日期、卸载的奴隶人数、奴隶的死亡率、返航港口及日期等,而且,这些信息的出处也很明确。当然,没有任何一件航海数据能完整囊括所有条目。有些航海数据包括许多条目,但也有些数据几乎没有任何信息,例如某件航海数据除了日期和地点外什么记录也没有。
我们从TSTD2的226项参数或条目中选取最重要的18项,将其中有记录的件数进行整理,如表4所示。出发地和奴隶购买地等地理方面的记录是特别容易获取的数据。此外,船主的信息、船上的死亡率、奴隶的性别构成等数据也获取不少。
表4 TSTD2收录关于奴隶贸易的18项数据
资料出处:Eltis/Richardson, eds., Extending the Frontiers, p.9
我们以表5记录的具体数据为例,对航海进行一下说明。首先,这艘船舶的航海识别号是76720,船舶名称为“劳伦斯号”(Laurence),国籍为英国,吨位是300吨,炮数14门,船主是英国南海公司(South Sea Company),出发地是伦敦,在非洲购买奴隶的地点是卢安果,奴隶卸载地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出航日期是1730年4月21日,截至返航,共用时一年半左右,船长是亚伯拉罕·敦玛斯克(Abraham Dumaresq),船员人数共50人,装载奴隶人数为453人,卸载奴隶人数为394人,男性奴隶占比65.6%,中央航路途中死亡奴隶人数为59人,死亡率为13%。
表5 TSTD2中奴隶船“劳伦斯号”的记录
南海公司是1711年在英国成立的半官方性质的股份公司,依据1713年的《乌特勒支和约》( Treaty of Utrecht )行使“奴隶贸易专营权”,每年可往西班牙美洲殖民地运送4800名奴隶,后文中还会有详细介绍。普通奴隶船的吨位一般是100—200吨,相比较而言,上述船舶的尺寸稍大一些。
从最初计划的航程来看,这艘船舶基本是按照计划航行的。在非洲停留的时间约为三个月,表明在卢安果周边获取奴隶进行得还算顺利。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停留时间约为半年,如果只是贩卖奴隶的话,花费的时间过于久了,或许有除奴隶贸易外的其他任务。
TSTD2中收录的奴隶贸易航海数据虽然向我们提供了惊人的信息,但并非囊括了大西洋奴隶贸易的所有航海数据。为了能够在此数据库的基础上更接近大西洋奴隶贸易的全貌,埃尔蒂斯和理查森等人提出几种假说,并展开了推理。在此仅介绍其中部分内容。
例如,该数据库中约有3600件航海数据(约占全部航海数据的10%)仅显示奴隶船开往非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信息。在这种情况下,先假设所有奴隶船会往新大陆的某个地方运送并卸载奴隶。当然,明显有悖的信息要剔除在外。比如,在大西洋上被其他船只缴获的记录。然后假设这艘奴隶船实际抵达了目的地港口。此时,如果奴隶船中装载的奴隶人数不明,可以参照平均死亡率从卸载的奴隶人数中推算出来。相反,如果不清楚卸载的奴隶人数,可以用装载的奴隶人数推算。如果完全没有奴隶人数的任何信息,可以用船舶的大小、装备、航海路线及时期等进行推算。
就这样,以奴隶贸易的航海数据为基础,借助上述方法,终于在科廷对大西洋奴隶贸易科学推算的大约40年后,又出现了更加接近历史事实的推算,如表3所示。
另一点需要单独列出的是从非洲各地区装载的奴隶人数(推算值)。下页的表6将主要装载奴隶的地区分为8个,然后按时间顺序分别列出装载的奴隶人数,并将其图式化。最大的奴隶装载地区是从现在的刚果到安哥拉的非洲中西部地区,占总奴隶人数的近一半。其次是西非的贝宁湾,即所谓的奴隶海岸。接着是比夫拉湾
地区。从时间上看,18世纪装载的奴隶人数占总奴隶人数的一半以上,19世纪次之。从表3和表6来看,中央航路上的奴隶死亡率为14.5%。
或许日后多少还会有所修订,但目前的推算已经趋于完整,基本接近事实了。科廷的推算与基于新数据库的推算不同的是,前者是由科廷独立完成的,后者虽然有核心研究者,但却是由支持该计划的研究团队共同完成的。
此外,即使该研究团队成员身处不同的地方,也可以通过网络聚集在一起并共享研究成果。互联网世代
共同研究的新方式展现出了更多的可能性。数据库得以在网络上免费公开,关注奴隶贸易的人可以在任何地方便捷地登录查阅。当然,提供资金支持的赞助商也至关重要。
表6 非洲各地区的奴隶出口数 (单位:人)
资料出处:Eltis/Richardson, eds., Extending the Frontiers , pp.46-47.
备注:部分谬误数据已修正。
通过新的推算,既有的通用说法得到了修正。例如,此前英国被认为是开展奴隶贸易航海最频繁的国家,但实际上从非洲运送奴隶最多的却是葡萄牙和巴西的船舶。利物浦港是欧洲最大的奴隶贸易港,但与巴西的里约热内卢港和萨尔瓦多港相比却望尘莫及(如表7所示)。
表7 20个主要奴隶贸易港口出航船舶运送的非洲奴隶人数(1501—1867年) (单位:千人)
资料出处:エルティス/リチャードソン『環大西洋奴隷貿易歴史地図』39頁。
备注:*为纽波特、普罗维登斯、布里斯托、沃伦的总称。
**包含桑卢卡尔-德巴拉梅达。
此外,在英国的奴隶贸易港中,伦敦港运送的奴隶人数虽不及利物浦港,但远比布里斯托港多。法国最大的奴隶贸易港南特港是继布里斯托港之后的世界第六大奴隶贸易港。期待今后可以使用该数据库开展更多的奴隶贸易相关研究。
最后,希望大家留意的是各类与航海相关的人,我们会在第二章展开详细论述。这些人不仅包括许多从非洲内陆被带至海岸边,再被装载到奴隶船上的奴隶,还有奴隶船的组织者、投资者,以及船长、船员、医生、厨师等实际操纵奴隶船的人。夸张一点说,他们都将自己的人生赌在了航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