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本草学派学者注重引经据典,重视中医传承,提倡“尊经重典”,视《本经》为药学本源,并通过对《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经典的研究,着力阐发药物产生疗效的机制。
明代钱塘名医卢复费时14载研究本草,最后辑成《神农本草经》,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神农本草经》辑本。清初医家张志聪对《素问》《本经》研究甚深,善以经解经,他运用五运六气之法,创立药气理论,将药物生成、性味形色、主治功效等内容与病因病机联系起来,对《本经》药物躬身考证,并结合临证心得予以发挥,著有《本草崇原》一书。此书是历史上第一部注释《神农本草经》的药学专著,承《本经》而引发后世之论。余杭仲学辂,取以为纲,撷取《神农本草经读》(简称《本草经读》)、《神农本草经经解》(简称《本草经解》)、《神农本草经百种录》、《侣山堂类辩》、《医学真传》等“尊经”派诸书药论精义,间夹自己评议,编为《本草崇原集说》。
晚清莫枚士以训诂之长综合明清名家辑本与校本,对《本经》正文予以勘定,案语其下,对其中部分药物进行专题论述,所撰《神农本(草)经校注》是一部有特色的本草专著,对研究本草的文字学及地域性特征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山阴“尊经”派学者周岩,著有《本草思辨录》,他认为中医之弊,不在守旧而在弃旧,指出读仲景书须先辨本草,“辨本草者,医学之始基”,力倡以《伤寒论》《金匮要略》二书之义印于本草,提出以经为始、博思明辨的观点。浙江本草学派学者注重传承、尊经重典的学风,对清代中医学者重视经典的研习有一定导向作用。
另外,浙江本草学派医家还注重学术上的继承,常常开堂授徒。如清初张志聪,集同学友生及诸门弟子数十人,在侣山堂讲学,开中医教育民间授徒之新范。不少本草医家还编著了入门本草,以供新生阅读。如吴兴潘旭的《分经药性赋》、绍兴何廉臣的《药学汇讲》《实验药物学》《药物学讲义》、瑞安陈虬的《利济医药讲义》、绍兴祝味菊的《和汉医药实验录》等,博而有要,深入浅出,对于中医药的学习传承大有裨益。
“融古通今,开拓创新”是浙派中医本草学派的思想之一。
首先,浙江本草学者“博古以寓今,立言以激后”,理论创新十分活跃。他们不仅具有渊博的中医药学识,熟谙传统文化,而且善于独立思考,敢于超越传统,开创新说,提倡勇为第一,如桐君、范蠡、魏伯阳等。唐代陈藏器首创“宣、通、补、泄、轻、重、滑、涩、燥、湿”十剂理论,对临床合理用药具有划时代意义,至今仍为中医界广泛运用,并首提“本草茶疗”概念,被唐玄宗赐以“茶疗鼻祖”,奠定了其在我国本草茶疗领域的杰出地位。药物性味方面,《日华子本草》除继承传统的四气五味外,亦有新发展,丰富了药性药味方面内容;明代卢复、卢之颐善以儒理、佛理阐释药理,对中药药性理论进行完善;嘉兴贾九如创造性地构建了“药母八法”理论,并以此指导临床用药。还有清代赵学敏于1769年通过观察白术因所种之地不同,疗效性状亦各有异,进而提出物种演变之说,此论比达尔文1842年第一次写出《物种起源》的简要提纲要早七十多年。另外余姚人严西亭编《得配本草》,详述不同药物之间的配合使用,进一步创新本草配伍学。近代绍兴人何廉臣著《实验药物学》,他以中医传统药物学理论为主,旁参西医实验研究成果,结合临床用药心得,中西兼论,新义殊多。
其次,新增药物的创新。《本草拾遗》所引资料广博,收载新增药物近700种,较《新修本草》多出六倍有余,极大地丰富了本草学内容,其中还有许多博物学内容,如石油、碱的发现等。《本草纲目拾遗》是继《本草拾遗》后的又一部“拾遗”巨著,所参文献600余种,新增药品达716种,为历代本草“拾遗”之最,其中许多为国外药物,如金鸡勒、日精油等均首载于该书。
再次,本草制药的实践创新。《本草拾遗》中记载了飞法、升华法等实验方法。宋代钱塘人沈括与苏轼的《苏沈良方》首载秋石(激素结晶)的制备方法,这被英国学者李约瑟评价为中国古代科技的26项发明之一。后王逊在《药性纂要》中亦首次收录与阴炼、阳炼不同的另一种秋石制法。
从次,书籍及目录分类的创新。北宋浙江籍裴宗元、陈师文等人奉命校正撰写我国现存最早之官修成药药典——《校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该书对后世影响颇大,现今临床常用方剂多来源于此。元代周天锡撰《图经备要本草诗诀》,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七言歌诀本草书籍。明代王纶《本草集要》在对药物进行分类时,其书中、下部采用双重分类法:即中部按草、木、菜、果、谷、石、兽、禽、虫、鱼、人分类;下部按气、寒、血、热、痰、湿、风、燥、疮、毒、妇人、小儿分类;且于下部分类之中,又按功效细分,形成二级分类,颇有特色,受到当时临床医生的普遍好评。清代姚澜以经络为纲,药品为目,编《本草分经》,其分类独具一格,在同类著作中有一定影响。
最后,浙江本草学者博采众长,厚积薄发,在继承前人智慧的基础上做出一系列的创造、发明,为中医药学的创新与发展提供新的活力和生机。
从唐代起,浙江本草学派学者学术上反虚就实,倡导“以实为宗”的新学风和经世致用的真学问,注重药物的临床应用与实地考察,著书立说,讲求实事求是,切合实际。
浙江本草学派医家所撰本草书籍,以实用为本,收录方药直指临床。五代末期,《日华子本草》便从临床实效出发,主要记载诸药之性味功效和附方,总结了当时许多医者的临床用药经验,可靠性强,对后世用药影响甚大,是一部著名的临床中药学专著。南宋王硕《易简方》因简、便、验的实用特点,流传颇广。同时期陈衍一改历代本草著作层层包裹、先后堆积之状,著节要性本草专著《宝庆本草折衷》,以满足临床用药需要,精练充实,为南宋本草佳作。张介宾《本草正》中所选之药皆为临床常用之品,尤重审辨用药宜忌,其药中“四维”观点,为后世医者提供重要参考。倪朱谟“遍游遐方,登堂请教”,博采彼时诸家用药经验和资料,撰成《本草汇言》,书中许多方药颇为实用。清代吴仪洛认为古之医家对药物主治以统言为主,析言较少,不近实用,故在《本草从新》中多有发明,而对一些常用药的特点,予以删繁就简地说明,以便后学。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注重调查研究,收集了较多民间单方、验方、治法和当时传入的西方医药资料。张山雷深明药性,熟谙药理,见解独到,在《本草正义》中可窥见其辨证用药的指导思想,如张氏言《本经》《别录》中均无白术、黄芩为安胎圣药记载,自李东垣谓白术主安胎、张洁古有黄芩安胎之说后,后人误以白术、黄芩为安胎之必用,但两味药安胎机理各有不同,白术可益气健脾,黄芩能清热凉血,二者有别,不可一概而用。
此外,本学派医家还注重本草辨认之实用。《履巉岩本草》为现存最早的彩绘本草图谱,也是杭州地区第一部草药书,具有很强的地域性和实用性。该书一药一图,先图后文,绘图精美逼真、栩栩如生,野外辨认药物极为方便;书中之药皆生于杭州慈云岭一带,用药之时,无须旁求,随手可用,并附以单方百只,使“园丁野妇,皮肤小疾,无昏暮叩市之劳”。书中文字部分所载用法,或捣烂,或为细末,或茶清送服,皆是便民之法。
综上可知,浙江本草学派医家尤重药物临床应用,讲求实事求是,学以致用。
浙江本草学派学者善于从实践出发,独立思考,严于求证,对历代本草有选择性地进行吸收采纳,对其中尚有疑问或存有不同意见的观点,提出异议,去伪存真。
唐代陈藏器《本草拾遗》特列“解纷”3卷,以审辨真伪,纠正前代本草之误。如有关“桂”的药物品种讨论,提出“箘桂、牡桂、桂心,以上三种,并同是一物。板薄者即牡桂也,筒卷者即箘桂也。古方有筒桂,字似箘字,后人误而书之,习而成俗”;在纠正前代本草著作错误方面,如云“姜黄性热不冷,《本经》云寒,误也”。因该书在药物辨别上的突出成就,李时珍赞曰“历代本草唯陈藏器辨物最精审,尤当信之”。
清代吴仪洛《本草从新》非常重视药物真伪之辨析,加以细注,他针对当时药肆中盛行以假乱真,而数百年来无人起而指摘的现象,大胆指出此断不可行,并利用自己丰富的辨药经验,对易作假、易混乱的药物详尽地予以剖析鉴别,去伪存真,去劣留优。他主要从产地、形态、品种、炮制四个方面鉴别药物。如产地上,“人参,宁古台出者红光结实,船厂出者空松铅塞……而大戟,杭产紫者为上,北产白者伤人等”,即使同种药物,因产地不同,药性亦各有异,不可混合。
赵学敏重视药用植物的品种考证,他专举“正误”一文,对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某些药物形态、主治禁忌等有误的记载进行改正。其或参诸家之论,或实地考察,或走访同行及普通百姓,认真考证。如对金锁匙的品种讨论,他指出:“草药有金锁匙,俗称金锁银开,乃藤本蔓延之小草也。土人取以疗喉症极验。又名马蹄草,非马蹄细辛也;马蹄细辛即杜衡。濒湖于杜衡条后附方,引《急救方》中之金锁匙,认为杜衡,误矣。”赵氏若对某药有疑,则悬而置之,不下断语,如“八角连”条下,按曰:“濒湖《纲目》有鬼臼,亦治毒蛇伤。郑樵《通志》云:八角盘,即鬼臼。今人所谓独脚连是也。或《粤语》类举其名,呼为八角连。未可知,附存俟考。”
清末民初,医药大家曹炳章对当时药肆为图盈利,以假乱真、以紫乱朱现象深恶痛绝,故在郑肖岩《伪药条辨》的基础上结合他自己的药物鉴别经验,编写了《增订伪药条辨》,以期纠弊。此外,曹炳章另有《规定药品考正》一书亦为纠正时弊而撰,该书六章内容皆旨在阐明辨别药物真伪的重要性,以及重视药物的修制与贮藏,这对中药的发展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这些均体现出浙江本草学派学者实事求是,从严求证的学术作风。
浙江本草学派学者才思敏捷,广博多学,善采前人优秀成果,融入己意,赋予新说,因此学术争鸣较为活跃,但又有兼收并蓄态势。
首先,浙江本草学者既有对历代本草的精粹继承,又有对当代时贤的吸取采纳。如明代倪朱谟采集参引《本经》《别录》《唐本草》等40余种书籍,详加考订,发挥己见,独辟蹊径,汇集当时医药人士140余人的药学言论,其中多为一方名医的用药经验或其独到的理论见解,较之一般本草古籍更具生命气息,这在本草书籍中仅此一家。
其次,浙江本草学者既有对“某药主治某病”的继承,又有对药性、药理的探讨。金元之前,《新修本草》《日华子本草》《宝庆本草折衷》等皆以药物主治应用为主,几乎不言药理,不做深入理论探讨。然金元以后的本草学者不囿于此,进一步深入研究药物产生疗效之机理,常借他家之说进行阐释、论述。朱震亨《本草衍义补遗》除借助寻常性味以外,尤其重视各药的阴阳及五行属性,并以此推演药理,如“香薷,属金与水,而有彻上彻下之功,治水甚捷。肺得之,则清化行而热自下”。卢之颐《本草乘雅半偈》常以儒理、佛理、易理等以释药理,如玄参,“玄,正子半一阳将复之时也。非动非静,若显若匿,一点微芒,万钧之力。其味苦,已向乎阳;其气寒,未离乎阴,俨似少阴之枢象。参赞化育之元始,具备少阴之体用者也。主治功力与芍药相似……故令目明。”似上述对药性、药理讨论者,还有贾九如《药品化义》、张志聪《本草崇原》、仲学辂《本草崇原集说》等。
再次,既重视对经方、时方的继承和发扬,又强调对单方、验方、秘方的收录与应用。清代周岩《本草思辨录》、莫文泉《经方例释》,皆本《伤寒论》《金匮要略》,探源本草、经方之义。宋代名医裴宗元、陈师文等据彼时各地所献至太医局的医方,撰写《校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该书所筛录的时方,因质量颇高、疗效甚好,至今仍广泛用于临床。除经方、时方外,浙派本草学者亦注重单方、验方与秘方的收集与整理。南宋《履巉岩本草》中就收录了许多民间单、验方,后被明代胡濙、李时珍等引用。清代赵学敏在《本草纲目拾遗》《串雅内外编》中记载了大量的民间单方、验方、秘方,这些都是他们经过长期临床医疗实践所累积形成的,也属于中医药学经验的一部分。如《串雅内编》用紫花地丁治疗梦泄,“紫花地丁草捣为膏,贴脐上,立止”等。
从次,伤寒与温病、滋阴与温补用药风格的对立统一。浙派中医本草学派既有伤寒对危重急症“稳准狠猛”的治疗风格,也有温病“平和轻巧”的王道之风。此外,滋阴学派代表人物朱震亨提出阳有余阴不足论、相火论以及气血痰郁四伤学说,在用药上体现为以茯苓、生姜、陈皮、人参、半夏、白术、当归、川芎、白芍以及木香为主(除甘草外),与其重视健脾和胃、理气化痰、滋阴清热的学术思想基本一致。而温补学派代表人物张介宾倡导“阳非有余,阴亦不足论”,在用药上多用当归、茯苓、熟地黄、人参、陈皮、白术、白芍、干姜、泽泻、山药(除甘草外),这与朱震亨所用主要药物基本一致,可见张介宾在重视温补的同时,也十分注重养阴,强调阴液对人体的重要性,创立独特的养阴法则和方剂,如左归丸等。这形成了用药风格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对立统一态势。
最后,药食同源,以食疗病。南唐钱塘人陈士良,汇集前代本草中有关食物的药物,编成《食性本草》,是书新见虽少,却引领浙江地区后世学者以食疗病、以药入膳的新风尚。《武林旧事》等书记载南宋临安一带的街巷贩卖香薷饮、紫苏饮等本草食饮的情景。高濂《遵生八笺·饮馔服食笺》指出日常饮食中应注意的各种问题,提出饮食的同时,也讲究饮食规范。清代袁枚《随园食单》一书也促进了食疗的发展。海宁人温病大家王孟英深知饮食对人生之重要,认为“国以民为本,而民失其教,或以乱天下。人以食为养,而饮食失宜,或以害身命。卫国、卫生,理无二致”,故收集日常饮食品种330种,编著《随息居饮食谱》,对各类食物的性能,及其医疗用途、食疗功效等内容予以详述,此书在同类食疗本草著作中影响颇大。
本草学派医家擅用单方、验方治病。裴宗元、陈师文等在《局方》中所收的方剂除前人有效名方外,还有当时医家之经验方以及“鬻药之家”与“陈献之士”的方剂,这些都是临床用之有效,质量颇高的验方、秘方。南宋王介《履巉岩本草》也收载不少杭州地区的民间验方,如“飘摇豆。性凉,无毒。大能活血,明眼。不以多少,晒干为细末,每服壹钱至贰钱,浓煎甘草汤调服”。明代《本草汇言》亦有收载,如其在“白芍药”条下引“妇医郭怀山方:治产后血虚发热。用白芍药、熟地、牛膝、姜灰、麦门冬、川续断、北五味”,“白芷”条下引“越医施溥生方:治乳痈结核。用白芷、乳香、没药、瓜蒌、蒲公英、归尾”等。
吴仪洛《成方切用》中亦有单方、验方治病的记述,如参乳丸用人参末、人乳粉等分蜜丸,大补气血。其言:“人参大补元气,人乳本血液化成,用之后交补气血,实平淡之神奇也。”又如用麦门冬汤治水溢高原,肢体皆肿。用参术膏(人参、白术等分,水煎稠,汤化服之)治中气虚弱,诸药不应,或用药失宜,耗伤元气,虚证蜂起。吴氏谓姜茶饮“茶助阴,姜助阳,使寒热平调,并能消暑,解酒食毒。此方用之屡效,勿以平浅而忽之也”。
赵学敏《串雅内外编》中收方680首,内服349首,以丸、散剂为主,其中许多是单方、验方。如用“火硝、青黛、川芎、薄荷为末吸鼻”治疗风热头痛,用“大蒜头、僵蚕研末搐入鼻内”治风寒头痛,用“五倍子研末外敷脐上”治盗汗,用“郁金末涂乳上”治自汗。又有“小儿误跌或打着头脑受惊,肝系受风,致瞳仁不正,观东见西,观西见东。取石楠、藜芦、瓜藤为末,每吹少许入鼻,一日三度,内服平肝药”等。
陈藏器的《本草拾遗》虽为药物学专著,但他善用外治疗法,独树一帜地记载了各种物理疗法,如用温泉、沙浴疗法及化学方法治疗外科疾患。他不仅探讨了矿泉水温形成原因,进而指出:“硫黄主诸疮病,水亦宜然。水有硫黄臭,故应愈诸风冷为上。”他沿用东汉时期温泉疗疾的治疗手段,将疮疡一类外科疾患作为温泉浴疗法的主要适应证。陈氏在“六月河中热沙”条中,记录了运用沙浴疗法结合药食调养以促使病愈,云:“主治风湿顽痹不仁,筋骨挛缩脚疼,冷风掣瘫缓。取干沙日暴,令极热,伏坐其中,冷则更易之,取热彻通汗。”这种沙浴疗法现在民间仍有应用;且指明采用沙浴疗法时,要以“热彻通汗”为度,随病进药,并注明禁忌。另外,陈氏在“草蒿”条下还运用了化学治疗法,云:“草蒿烧为灰,纸八九重,淋取汁,和石灰,去息肉黡子。”这是将无机碱的腐蚀作用用于息肉治疗的典型案例。
王介的《履巉岩本草》载有许多民间药物的外治疗法。草血竭条“性平,无毒。治打仆伤损有血者,用少许捣烂贴之,其血遂止”,接骨草“一名蒴藋。味酸,温。有毒。主风瘙瘾疹身痒,湿痹,可作浴汤。治小儿赤游,行于身上下,至心即死者,用接骨草煎汁洗之”。
倪朱谟《本草汇言》所录外用方数不胜数,既有前代医家沿用之外用方,亦有彼时江浙一带医家所创之方。如艾叶,“集方”项下,“陆氏方:治鹅掌风癣。用陈艾四两,水四碗,煮十余滚,连艾并汤入瓶内,用麻布二层缚瓶口,将手心放瓶口上熏之,如汤冷再热,如神。谈氏方:治妇人面疮,名粉花疮。以定粉五钱,菜子油调,涂碗内,用艾一二团,烧烟熏之,候烟尽,覆地上一夜,取出调搽,永无瘢痕,亦易生肉”。
赵学敏《串雅外编》中运用外治方法97条,包括针、灸、蒸、熏、点、贴、熨、洗、吸、杂等法。杂法门有扎指、坐药、绑、塞、钓等法。如《串雅外编·杂品门》载:“用乳香、没药、花椒、硫黄各一钱,水银三钱(用唾研如泥),麝香三分,蛇床子(炒)五钱,大枫子(去壳)二两,共研碎,臼油烛或油胡桃作丸,擦疥疮神效。”此外,他对当时民间流传的危重症急救方法进行记录和整理,如休克、溺水、脑破、外伤性昏迷、肠出重症等,共计26条。其“急取葱心,刺入鼻孔,男左女右,入七八寸”治疗卒中恶死,用“半夏末,冷水和丸,纳鼻中”治疗产后晕厥等,这些方药均治以外用,急治其标。《串雅外编》中也有内外相扶方的记载,体现了赵氏“内外结合,使病早愈”思想。如外用“附子为末,醋调成膏,贴涌泉穴上,然后内服六味汤与之”治疗咽喉痛,以“甘遂末涂腹,绕脐,令满,内服甘草”治疗皮肤水肿、疼痛,外用“蓖麻子草煎煮温敷,内服疏通活血之剂”治疗风湿瘫痪等。这些散在民间的外治经验,对后世影响较大。
金元以来,浙江本草学派医家在遣方立法上尤重气血。金华义乌朱震亨历来被认为是滋阴派医家代表,从其用药的组方规律看,他在祛湿化痰时以行气为先。朱氏方剂中高频药居第一位的陈皮,功效为理气祛湿化痰,与之配伍较多的药物有半夏、茯苓、苍术、厚朴等,主要涉及方剂二陈汤和平胃散,强调健脾益气、燥湿和胃,是治疗痰湿为病的关键所在。此外朱氏养阴之法重在补血,常用的补血药有当归、白芍,而清热凉血药有生地黄,三药合用能养阴补血,既可用于外感热病伤阴,也适用于内伤杂病阴血耗损。配伍成方,补中有清,补中有行,行中有敛,可与不同药物组合,以适应复杂病情。
明代张介宾临床非常重视人体精血,力倡“凡欲治病者必以形体为主,欲治形者必以精血为先”的治则。其临床常用药物当归、熟地二味,一则补血,一则补精,二药相须配伍,可生新血、滋阴精,精血同滋,能培补肾中元阴元精。该药临床应用广泛,可治多种疾病,居张氏常用药对之首。
王纶《本草集要》中论药用药重在调和气血,书中关于气血的论述颇为丰富,如“气血昏乱,服之即定,能使气血各有所归”,从气血角度理解当归的命名,并就其治血偏重不同进行阐述:“头止血,身和血,尾破血。”又如人参“治亡血脉虚,以此补之者,谓气虚血弱,故补其气而血自生,阴生于阳,甘能生血也”,对人参补气以养血的功效机理进行论述。参照王纶《明医杂著》可了解到他对气血痰瘀的认识全面而深刻,并最早明确提出以气、血、痰、郁为朱震亨的杂病纲领。所谓“气血冲和,万病不生”,《本草集要》从气血论病因病机,对应于药物的功效主治,以药性之偏纠气血之偏,从根本上探讨疾病、药性,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切中肯綮。
清代吴仪洛受易水学派影响,十分强调气血的重要性。他指出:“人有阴阳,即为气血。阳主气,故气全则神旺;阴主血,故血盛则形强……而大虚者防滑脱,故次涩固。”吴仪洛认为,“上有膻中之气,通呼吸摄诸气,以主一身之治节……气聚则生,气散则死,医欲活人,当先说此”,他针对气病制订出治气五法:一曰转气通阳法,二曰益气调脾法,三曰升阳举陷法,四曰平气降逆法,五曰补气固脱法。对所治之证及所用方药均详细列述。吴氏认为:“血生化于心,总统于脾,藏受于肝,宣布于肺,施泄于肾,灌溉一身……此盈虚性用之机,苟能察其精义,而治得其宜,又何血病之虑!”对于血病,吴氏议方立法有四:一曰清热凉血法,二曰行滞消瘀法,三曰涩血固脱法,四曰补血调虚法,亦对所治之证及所用方药详而述之。总之,吴仪洛治气理血法则,论证精辟,选方适当,对临床很有指导意义。
浙江本草学派学者对药物炮制非常讲究,药物炮制历史悠久。唐末五代时,宁波人日华子对药物炮制记述颇详,注意到炮炙与药效之间的联系。书中炮炙方法有炒、微炒、捣炒、淬、飞、烫、蒸、煮诸法,虽是同一药味,但因炮炙方法不同,功用也有差别。如“卷柏,生用破血,炙用止血”“青蒿子明目开胃,炒用;治劳,小便浸用”“王瓜,润心肺,治黄病生用;肺痿、吐血、肠风泻血、赤白痢炒用”等。宋代《宝庆本草折衷》一书也收载不少药物的炮制方式。
张介宾《本草正》载有炮制内容的药物共97种,涉及122种炮制方法。书中有关炮制的理论有解毒理论、炒炭存性理论、辅料作用理论(如酒、姜、醋等)等,多个药物还采用“因病殊治”的炮制方法,即采用不同的炮制方法改变药性,以促进药物新功效的产生,达到治疗不同病症之目的,这亦是中医临床用药的特点之一。另外张氏就炮制工艺及标准亦有收载。炮制工艺方面,如对炮制所需时间、火力、辅料用量等均有要求;就中药炮制品的质量标准方面也有描述,如炒法,杜仲“用姜汁或盐水润透,炒去丝”等。这些炮制理论、方法、工艺和质量标准,直到今天,仍有非常高的指导意义。
吴仪洛《本草从新》对药物加工炮制提出了精辟见解。书中汇集了大量的古代炮制文献,介绍炮制方法、炮制原理、工艺要求、质量标准、炮制禁忌等。炮制原理方面,吴氏多从中医基础理论出发,将性味归经、阴阳五行、升降浮沉等药性理论应用于炮制实践来加以阐述。如因病施制、引药入经、炒炭止血、纠正偏性、解毒减毒、分部位入药等。炮制方法上,主要有净选加工、切制粉碎、炮炙法、一药多制等。净选加工,包括除去非药用部位、清洗、浸泡等,如甘草、桔梗、何首乌等须去根皮;切制粉碎,如对黄芪、天麻等药材进行切片;炮炙法中有清炒、加辅料炒、蒸、煨、煅、焙、曝、炮、去油制霜、干馏、发酵、发芽等诸法。一药多制中,即采用多种方法炮制药物,如黄连可用猪胆汁炒、酒炒、姜汁炒、盐水炒、黄土炒、吴萸汤炒、醋炒;也有多道工序炮制药物,如肉苁蓉“酒浸一宿,刷去浮甲,劈破,除内筋膜,酒蒸半日,又酥炙用”。另外还有对炮制工艺要求、炮制品质量标准、炮制禁忌等的记载。
余如《本草集要》《药镜》《得配本草》《本草害利》等书也有许多炮制内容,在此不做赘述。
《日华子本草》对药物“有相制使”的论述很详。600余味药物中,70多味具有“畏恶相反”内容。例如天门冬,贝母为使;车前子,常山为使;大戟,赤小豆为使;消石,畏杏仁、竹叶;芎䓖,畏黄连;天南星,畏附子、干姜、生姜;牡丹,忌蒜;菖蒲,忌饴糖、羊肉;等等。这些药物畏恶相反内容被宋代《嘉祐本草》引用。
南宋《宝庆本草折衷》,每药后多有配伍宜忌内容。如附子,“地胆为使;恶蜈蚣,畏防风、黑豆、甘草、黄芪、人参、乌韭、生姜。尤忌灰”,又如半夏,“射干、柴胡为使;恶皂荚,畏雄黄、生姜、干姜、秦皮、龟甲;反乌头,忌羊血、海藻、饴糖。又与白矾相宜”。
《本草集要》不仅就药论药,更强调药物配伍。其言当归“在参、芪皆能补血,在大黄、牵牛皆能破血,从桂、附则热,从硝、黄则寒”;厚朴“与枳实、大黄同用能泄实满,是消痰下气也;与橘皮、苍术同用,能除湿满,是温中益气也”;大黄“得芍药、黄芩、牡蛎、细辛、茯苓,疗惊恚怒,心下悸气;得硝石、紫石英、桃仁,疗女子血闭”。在中医辨证施治思想指导下,根据病症需要,配伍用药,以达到减毒、增效、调控药物作用方向的目的。
清代严洁、施雯、洪炜深谙单味中药及多味中药间的配伍运用,他们共同编著药物配伍专著《得配本草》,意在使医者能明“得一药而配数药,一药收数药之功;配数药而治数病,数病仍一药之效”。如“玄参……恶黄芪、干姜、大枣、山茱萸,反藜芦。微苦,微寒。入足少阴经。清上焦氤氲之热,滋下焦少阴之水。治伤寒沉昏身热,疗温疟寒热发颤(战),退无根浮游之火,为清肃枢机之剂。得花粉治痰结热痈;配大力子,治急喉痹风;配甘草、桔梗,治咽喉肿痛;配升麻、甘草,治发斑、咽痛;佐二地(生地黄、熟地黄),除阴虚火动;煮猪肝,治赤脉贯瞳;研末,敷年久瘰疬,塞鼻疮”,临床依此应用,确有良效。另外,《得配本草》对中药的畏、恶、反、使的记载颇为详细,在每味中药名称之下先行标明,认为凡药有利必有害,特载禁忌于药名之后。例如“黄芪,茯苓为之使。恶白鲜皮、龟甲”“人参,茯苓、马蔺为之使,畏五灵脂。恶皂荚、黑豆、卤碱、人溲。反藜芦。忌铁器”“淫羊藿:一名仙灵脾。得酒良。薯蓣、紫芝为之使”等。这些药物的配伍宜忌均系作者临证实践而得,并通过互相研讨、辨析甄别后下笔,议论精当,丰富了中药学、方剂学的内涵,实为药物配伍学之典范。
清代浙江本草学派医家赵学敏,汲取民间医生(走方医)治疗经验而著《串雅内外编》,书中记载的给药方法多样,有敷、贴、洗、擦、浴、蒸、醉、针刺、艾炎、割开、麻醉、吹喉、探吐、塞耳、踏坐、灯照、磁吸等;剂型丰富,有丹剂、粉剂、锭剂、膏剂等;制剂基质方面,有酒、醋、乳汁、唾液、童便、胆汁、蜜、米、面、油、葱汁、水浸取汁等。赵氏擅长“以毒攻毒”,其处方中含雄黄的有51方,含朱砂的有29方,含轻粉的有19方,含水银的有7方,含巴豆的有18方,含蟾酥的有15方,含硫黄的有13方。余如黄丹、白砒、斑蝥、藤黄、大枫子、黑铅、番木鳖、牙皂、黄药子、生半夏、生乌头、闹羊花等有毒药物均有应用。如治疗痈疽、杨梅疮的王宝霜,方含水银、朱砂、雄黄、白矾、绿矾,文武火炼成升药,用时加乳香、没药粉,撒太乙膏外贴,并告诫“万万不可多用、乱用,务宜慎之”。
赵学敏对于药食配合治病也有心得。《串雅外编·食品门》收载了12条药食配合疗病方,如患病久不愈者,用“猪肺一个,萝卜子五钱(研碎),白芥子一两(研碎),五味调和,饭锅蒸熟,饭后顿食之,一个即愈”;“萝卜子十四粒研末,以人乳和之,左痛点右鼻,右痛点左鼻”,治疗牙痛;“木鳖仁六个(研泥,分作二分);面烧饼一个(切作两半)。只用半饼作一窍,纳药在内,乘热复在病患脐上”,治疗噤口痢;“猪油、黄白蜡调匀入银朱,敷之”,治疗手足皲裂等。这些疗法具有取材容易,制作方便,可长期应用的优点,具一定的参考价值。
从用药特点看,浙派本草医家非常注重因地制宜。浙江地处亚热带区域,具多山林、多水湿、多炎热特点,因此在药物治疗上喜用质地轻清的生品药、鲜品药、香草药、药露及药汁。概因寒凉之鲜药较干品偏凉偏润;气醇香烈之鲜药较干品味浓力峻;而药汁鲜纯,其生津润燥之性强于干品而又不滋腻;药露集药之精华,吸收好见效快。故临床用药,多用轻灵之品,认为清鲜药轻可去实,有四两拨千斤之效。这也与畲医临床惯用鲜品的特色不谋而合。
明代张介宾《景岳全书·古方八阵·因阵》中,治一切劳瘵痰嗽,声哑不出,难治者,服之神效,用鲜竹衣、竹茹、鲜竹沥、麦冬、甘草、橘红、白茯苓、桔梗、杏仁、鲜竹叶煎服。清代雷丰《时病论》载温病治疗三法,即清热保津法、凉解里热法、祛热宣窍法。举例而言:清热保津法,方以鲜石斛、鲜生地、麦冬、连翘、天花粉、参叶等组成,其中鲜石斛、鲜生地可滋中下焦之阴,并具保津之功;凉解里热法,方以鲜芦根、大豆卷、生石膏、生甘草组成,用治温热内蕴及暑温、冬温之证;祛热宣窍法,方以川贝、连翘、犀角、鲜菖蒲组成,治温热、湿温、冬温之邪证,鲜菖蒲独具清营开窍之功。
浙派本草学者中尤以赵学敏记载鲜品、生品、制露及药汁最为详细,他在《本草纲目拾遗》中提出“凡物之有质者,皆可取露,露乃物质之精华”的观点,认为露皆可以蒸法获取,如“金银露:乃忍冬藤花蒸取,鲜花蒸者香,干花者少逊,气芬郁而味甘,能开胃宽中、解毒消火,暑月以之代茶,饲小儿无疮毒,尤能散暑。……薄荷露:鲜薄荷蒸取,气烈而味辛,能凉膈发汗,虚人不宜多服。……米露:以新鲜白米,勿用陈久者,蒸取,色白气清,如莲花者,大补脾胃亏损,生肺金。……梅露:鲜绿萼初放花采取蒸露,能解先天胎毒”,共列各种药露22种;并列药汁70余味,如藕汁、芦根汁、白菊根汁、雨前茶汁、残茶汁、金锁银开汁、白毛藤汁、扶桑花汁、山海螺汁等,鲜药汁可单服或合米汤、合药服、合酒服、合醋服等,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