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恩人,救命恩人……”
陆冉洗澡时一直在郁闷地咕哝,他那么聪明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就不明白自己才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她裹着浴巾坐在床上,怕伤口沾水发炎,把空调开到20度,缩在被子里回味照片。指尖掠过那群织布鸟,耳边又响起他磁性低沉的声音。
“织布鸟,红嘴火雀……”她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学名,他念法语真好听,优雅又自如,在警察局里,他说——
陆冉猛地拉过被子蒙住脑袋。
“Ma femme et moi sommes mariés depuis trois ans.(我妻子和我结婚三年了。)”
Ma femme。我妻子。
直译过来就是——我女人。
这个词组太霸道总裁了!
陆冉想到那张冒牌结婚证,抱着被子滚来滚去,告诫自己不能轻易为美色所动,翻滚了半天,黯然叹了口气。他对她的态度一直很疏离,不是吗?就连开玩笑,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称她“陆小姐”。
她叭叭叭地打字,给甄好发微信。这丫头休息日早上都要睡到十点钟,睡觉时关机,知道她进了局子而作为死党却错过求救,直接用语音电话打过来,表演了一场精彩的自我批斗。
“什么?你现在和魔鬼资本家在一起?”甄好匪夷所思,“他不是忙到飞起、除了睡觉就不落地吗?”
听陆冉详细说了经过,她语重心长地道:“我认为沈大佬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当然,他可能对你有点好感,不过他太忙了,你要是跟他谈上,以后可没什么少女心的日子过,霸道总裁都是小说用来骗小女孩的。”
陆冉呆了呆,弱弱地在心里顶了个嘴:生活还是需要小说的想象力调剂,颅内幻想五分钟,爽到炸裂。
“你跟谢总监发展到哪一步了?”她转移话题,坏笑着问。
甄好不知是真忙还是假忙,拿开手机给她听周围的爵士乐:“在酒吧呢,你好好养着,我先挂了,回见。”
真不够意思。陆冉把甄好的话仔细想了一想,确实有道理,沸腾的血液冷却下来。
“在瞎想什么呀……”她懊恼地自语,闭上眼。
沈铨,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那么好。
会忍不住自作多情的。
第二天早上,食堂照常忙碌。
工厂伙食有鱼有肉有甜品,每天两顿,和同行比起来好了不止一个档次。工人们半个钟头前就吃完干活去了,帮厨和波琳娜聊着天:“我听说中国有一种‘气功’,老板大概也练,要不然怎么早上一杯咖啡、一片面包也能精力充沛地撑到下午吃饭呢?”
“今天得做鸡肉yassa……唉,昨晚老板没动几下叉子。”波琳娜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垂头丧气地回到厨房。她做的炖饭,明明软烂可口、酱汁浓郁,大受工人们欢迎,老板怎么就不爱吃呢?
“早上好啊,波琳娜!”
一个云雀般的声音从打饭的窗口传了进来,她看到是老板昨天抱回来的那个女孩,和帮厨使了个眼色,热情地道:“秘书小姐,早上好!”
本以为女孩要拿点早餐果腹,可对方如同一只猫咪,轻盈地走进杂乱的厨房,仔细地四处打量。料理台上放着刚从冰柜拿出来的牛羊肉和海鲜,墙角堆着几袋大米,纸箱里装着金里透红的芒果、苹果和熟透的西瓜。
波琳娜看见她触碰灶台,几乎觉得黑漆漆的炖锅亵渎了那只白得像奶油的小手,忙把她拉到一边:“您想喝点什么?面包果汁还是洛神花汁?”
“谢谢,都不用。”女孩把柔顺的长发扎成马尾,笑眯眯指着门口挂着的围裙:“波琳娜,我能试试这个吗?”
……
厂房一楼的会议室。
厂长在投影仪前口干舌燥地讲着图上的内容,椭圆形的会议桌围坐着五个黑人部门经理,纷纷面带难色。他们这些员工经过管理层精挑细选,具有一百个非洲人里都挑不出一个的勤勉品质,可谓得老板真传。
沈铨放下咖啡杯:“市场还处于初期发展阶段,我认为NCG用压价手段竞争,并不能达到市占率目标。星舟目前的唯一职责就是把控质量,保持良好信誉,将合格率提高到95%。”
敲门声打断了经理们的议论,是送饭的帮厨过来了。
铂金表盘的指针重合在两点十一分,沈铨扣上钢笔盖,“我看过暂停的生产线,没有大问题。请大家记住,智慧国家的竞标我们势在必得。大家先吃饭吧。”
门开了,一阵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飘了进来,饥肠辘辘的厂长深深一嗅:“神啊!什么菜这么香?”
众人期待地窃窃私语,待看到那个手提塑料袋、穿着墨绿色裙子的东方女孩,表情瞬间变成了失望——这不是沈先生的秘书吗?不知道带来什么好吃的,午餐开小灶肯定没有大家的份。
沈铨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只见陆冉落落大方地和众人打了招呼,把塑料袋放在桌上打开,里面装着十几个饭盒,有大有小。
“先生们,辛苦了,大家吃饱才有力气继续干活呀!”她朝门外挥挥手,几个帮厨端着大托盘鱼贯而入,把食物放在桌布中央。
看到那个高耸的西瓜果盘,大家的眼睛都直了,就连首都班珠尔的餐馆也没有这么漂亮的餐前水果吧!三角形的西瓜片串在一根长竹签上,状如盘龙,用面粉洗得光润的紫葡萄如玛瑙点缀其间,分外赏心悦目。
他们迫不及待地打开饭盒,分别是浸了油醋汁的菠菜鸡胸肉沙拉、西班牙洋葱培根蛋卷、黑椒羊排配烤南瓜,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三尺。一个黑人经理尝了一口蛋卷,赞不绝口:“这跟我在巴塞罗那吃的一模一样,太正宗了!小姐,您在哪买的?”
六人面前都有了午餐,陆冉见沈铨收起格子纸,抱臂靠在皮椅上望着自己,目光还是淡淡的,却有意无意往她脚下的篮子里扫,不禁在心里偷笑。
叫你挑食,现在知道饿了吧?
“这些呀,是沈先生让我到他朋友家去拿的。他朋友是个退休的大厨,沈先生说要慰劳大家,所以请他做了一顿。”
“老板,太感谢您了!”刚才还对合格指标表示怀疑的厂长立马换上一副信誓旦旦的神态,“我们一定会努力完成任务的!”
其余经理也信心十足地做出保证,埋头大快朵颐起来。
等他们都吃得顾不上其他,陆冉才拿出篮子里的饭盒,端端正正摆在沈铨面前。他用筷子夹起盒子里的点心,慢慢放入口中,她莫名有些紧张。天知道,自从小学三年级炒了第一锅蛋炒饭端给父母检验后,就再也没有这么紧张地等待评价过了。
她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沈铨咽下苹果派,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他平淡的反应如一盆冷水浇在陆冉头上,她开始破天荒怀疑起自己的手艺,有哪一个步骤做得不到位吗?是黄油放多了,还是煎得不够脆?或者是用早餐吃剩的面包当原料太廉价?
沈铨的筷子伸向第二个饭盒里的红焖牛尾,尝了一口,依然只是点头。陆冉都绝望了,这是她最拿手的菜,保证炖得酥软耙糯、咸甜适口,难道是冰柜里牛肉口感差的缘故?
至于芒果布丁,他用小勺子挖了一块就不吃了,转而夹了几条用苹果醋腌渍的蒸茄子。
沈铨揭开最后一个小碗,里面是熬得浓稠、黄澄澄的南瓜粥。甘甜滋润的纤维顺着喉咙滑下,被空调冻住的胃开始暖起来,他喝了半碗,抬眼看到陆冉快哭了的表情,不由愣住。
“沈先生……”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委委屈屈地站在他身后:“你要是不喜欢吃,一定不要勉强,这些食材都很普通,倒了也不值钱,不会浪费工厂伙食费的。”
“这些都是你做的?”
她垂头丧气:“是啊,波琳娜她们也帮了忙。总不能让他们知道老板的秘书像佣人一样亲自下厨吧,那沈先生你的面子就没地方搁了。”
他不要她还钱,做饭是她苦思冥想出来的变现方式,结果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沈铨用雪白的餐巾徐徐擦拭唇边,“陆秘,身为一个剥削劳动者的资本家,我最看不得员工在我面前因为工作之外的事兴奋不已。”
“您能说具体点吗?我不是很明白。”陆冉一头雾水。
“比如,他们有的东西,我没有。”他言简意赅地道。
“可是您有的菜他们也没有啊?”
“因为我是老板。”
一句话成功地把陆冉堵住。果然是魔鬼资本家,连句谢谢都没有,这么不讲道理!她深呼吸:“沈先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也想吃正宗的西餐,其实我和厨师们还做了不少……”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
“然后,我们在一点钟的时候,把它们全、都、吃、光、了。”陆冉无辜地眨着眼睛,“她们都说味道很棒呢!您知道吧,所有厨师都会在客人吃饭前填饱肚子。”
沈铨仿佛看见面前的瓷娃娃头上“嗖”地冒出两只小恶魔的尖尖角,举着叉子嘲笑自己。
“一刻钟后,继续会议。”他慢条斯理地把面前几个饭盒一一合上,放下餐巾。
底下顿时一片哀号。
“什么?我菠菜还没吃完呢!”
“真主啊,蛋卷还剩一半……”
“老板,咱们不是午休一小时吗?”
沈铨到底没有太冷血无情,站在投影仪前,让员工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讲解。会议氛围比昨天轻松了许多,平常只知道“接受——执行”两个步骤的一线经理们首次勇敢地发表了个人观点,然后发现不苟言笑的老板并非想象中那样固执己见、专断独行,只要说得有道理,他都会当场在电脑上记下来。
瞧那眉头,今天都舒展了不少呢!员工们在心里给早早离开的新秘书打call。
一个半小时后,厨房来收残羹剩饭。波琳娜看到主座上没怎么动的午餐,义愤填膺地为美食打抱不平:“唉,老板真挑食,陆小姐做了两个小时呢……”
这句话是用沃洛夫语说的,沈铨听到“陆”这个字,下意识扫了眼PPT的进度,加快语速,五分钟之内可以结束。
散会后,他径直走出厂房,来到宿舍二楼的食堂。厨娘们懒散惯了,还没有开始洗碗,他正准备要回那几盒没吃完的菜,却听到两个加班的黑人坐在餐厅里手舞足蹈:
“太好吃了!那个苹果派比我曾祖母做的还棒,波琳娜把剩下的全给了我。中国人的舌头长得跟咱们不一样吗?这么好吃的菜都不要。”
沈铨啪的一下把电脑包扔在座位上。
那两个黑人看到他阴沉得快下雨的脸色,咽下嘴里的食物,赶紧溜了。波琳娜端来一杯意式浓缩咖啡,“老板,要不要来点松饼?”
“我的秘书在哪?”他没有接,冷冰冰地问。
波琳娜噎了一下,“呃,陆小姐在菜园里呢,她听说那儿有两条德牧,就去看狗了。”
沈铨沿着楼梯下去,走了两阶,脚步一顿。他转身上楼,先回房仔细冲了个澡,拉开浴帘,看见菜园前面站着个小小的人影,两只看门狗在笼子里吠叫。
等他换了衣服来到楼下,陆冉已经和狗混熟了。夕阳的金色余晖洒在她又长又翘的睫毛上,一方纤细颈项从黑亮的发间露出来,像梅枝上的白雪,灼灼地勾他的眼。她蹲在笼子前,给德牧赶着苍蝇,那条见了生人就狂叫的狗此刻摇着尾巴,躺在地上露出柔软的肚皮,要多乖有多乖。
“好不好吃?”陆冉揉着它的飞机耳,用筷子把牛尾在水桶里涮了一遍,丢给旁边那只馋得流口水的狗,“别急,你们都有份哦。”
“陆冉。”
陆冉听到这能吓死人的声音,立刻惊悚地回过头,沈铨看着她左手一抖,芒果布丁啪嗒一下掉在沙地上。
一群正在啄食的母鸡闻声蜂拥而至,眨眼间,世界上就不存在什么布丁了。
沈铨看向母鸡的食槽,里头还剩一点紫色和黄色。
很好。
他不习惯在公开场合吃东西,尤其是工作时,等他结束会议有心情开饭,却发现苹果派送了人、牛尾巴喂了狗、布丁茄子南瓜粥养了鸡。
“沈先生,你一天都没怎么吃饭,我让厨房把晚饭送上去,你的胃不好,这样会饿坏的。”陆冉看着他越来越差的脸色,关切道。
“不要和狗太亲近,不是每个陌生人都会喂它们没毒的食物。”沈铨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陆冉心虚地“哦”了一声,她其实知道这个道理,就是忍不住。她一直很喜欢狗,尤其是帅气的德牧,以前在刚果,都是她亲手给看守驻地的狗狗洗澡抹药。
她拎着小桶回到宿舍楼,一边走一边说:“沈先生你饿不饿?都是我没想到,你胃不好,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油炸啊红焖啊还有放了许多糖的食物都不适合。你喜欢吃西餐的话,明天我让波琳娜再做一份熟的沙拉,比较清淡……嗯,咖啡也要少喝。”
谁要吃厨娘做的饭。沈铨心道。
经过食堂时,他特意放慢脚步。
陆冉根本没注意,把水桶交给波琳娜,要了杯面包果汁,咬着吸管优哉游哉上了楼,临走还没心没肺地对他说了句晚安。他本想叫住她,但她脸色有些苍白,藕节似的小腿还印着几道划痕,看上去风吹吹就倒。
于是他也说:“晚安。”
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沈铨又站了一会儿,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五分钟过后,他终于醒过来,觉得自己也太累了,胃里的抽痛让脑子都不大好使,需要躺在床上歇一会。
过不了多久,厨娘来敲房间的门:“老板,晚饭,陆小姐下午专门给您做的哦。”
他服了一片药,昏昏沉沉地倒在沙发上,努力提高声音让她放在门口。完全没有胃口,可耳边还残留着她抱歉的嗓音:
“沈先生你胃不好,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
他撑起身,满头虚汗地打开门,目光一滞。
南瓜粥热腾腾的清香扑面而来,直冲鼻尖,他把办公桌上的电脑扔到抽屉里,废纸一股脑儿塞进垃圾桶,腾出空来放整齐漂亮、食材健康的便当。
喝下一碗粥,整个人都活了过来,筷子夹起纺锤形的蛋卷,咸鲜的滋味混着橄榄油的香气触发味蕾,三两口就吃光了。西班牙蛋卷下铺着焯了水的菠菜,酸奶酱浇在鲜嫩多汁的鸡胸肉上,一入口就知道水煮火候掌握得极好。
每种食材都不多,凑齐刚好填满胃,是不用散步就可以直接睡觉的分量。
他打开电视,换到电影频道,修长笔直的双腿交叠架上了桌,习惯性拿起电话:“一杯咖啡……不,今天算了,上来收餐吧。”
倘若陆冉看到他这副坐没坐相的样子,定会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沈铨在镜子里盯了自己一会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