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总,真是对不起!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走出警局后,陆冉站在路边,光天化日之下,一颗心怦怦乱跳。
“迫不得已?”沈铨蹙眉。
“不不不,我绝对不是嫌弃您……”越说越没谱,她索性一跺脚,强自镇定地解释:“沈总你也在法国上过学对不对?我们不是经常跟同学这样嘛,你就当是和同学行贴面礼,不要放在心上。”
“我从不跟同学在警察局见面。”他淡淡道。
陆冉窘了一下。
“而且,西班牙和意大利的贴面礼才会像你刚才那样。”
她当然知道法国不会直接亲上去啊,不是为了给他们找个台阶下嘛!这个较真的语气,被她亲一下难道就丧失贞操了?
陆冉小小地哼了一声,真心实意地道谢:“沈总,你刚才给了他多少钱?我回去转账给你。你救了我两次,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谢你,如果星舟需要帮助,我会跟我们公司……哎?你带我去哪?”
这里是市中心,其实就是一块由超市、菜市场、市政府包围的河岸,牛羊遍地,头顶花生和腰果筐的妇女站在马路边拦车叫卖,看到有外国人,纷纷挤上来要钱。
沈铨拨开那些人,打开黑色路虎的后座,把她抱上去。座位上放着一台小型打印机,他应该是边开车,边叫人P图出来的。陆冉闻着车里清幽的檀木香,心绪逐渐沉静下来,眼睛也忍不住闭上。
车子启动,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身子像块融化的黄油,慢慢往舒适的座椅上倒。丧失意识的前一瞬,她在想,反正所有事他都会处理好的……
就让他带她走吧。
一觉醒来,是在陌生的房间。
身上换了睡衣,擦伤被细致地处理过,蚊虫叮咬的包也涂上清凉的药膏。她喉咙干燥,抬眼就看到床头放着一瓶矿泉水。陆冉一口气灌了半瓶水,又发现柜子上还有一盒Duo Cotecxin,中国援助的青蒿素抗疟药,和一板头孢。
抗疟药有副作用,她犹豫后吞下头孢,鼻尖蓦地一酸,暖暖的感激充满了心脏,快要溢出来,还混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手表放在枕边,竟然七点了,她一觉睡到了太阳落山。房间里开着空调,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有个单独的浴室。打开水龙头洗脸时,敲门声笃笃响起,是个口音很重的女人。
“女士,您醒了?晚饭在二楼。”
陆冉应了一声。她的破裙子被扔进垃圾桶,椅背上搭着一件沃洛夫族姑娘的服饰,她在镜子前套上,正合适。
穿着这身推开门,原来这里是一栋类似招待所的公寓,共有五层,她在三楼,楼梯下去就是食堂,有几个穿着蓝制服的工人在喝咖啡。墙上用大头针钉着许多照片,陆冉一眼就发现了沈铨戴着安全盔的身影,看了几张,她就明白了这里是星舟在冈比亚和S国边境的工厂,生产电子配件。
“女士,快来吃饭呀!”
一个系着围裙、戴着厨师帽的黑大妈招呼她坐在桌边,就是叫她下楼的那个。大妈名叫波琳娜,给她盛了一大盘鱼米饭,还有一杯青绿色的嘀嗒果汁。嘀嗒果是这边的特色水果,清新甘甜,很解渴。陆冉谢过她,先喝了半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陆冉得知波琳娜是这里的厨师长,沈铨把自己带到厂里,让她在宿舍里照顾伤员,身上这条裙子属于她上初中的女儿。
“沈先生呢?”
“刚加完班,这会儿应该回房间了。他三天前来厂里检查,好像生产线出了问题,今早开会开到一半就走了,下午回来继续,据说还没解决,明早再讨论。”
陆冉对他的愧疚更添一层,上次至少是他主动出手,而这次的的确确是她耽误他工作了。她三下五除二吃完饭,“他现在在哪?”
波琳娜说了一个宿舍号,在最顶层,“七点半了,我把饭给他送上去。”
“我来吧。”陆冉赶紧道。
波琳娜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好啊,你一定是老板的女朋友吧。”
全食堂的工人都好奇地看过来,陆冉红着脸连连摆手,随口胡诌:“不是!我……我是他新秘书,真的是秘书!”
她躲开他们探究的目光,逃也似的拿了托盘跑上楼梯。
宿舍楼没有电梯,走到五楼,身上出了层薄汗,走廊尽头的那扇门里响起哗哗的淋浴声,他在洗澡。
陆冉只好耐心等待,漫无目的地从窗口俯瞰,楼下是一条厂内的小路,路的对面是蓝顶的铁皮厂房,路边停着那辆载她来的黑色路虎。车的左后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千斤顶,车尾的备用轮胎放在一边,一个保安正蹲着查看。
她的良心再一次遭到谴责,石圈离考拉克开摩托车要两小时半,工厂更远,可他只用了两小时就赶了过来。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只有大型四驱车才能跑得快,显然,这辆身经百战的路虎回程时,光荣地爆胎了。
他到底……为何要这样做?
十分钟后水声停了。陆冉的右手停在半空,不知为何忽然丧失了敲门的勇气,失魂落魄地走回几步,又骤然清醒过来,她还得问他今天交了多少冤枉钱呢!虽然对他来说并不算多,可该给的一定要给,她不喜欢占人便宜。
笃笃笃,她敲了三下。
脚步声一下下轻击在她的心上,她压抑住落荒而逃的欲望,扬起一个自认为大方的笑容。
门开了。
陆冉眼睁睁看着沈铨擦着头发转身走回客厅。
剧情不带这样的!
她……就那么没有存在感?
“沈总——”
沈铨霍然回头,见到是她,面上一怔,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陆冉被那股冷森森的气势逼得下意识后退,只听“呯”的一声——
他把门关上了。
关、上、了!
陆冉从头懵到脚,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我没有那么差劲吧让他这么讨厌我到底怎么惹他了他是不是在生气我弄砸了他的会议还让他的宝贝车爆胎了……”
房间里,沈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镜子前飞快地擦干头发,脱下睡衣扔在床上,从洗衣机里捞出刚甩干的衬衫,皱巴巴地往身上一套,抻了两下,而后蹬进一双白球鞋,把两只人字拖往沙发底下一踢。
他对着镜子左瞧右瞧,觉得差不多行了,重新打开门。地砖上放着食堂的饭菜,那个穿绿裙子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拐角处。
“陆冉!”他喊道。
那影子一抖,连转身都战战兢兢。
殊不知这一声听在陆冉耳中,无异于凶巴巴的狮子吼,山大王要发威吊打她这个坏事的小旋风。
沈铨吃惊地看着她慢慢地、乖乖地走了回来,活像要英勇就义上刑场,眼里还含着两包泪,她怎么了?有谁欺负她了吗?
他刚才去开门,楼道里很暗,屋里吊灯也没开,他只看见一个穿着沃洛夫裙的小影子驻足在门口,以为是厨娘的女儿像昨晚一样来送饭,等到她喊出声,他才发现那是陆冉。这副样子着实难以见客,于是就匆忙换了个衣服。
“进来说。”沈铨拿起餐盘放到办公桌上,把座椅调到合适的高度,让她能正对他的脸,“坐。”
陆冉做好了为革命牺牲的准备,一屁股坐在老虎凳上。沈铨还没开口问上半个字,就看见她捂着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哽咽着坦白:
“沈总,我对不起你!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你能不能不要生气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弄砸你的工作,我也不想,你要是生气就直接骂我吧……”
沈铨匪夷所思:“我为什么要生气?”
陆冉迷茫地望着他。
两人对视着僵持了片刻。
她不说话,沈铨便拿起叉子,在台灯下一边翻项目报表,一边吃饭,他看数字的速度很快,饭菜倒没动几口,那叠表五分钟就看完了。他放下餐具,从抽屉里拿了张网格纸,写写画画起来,接着就是繁琐的计算。
陆冉和晚饭一样,被遗忘了。
等到他在纸上重重圈出一个数字,她的眼泪也干了,找回理智,一鼓作气道:“沈总,我就是想跟你道歉。你给了警察多少钱?”
他把桌面稍稍整理好,拿起叉子时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一口也没再吃。
“稍等。”
陆冉觉得他可能不习惯这里油腻腻的饭食,嘴又刁,所以才会把胃搞成那样。能买到点蓉斋的月饼,就不是一个在饮食上粗枝大叶的人。
他打了个电话,叫人上来收餐盘,顺便送了两杯咖啡,一杯加糖,他连她的口味喜好都清楚。似曾相识的疑惑又生了出来,她不由凝视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换了身衣服——湿漉漉的,好像还没晒干。
他关门那阵,原来是换衣服去了?
“陆小姐,我没数过给了他们多少钱,也不在乎,你不必还。”沈铨十指交叉,“我们交情不深,你不用对我感到愧疚,外人不会对我的工作造成影响。”
交情不深。
这四个字好像具有魔力,把咖啡里的糖吸得一粒也不剩,陆冉舌尖发涩,低低“嗯”了一下,“我知道。”
台灯橘色的光线铺在她瓷白的侧脸上,她秀气的眉眼低垂,像朵经了霜的百合花。墨绿的沃洛夫裙原本是热烈欢快的风格,硬是被她穿出中世纪油画里肖像恬静忧郁的气质。
她不适合这个表情。沈铨想,她应该笑得像个小太阳,嚣张跋扈地使唤三条半人高的大德牧,那才正常。
他试图把她从这种令他不舒服的氛围中拉出来,转移话题:“刚刚司机去考拉克把你的背包带回来了,伊布先生在医院治疗,没有大碍。”
饶是陆冉知道他一贯雷厉风行、做事周全,也不得不对他的效率五体投地。她接过包,粗粗点了一遍里头的物品,没有缺斤少两,要不是手机没电了,她得立刻给伊布回个消息报平安。
手指碰到充电宝,显示屏亮了一下,62%。
她一怔,长按开机,苹果右上角的电池符号全黑,竟然已经充满了。
“我请司机关机充电,他看不懂中文,不会泄露你手机上的隐私。”
陆冉顿时感动得无以复加,叫了他一声:“沈总……”
“你可以先通知一下伊布先生,他很担心。这是WiFi密码。”沈铨在网格纸上写下一串工整的字母,正着推到她面前。
“太谢谢您了!”陆冉飞快地连上网,开WhatsApp,敲字。
他啜着咖啡,身子倾向椅背,等她敲得差不多,问道:“石圈好看吗?听说2006年就选入了《世界遗产名录》。”
陆冉没想到他这个工作狂对石圈有兴趣,立刻来了精神:“比英国的巨石阵规模小,挺有意思的。尤其是那几堆石头圈里,有一大群很漂亮的小黄鸟,一排排站在矮树上,就像结了好多芒果!我也不知道叫什么,给你看——”
她打开相册,唰唰滑动照片,大半个身子越过办公桌,沈铨就着她的手看了眼:“Tisserin,织布鸟。”
他的手指划过屏幕,停在树梢酷似竹篓的东西上方:“这就是它们织的巢。旁边和麻雀差不多大的红灰色鸟叫amarante,红嘴火雀,很亲水,要是在花园里饲养,下雨天它们会聚在屋檐下看水流,以为那是瀑布。”
“沈总你太厉害了,连这个都知道!”陆冉膜拜大神,同时确定了一个事实——魔鬼资本家也有业余爱好。
沈铨的嘴角不禁扬了一下,“这地方不太容易去。”
他凝视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她明明在村庄和警察局受了那么大罪,谈起这些事却依旧兴致勃勃,仿佛吃的苦头都是值得的,没有任何磨难可以掐灭她蓬勃的生命力。
“就是啊!”陆冉被戳到痛处,“红土路,地图上压根找不到的那种,全靠向导大脑导航。还好在考拉克住了一晚,不然从D市直接过去,得从早上开车到凌晨。”
“你住向导家?”他皱眉。
陆冉私底下是个话痨,直接把手机给沈铨让他看照片,小嘴喋喋不休地说着:“网上根本找不到考拉克的酒店,伊布让我和他奶奶睡一间房,他们家是三层楼,里面住着十九个孩子,可以帮愚公移山了!考拉克真热,有空调晚上也睡不着,大半夜寺庙还唱经,吵得头昏脑涨……”
沈铨无意中看见谢北辰和甄好的合影,手指一顿。他关了屏幕,忽地抬头,陆冉猝不及防对上他的明亮透彻的眼睛,流畅的话卡在嗓子里,讪讪摸了摸鼻子,“沈总,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他摇摇头,端着咖啡走到阳台边,“这里晚上也有些闷热,过来吹吹风。”
落地窗一开,几丝舒爽的晚风钻进屋里。外面的路灯已经灭了,工人们也早早地回宿舍睡觉。天上没有月亮,苍穹无垠,成百上千的星星缀在黑丝绒上,离得特别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北斗七星的勺柄指向一条宽阔浩渺的银带,那就是银河了。
陆冉从来没有看过银河,兴奋地趴在栏杆上,双脚都离了地,一只手及时把她拉下来:
“陆小姐,我不负责工伤。”
她回头,看到他在笑,心口咚地一跳。
他难得没有穿西装,发丝沾了水汽,服帖地垂在耳边,乌黑的鬓角融到夜色里去。棉窗帘的缝隙渗出几缕屋中的微光,淡淡地笼着略皱的白衬衫,他的领口解开三粒扣子,明净如玉的肌肤印着那道泛白的旧伤,有种野性的美感。
她转过头,耳朵红透了,“我又不是星舟的员工。”
“你不是我的新秘书吗?”
陆冉没想到他知道了自己对厨娘编的瞎话,努力争辩:“我那是怕给沈总添麻烦,我一个外人,不太方便住厂里的宿舍……”
“既然不是员工,就别叫我沈总。”
陆冉怔了怔,不叫沈总,难道要连名带姓地叫他吗?
“那就表示,我们有一点点交情了……”话一出口,她真想把自己的嘴缝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铨恢复了平日沉静的语气:“陆小姐,北辰不是说过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交情总是有的。”
“他开玩笑的呀!”陆冉说,“举手之劳而已,沈先生你才是,不要往心里去,你这么照顾我,早就超过一片胃药的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