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会结束后,陆冉在驻地大院里过了中秋。她大显身手,做了一桌拿手菜,邀请郭文晖一家和曲柏青吃晚饭,旁敲侧击地提到夫妻俩的任期。
郭文晖这个境界,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吃着樱桃肉一脸享受地道:“我们还在等上头通知。回国好啊,亲戚朋友都在,医疗方便,还有各种各样的美食。当然,小陆这么好的手艺我是尝不到了,不知道以后便宜哪个有口福的小子。”
许霖华拉拉他的袖子,陆冉看见曲柏青偏过头,镜片后的眼睛有些湿。这个平时爱运动、爱旅游的大姐姐,这种节日终究忍不住伤心。
曲柏青的两个孩子都在国内,丈夫是外交官,已经驻南苏丹三年,两人聚少离多。驻外人员的配偶往往在国内照顾家庭,可曲柏青那么骄傲,她爱自己的工作,也知道丈夫对外交事业的热忱。结婚多年,两人失去了很多,唯独庆幸感情始终如一。
陆冉给她夹了许多菜,“曲老师,你年底就能休假了,到时候在法国转机,正好可以给小朋友们带圣诞礼物呢!”
郭文晖的母亲也笑呵呵地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曲柏青恢复心情,喝了半碗鸡汤。
红酒瓶见底,老太太抱着小孙女,又拉着陆冉的手摩挲:“闺女,你今年二十四,我七十四,咱俩可差了半个世纪呐!我年轻的时候可不像你这么有见识,国家派我去魁北克学习,我一句法语都不会,在那儿天天拉着白人老太太聊天——现在她们都见上帝去啦。后来我又去刚果布,给修路的工人当翻译,苦是苦些,可真光荣,这辈子就这么过来了。闺女,奶奶知道你喜欢这份工作,要是碰见哪个看对眼的后生,他要你辞了工作跟他走,你可要想清楚。”
奶奶的语气让她想起自家长辈,鼻子不由发酸。陆冉一直很佩服她,作为一个女性,在那个年代婚后坚持学习工作,真的很了不起。
“一个人单着也挺好嘛,多自由。我妈一点都不急。”她无所谓地摊手。
大家都笑了。
吃完饭洗完碗筷,陆冉觉得有些累,洗过澡瘫在床上抢红包,顺便一条条发中秋祝福。
滑到“企业”标签组,她想了想,按部就班地打字:
“沈总您好,CVIC国际部祝您中秋快乐,出差顺利:)”
下面是一张是部门四人在餐桌上碰杯的图片,加上“中秋快乐”字样。
她趴在枕头上渐渐困了,无所事事地把手机转来转去,忽然如梦初醒,喃喃自语:“我傻了吗?我应该睡觉啊。”
她翻身躺下,右眼睁开一条小小的缝,盯着手机。就在撑不住要合上眼皮的那一刻,屏幕亮了。
微信提示消息开头是沈铨。
陆冉瞬间清醒,深吸一口气,让她来瞧瞧他到底回了哪几个宝贵的字,她打赌是“中秋快乐”加个句号。
打开一看——
呵,是:“同乐。”
谁要同他一起乐啊。
他能乐得起来才怪,照相都板着脸不笑。
陆冉把手机扔到蚊帐外充电,卷了被子睡觉。
中秋后就是国庆假期,来S国这么久,陆冉还没出去旅游过,就约了师姐去S国和冈比亚边界看世界文化遗产。她师姐在D市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做咨询师,经常能接触到景点的向导。
由于景点僻远,计划头天把车开到考拉克市的向导家住一晚,翌日再开到目的地,师姐却临时要加班,陆冉只得独自上路。向导伊布有辆老爷车,开了三个小时,隔夜饭都要颠出来,最后终于在一片广袤的花生田里停下。
前方巨大的猴面包树后,栅栏围成圈,里头就是文化遗产,几堆用大石头堆成的圆,是十四世纪村民修的墓葬。陆冉拍了好几张照片,津津有味地听讲解,心想这一趟跑的值,总算体验了一下非洲农村。
天刚下过雨,回程时车轮卡在水坑里出不来了。伊布让她在车上等着,自己去村里找人拉车,可等了快两个小时他也没来,陆冉在车里留了张字条,顶着烈日顺着他离开的方向走。
地图上这个村子叫瓦纳,连电都没通,房子是纪录片里那种尖顶茅草屋,瘦骨嶙峋的瘤牛在旧栅栏里啃着枯萎的草根,唯一标致的建筑就是村口白色的寺庙。
大下午的,却没看到有人在村里,一个爬在树上摘面包果的小黑孩看见她,用沃洛夫语乌哩哇啦说了一气,冲前面摆手,陆冉不清楚什么意思,他蹭蹭蹿下树,来到她跟前,拉着她往后退。
陆冉听到前面被茅草屋挡住的地方传来许多人的说话声,有个男人痛苦地喊了一句,正是伊布的声音!
她不顾小黑孩的阻拦,跑到房子后探出脑袋,只见两群村民手持器械,针锋相对,伊布看起来是劝和的,捂着膝盖倒在中间。那群人并没管他,有人哇地一吼,乒乒乓乓就干起架来,几个妇女惊慌失措地拉架,被推到一边,眨眼间就有人见了血。小黑孩嗷地一嗓子冲到一个女人身旁,伊布闻声见陆冉也在屋后,使了个眼色让她躲好,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两个兄弟会的人为了他们的领袖打起来了,你不信教,赶紧走。我已经给警察打了电话——”
话音刚落,几辆黑白摩托车就从土路上开了进来,村民们并没停止战争,反而打得更激烈了。
陆冉冷不丁看见一个村民杀红了眼,举刀冲向十米之内的小黑孩,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中一颗石子就飞了出去,恰好砸在那人脖子上,刀便没挥下。
“真主啊!”伊布拉着她转身就跑,可他毕竟受了伤,陆冉胳膊被后头的人一扯,重重摔在沙地上,他只抓到个背包。
她像一只被狗拖着的雪橇被拽到那群人里,满头满脸的沙尘,纱裙被尖锐的石头划破,混乱中无数只粗糙肮脏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陆冉脑子里的弦一下子崩断了,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挣扎着往穿制服的警察那里爬,泪眼蒙眬中看见伊布焦急万分地跟村民说着什么,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
她猛地一脚蹬开几只手,哆哆嗦嗦把口袋里一沓钞票摸出几张,往后一洒,拼命朝冷眼旁观的警察伸手,手里抓着五千面值的西非法郎。
警察眯眼收起票子,把她拉了起来,咕哝几句。
伊布扶着她,这个一米九的大汉也惊魂未定,跟她说警察要带她去考拉克的警局,这是好事,只要有钱就能把她捞出来,也不会留案底。还没说完,一个警察就把她往摩托车上一放,开车扬长而去。
手机钱包护照还在背包里!
陆冉情急之下朝伊布喊:“回城找我!”
接下来的十二小时,是陆冉二十四年的生命中最难熬的一夜。
警局在菜市场对面,入夜后门口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鱼腥味。一帮游手好闲的黑人坐在屋里,用不标准的法语问她话,吊儿郎当地做笔录,陆冉耐着性子,细声细气地说自己是不小心砸到人的,她觉得自己示个弱,扮演无辜的游客也就过去了,他们就是想要钱。
问完话,警察带她来到一所黑黢黢的屋子,手电筒照亮了这里的布置——或者说根本没有布置,只有一张脏兮兮、肉眼可见爬着蟑螂的毯子,一个碎得稀巴烂的水罐。墙壁上有个大洞,洞里露出隔壁男人模糊的面孔,看到她进来,不怀好意地咧开嘴,那眼神仿佛在看会下崽的牲畜。
“明早你给熟人打电话,让他们保释。”警察冷冰冰道。
咔嗒一响,门上了锁。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陆冉抱膝坐在刚才看见的最干净的地方,鼻子发酸,好容易忍住眼泪。窸窸窣窣,有蟑螂在脚下爬动,腿肚痒得出奇,不知道是花蚊子还是什么飞虫叮的,她一巴掌下去,指间都爆浆了,滑腻不堪。
耳畔传来哼哼唧唧的粗哑声音,隔壁那人用水罐咣咣敲着墙,像头精力充沛的疯牛,也不知在干什么。她又累又饿,即使在这么差的环境里也抵挡不住睡意,靠在墙上,脑袋一点一点垂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睁眼,有光刺入瞳孔。
她看到昨晚带她进来的那个警察正在开锁,疲惫不堪地站起来,抖了抖裙子上的污秽,沉默地跟着他去办公室。伊布还没有来。
“现在打电话。”警察命令。
陆冉用鼓着五个蚊子包的手拿起电话,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不记得同事和师姐的手机号,上班联系都是用座机,这年头谁会背除家人之外的号码?
她慢慢地拨甄好的电话,这是她从记忆里搜到的,应该没错。这个破机子,肯定不能打国际长途,她也不想让爸妈担心。
“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连打三次都是如此,陆冉把眼泪逼回去,和和气气地问警察:“我能过一会儿再打吗?我朋友的电话不通。”
警察道:“必须在九点之前,打不通就明天再打。”
陆冉看向手表,八点半了。她茫然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向警察要求上洗手间,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草草洗了把脸,冲干净皮肤上的脏东西,而后回到办公室。
又打了一次电话,还是关机。
“九点到了。”
陆冉站起来,双腿灌了铅般沉,走到半路,突然一个箭步冲回桌子,一巴掌按住电话听筒:
“先生,我打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一定有人接!”
她怎么忘了,她还记得一个电话!
那是她用办公室座机硬生生打了一个星期的结果!
肌肉记忆还在,陆冉用颤抖的手按下通话键,屏息凝神,待听到那头低沉清朗的声音,眼眶一红,万分激动的心情刺激得眼泪哗啦一下流出来:
“沈总,我是陆冉……”
电话那头的沈铨看到是警局开头的号码才接,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愣了一下,放下钢笔走出会议室:“陆小姐,你怎么了?”
陆冉恨不得长出三张嘴,飞快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我在警察局里,沈总,麻烦你,能不能派人来接我,我出去后会把钱打给他……”
“等着。”
“沈总?”
嘟、嘟、嘟,他挂了。
没有第三个多余的字。
陆冉刹那间绝望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房顶都要被她掀翻,警察问她:“他是你什么人?干什么的?现在在哪?什么时候来?带多少钱?”
越问她哭得越厉害,这让她怎么回答?她根本不知道他要怎么把她捞出来!正常人都会大致说一下流程,让谁来,什么时候到,可沈铨呢?冷冰冰地扔下两个字,叫她怎么等啊!
她回到狭小的屋里,抽抽噎噎半天才恢复平静。沈铨把生意做得这么大,绝不是食言的人,他让她等,她只有等。她相信他会再打过来,把自己救出这个地方。每一分钟都变得像在油锅上煎熬,她看着手表的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
“喂,出来!”警察喊她。
她抹着眼泪,又要叫她干什么?要是他们敢对她怎么样,她绝对……
“你丈夫来接你了。”
陆冉愕然,不是吧,这才两个小时!
她浑浑噩噩地走到办公室,心想之前大大地误会沈总了,他派来接她的人还蛮细心的,知道落后地区风俗保守,又信宗教,一男一女如果不是夫妻关系会很麻烦,警察很可能押着人不放,再借机敲诈一大笔。
可他到哪儿给她找来个临时丈夫?
等回到办公室,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陆冉腿一软,险险地就摔了下来。
却并没摔在地上。
“丈夫”揽着她,注视着她红肿的脸颊和裸露在外的皮肤,脱下西装把她裹了个严实。陆冉看着这张冷淡矜贵的面容,蒙掉的脑子里充满了无数个问号:
他怎么亲自来了?他刚才在干什么?
他刚才在哪儿?
他是她什么人??
唯独没有“他带了多少钱”这个傻问题。
沈铨见她下意识推他,手臂稍稍用力,把她圈在怀里,低声道:“别动。”
警察却把陆冉的动作看在眼里,狐疑道:“他真是你丈夫吗?你怎么一开始不打他的电话?”
陆冉一个激灵,怕露馅刚要辩解,只听沈铨从容不迫地叙述道:“我是D市的中国商人,我太太和我结婚三年了,她跟我吵了架,来这里看景点散心,半路车子抛锚,找谁都不愿意找我。她肯打我电话,看来是原谅我了。”
这是她头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句子。
沈铨将一张彩印纸按在桌上:“结婚证复印件,中法双语。”
陆冉看着那张两个小时内PS出来的结婚证和双人半身照,惊得下巴都要落地,他怎么弄到她证件照的?
见警察还怀疑地盯着他们,她咬咬牙,一鼓作气拉着他的领带踮起脚尖,嘴唇蜻蜓点水碰上他的右颊:“亲爱的,对不起,我永远都不会跟你吵架了。”
柔软的唇如花瓣落在他脸上,这一下来得又轻又快,沈铨毫无防备,密长幽黑的眼睫一颤,身子僵了刹那,没有避开。
她细弱的声音还带着委屈,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鼻梁,咫尺之间几乎可以看到她瞳仁中自己的影子……
他扣住她纤细的腰,回吻她的左颊,把裤袋里塞满钞票的皮夹丢在桌上。
“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