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洗手池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仿佛一点也不惊讶她将自己认出来。
这个仰视的角度,他过分好看的电影脸一览无余,深邃如山的眉眼,笔挺的鼻梁,雕塑般优美的唇型,每一根线条都恰到好处。陆冉现在明白为何照片上他看起来那么有震慑力——他的气质锐利得近乎有些凶猛。
陆冉在他冷峻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回到淑女状态:“真是太谢谢沈总了,我自己在这整理一下,不耽误您。”
她突然福至心灵,想起张会长的话:“等等,您是不是也在‘黄浦’包间?”
沈铨依旧没说话,微点了下头。
陆冉忽略这横扫整栋楼的傲气,深吸一口气,“沈总,我是华建代表处新来的陆冉,很荣幸见到您。今天麻烦您了,待会儿您先进去吧,我——”
“我不是来吃饭的。”
陆冉傻了,满桌人等的就是他,他说不吃?
他按下手边的电梯键,迈开长腿跨进电梯,两扇门眼看就要合拢,她头脑一热,身子不受控制地钻了进去。
“陆小姐?”沈铨皱眉看着她。
陆冉觉得自己语言神经都不好使了:“沈总,我给您发了微信邀请,关于九月份国庆招待会,今晚您过来,说明星舟已经参与了筹备,我代协会谢谢您鼎力相助。”
“嗯,我看到了。”沈铨淡淡道。
陆冉快崩溃了,大佬你看到还不加?好歹她也是正儿八经的社畜啊,不是什么想捞钱的午夜热情小野猫!
“那……”
7层到了,沈铨拎着公文包走出电梯,从裤袋里掏出手机,背对她挥了一下。
姿态竟还有点儿潇洒。
陆冉心情复杂地理好衣服,下楼回到包间。她刚一进门,房里立即安静下来,贺新成的座位空了。
“抱歉,离开有些久。”她若无其事地抿了口茶。
张会长语气平静地解释:“贺总不舒服,去楼上办公室休息了。倒是沈总,现在还不来。”
陆冉忙道:“我刚才碰见沈总了,他有急事要办,也在楼上。”
“这样啊,看来今天咱们是没机会同他喝酒了。小陆没怎么吃东西,要不来点主食?”
提到主食,就是要散了的意思,陆冉不知道贺新成在这些人面前编排了她什么鬼话,总之也不想多留,便推辞说自己吃饱了。临走时加了一圈微信,陆冉庆幸流氓走得早,不用虚与委蛇加他好友。
张会长让司机送两个姑娘回去,意味深长地道:“今天本来由我牵线,要在饭桌上谈星舟和新立的合作项目,沈总和贺总是换场地谈了。”
陆冉一个激灵,合作?沈铨一个过肩摔,贺新成差点给砸扁了……天啊,这项目妥妥地崩了吧!
回到驻地,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甄好听,甄好义愤填膺:“我之前就听说贺新成经常骚扰女职工,私生活乱得一塌糊涂。他居然还暗示我们是你勾引他!简直人渣!冉冉你放心,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人,不会误会你。”
陆冉撇撇嘴,“难怪许老师坚持在他面前送我们来,没想到他那么胆大包天。”
“谁叫他家里不好惹啊。但沈家背景也很厉害,沈总不会吃亏。”甄好含糊道。
陆冉告诉许霖华自己到宿舍了,说起被骚扰的事,许霖华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受伤,又让她留个心眼,以后随身带个防狼喷雾。陆冉自然知道对于单位来说,此事不宜声张,心里憋屈。
她洗澡几乎搓下一层皮,裹着浴巾出来,打开微信,看见沈铨确实接受了邀请,这可是今天最值得高兴的事了!他的朋友圈不发任何东西,让她怀疑他是否常用这个软件。
陆冉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道那是个什么项目,会长做东,理当不是小事,要是因为她谈崩了,她会睡不着的……虽然认为和人渣合作不会有好结果。
“谢谢沈总,很抱歉耽误您的项目,如果您需要协会的帮助,我会向郭总转达。”
刚发完信息她就后悔了,以沈铨的行事风格,用得着理她、理协会吗?两分钟到了,撤也撤不回来,她想加一句,他正好回了几个字过来:
“无项目。好的。”
陆冉哀号一声,崩了崩了!招待会的请柬她不亲手送到星舟,良心不安呐!
她埋进被子里,陷入梦乡前的前一刻,眼前莫名浮现出他牵着她奔下楼的影子,那时灯光一闪,他衬衫的金袖扣发出耀眼的光泽。
那形状,好像是头小狮子呢。
联系企业的任务终于告一段落,陆冉转而忙起招待会的流程安排工作。
一转眼就到了9月中旬,国内某领导来到S国访问,巩固两国友好合作关系。大领导与总统会面商谈后,莅临中国大使韩树清官邸数小时,而后就飞往法国继续行程。领导走后,傍晚五点,官邸开门迎接四面八方的宾客。
每逢外国重要人物来访,D市都会进行交通管制。陆冉和曲柏青旁听完联合国粮农组织的会议,不幸被堵在了路上。
“没事,单位的人已经在那里帮忙了,咱们六点半到也不迟。”正是日落时分,广播里浑厚悠长的唱经声传了出来,曲柏青转动按钮,换成中国国际广播电台频道。
“当地时间上午10点整,中华人民共和国驻S国大使馆人员陪同×××同志进行了交通部、经济规划合作部及卫生部的访问,并一同参观了于上月竣工的D市工业园区新火车站。韩树清大使表示,中国大使馆将始终如一地承担使命,继续全力支持两国的经济合作……”
新火车站正是华建承接的项目,走的是中方银行的优惠贷款渠道,陆冉在国内就一直跟进,上个月底终于正式完工,她和单位的人一起去现场庆祝。
一股难以言喻的小小激动涌上心头,以前看电视上的劳模接受采访,觉得那些发言过于煽情,可原来当自己真正成为一颗螺丝钉,为国家关系做出了一点点贡献,自豪和喜悦是绝对掩不住的。
陆冉陶醉了一会儿,发现已经到目的地了。
大使官邸离总统府不远,在沿海的一片安静的住宅区。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各国外交官,房屋道路与D市其他的区域十分不同。
进门是一片漂亮的花园,菖蒲与薄荷郁郁葱葱,芭蕉树和虎刺梅排列成行,院墙爬着红黄相间的九重葛,时不时蹿出蓝灰色的小蜥蜴。两只绿孔雀拖着长长的尾羽,站在一株高大的凤凰木上,高傲地俯视熙熙攘攘的来宾,花园的东边支起冷餐会的棚子,服务生端着鸡尾酒和点心穿梭在人群中。
韩树清大使携夫人站在主屋台阶上,他举止儒雅亲切,镜片后的眼睛睿智温和,像个饱读诗书的邻家爷爷,夫人穿一身绛红旗袍,温婉大方。两人的法语不是很标准,却有一种真诚的魔力,听来极为舒服。
“曲女士,这位美丽的姑娘是您同事吗?”一位瘦高的黑人端着香槟杯来到曲柏青面前,他穿着传统刺绣墨绿长袍,戴着眼镜,短发已经灰白。
陆冉笑着寒暄几句,原来此人就是S国的经济合作部秘书长迪亚斯先生,常年和中方企业打交道,宰牲节单位还特地给他送了一头大山羊。
秘书长道:“上午总统说,交通安全领域的合作很重要,我们之前向中方提交了一个公路摄像头项目,属于智慧国家计划的内容,已经交给商务部审批。听说中国新立公司和星舟公司准备合作投标,星舟的沈先生今晚也过来,我久闻大名,一定要去见见他。您知道他在哪儿吗?听说他很会说话,人也开朗。”
陆冉刚愧疚了一秒钟,就满头问号——他没搞错吧?
沈铨?
会说话?
开朗?
果然非洲人就是喜欢用夸张修辞……
曲柏青神色如常,一指秘书长身后:“您看,那就是沈先生。”
陆冉顺着方向看去,暮色渐暗,花园里的灯亮了,几道金光交错打在清澈的游泳池面,一抹银色的倒影在其中摇曳晃动,如被晚风揉碎的星尘。沈铨手持高脚杯,披着银西装,正和一位卷发鹰钩鼻的大叔交谈,面容漠然。
陆冉敢肯定从那神情里看到了傲慢。
秘书长兴致勃勃地把香槟杯递给侍者,“两位好胃口,我失陪一下。”
“和沈总说话的人是西班牙NCG集团西非区负责人,何塞·瓦德尔。他是西班牙和S国双国籍混血,和沈总是老对手了,他俩估计在较劲儿呢。”曲柏青说完就被人叫走了,留下陆冉在原地张望。
秘书长插进沈铨和瓦德尔的对话,不久,沈铨便拎着外套离开。陆冉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穿越重重人群,一直到别墅里的大厅,绕过屏风,走进窄道……
“小姐。”一个女服务生突然拉住她,指指她背后,陆冉这才发现一楼洗手间外的软椅上坐着几个歌手模样的男黑人,对她不怀好意地指指点点。
陆冉唰地转头,在明亮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白色连衣裙上,染着淡淡的血迹……丢人丢到非洲了!
她在黑人们的大笑声中往洗手间落荒而逃,转头对服务生说:“谢谢——”
这一回头却不慎撞上了人,她的手包掉下来,几个圆柱形的小东西滚了一地。
陆冉一抬头,腾地红成了煮熟的虾米,想死的心都有了。
沈铨抚平被她撞皱了的衬衫,蹲下身,慢慢地、一个个地捡起那几个黄黄绿绿的卫生棉条,递给她之前,还用审核文件的犀利目光扫了一眼。
陆冉:“……”
那群黑佬见她撞了人,笑得更夸张了,她站起身刚要吼几句,却见沈铨大步走到她身前,“哗”的一下抖开西装,把沾了洛神花汁的深色下摆露给那群人看,冷冷道:
“我不小心把饮料洒在她裙子上,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不如来笑这件衣服。”
他的法语口音纯正,极有气势,黑人们一时给震住,讪讪闭了嘴。
沉默地走到水池,陆冉不知说点什么才好,垂头丧气地嗫嚅:“谢谢沈总。那个……”
沈铨略一颔首,半眼也不多看她,径直走入洗手间。陆冉无计可施,只好进隔间换下姨妈巾,塞了根小号棉条进去,舒了口气。这阵子太累,姨妈提前汹涌澎湃,她出门时匆忙抓了把棉条以防万一,显然,抓得太多了。
她坐在马桶上发了好半天呆,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沈铨虽然不屑搭理凡夫俗子,但人品不错。
陆冉就是怕尴尬才特意待了十分钟等他走,没想到从厕所出来又同他打了个照面。两人并排洗手,她惊觉他的脸色很差,嘴唇发白,额上挂着汗,活像在洗手间里被人揍了一顿——当然,她没听到任何动静。
她跟在他身后,终于把目的说了出来:“沈总,我听经济部秘书长说星舟原先计划和新立合作摄像头项目,您上次和贺总……”
“我不在洗手间谈工作,也不跟那种人合作。”他打断她,两道乌黑的长眉渐渐锁紧。
陆冉担心地望着他,“沈总,您哪里不舒服吗?”
沈铨走了几步,大厅里凉飕飕的空调和屋外的热风交替,顷刻间就出了一身汗,胃里似有刀子翻来覆去地搅,眼前阵阵发黑。她清润的声音从嘈杂中飘来,带着焦急:“你没事吧?我去叫医护人员……”
他摇头,强撑着朝花园里无人僻静的角落走,坐在一处石头上,全身都垮下来,手指紧紧揪着心口下的衬衫,骨节青筋毕露。
“你稍等!”陆冉知道他不想让别人发现,抄近路踩着草丛跑到餐车那边。
剧烈的疼痛让等待变得极为难熬,他的衣服被果汁弄脏,口袋里的车钥匙和药瓶都交给同伴,这一会儿的工夫就犯了病,他拿出手机拨号,简短地交代了几句。汗流得太多,沈铨解开几粒胸前的扣子透气,缓了一刻,视线里的景物重归清晰,能看清那个白色的身影了。
她娇小的身材在一堆高挑的当地人中十分不起眼,像只灵活的兔子蹿到大使夫人身旁,而后迅速返回,中途还崴了下脚。她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把两粒白色的药片放在他掌心:“这是大使随身带的胃药,你看行不行?”
她说了药名,沈铨毫不犹豫地吞下,靠在树干上歇了片刻,“陆小姐怎么知道我有胃病?”
陆冉脱了一只高跟鞋,揉着脚踝,笑眯眯地道:“我以前在刚果的UNESCO实习,老板是个日本人,工作狂,犯起病来跟你一模一样,再说嘛,胃病和总裁可是标配,你们没几个人好好吃饭!我正好知道大使也有胃病,就去找夫人要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沈铨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明丽笑颜,放轻语气:“好些了。”
“沈总,你这里是怎么回事?”
陆冉无意中看到他敞开的胸口印着一条长长的疤痕,很像陈年刀伤,吓了一跳。她脑子里瞬间冒出“霸道总裁黑白通吃落难被砍,死里逃生再创辉煌佳绩”的狗血标题,他不答,便也不敢多问,这时正巧身后有人喊:
“沈哥,还活着吧?”
那是个白西装的青年,大约二十七八岁,桃花眼悬胆鼻,薄唇天生有些上翘,站在朦胧的灯光下,犹如一朵皎洁生辉的昙花。
“谢北辰,我的合伙人兼财务总监。”
陆冉不禁猜测,星舟可能是按颜值招聘,他们俩站一起,随便照张相发票圈就是一条硬广,都不用修图。
谢北辰看着瘦削,却毫不费力地捞起沈铨,熟练地架着他往外走,“你是甄好的朋友陆小姐吧,多谢你救这家伙一命。”
“不客气。”陆冉的八卦之火熊熊燃起,“甄好在酒吧认识的星舟员工是你吗?如果是,那我可要谢谢你把沈总的微信推给我。”
“是我。”谢北辰把沈铨拖到官邸门口,有辆路虎停在那儿,“不用谢,下次陆小姐可以和我们一起听爵士乐。”
沈铨刚要说话,被他塞进车后座,砰地关上车门,“沈哥这人扫兴,我们都不带他去,你放心。”
陆冉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啊!沈总回去早点休息,今天就别工作了。我下周去使馆拿招待会请柬发给中资企业协会成员,给你们送到星舟,到时候见。”
她冲两人挥挥手,车子发动时,竟然看到沈铨在玻璃窗后弯了一下嘴角,那一笑宛若流星划过肃杀苍穹,可谓惊心动魄,转瞬即逝。
看上去……有点儿开朗?
她以手拊膺坐长叹,认真思考着一个问题:
平时笑一笑,会折他十年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