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常工作是浏览大卫·斯万斯比把《斯万斯比新百科词典》文本数字化的成果。他梦想着为这部未完成的词典更新词条,免费放在网上,为他的家族、他前辈编辑的智识与愿景增色。在他的宣言里,这高尚的计划既有助于全人类的进步,也能让斯万斯比的遗赠成为一部功成名就的杰作,而不是一发高贵的哑炮。
我暗暗查询了“妄自尊大”的定义。
为了达成这番美好愿景,斯万斯比出版社微薄的资金尽数投入了词典的数字化与词义更新。首版、最终版也是唯一一版,未完成形态的《斯万斯比词典》出版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背后是此前数十年积累的庞杂笔记和校样,想把这样的词典数字化绝不会轻松。讨论时,大卫明确地说,他不会在这些原始资料里添加新词,因为这仿佛背离了斯万斯比的精神;他想更新那些已有的词,使它们适合当代的读者。
听到这里我不禁指出,在线词典已经有了,也有在线百科全书,专家和爱好者每分每秒都在更新它们。我在手机上为他演示了一番。毫无竞争力。大卫面露倦色,还有点难过,因为我没能领会他宏伟的梦想。
“可是,让斯万斯比词典也跻身其中,这该有多好!”我滑过形形色色的网站列表时,他说,“让《斯万斯比百科词典》终得安歇!”
我不大理解其中的逻辑,但我的薪水仰赖这个让我不大理解的逻辑。每次经过杰罗夫·斯万斯比教授的肖像,我都会掏出手机查一篇文章:怪癖有没有遗传倾向。
大卫·斯万斯比整天关在办公室里,照着他的家族词典,把每个词条逐字逐句地打出来,竭力更新每一条词义。说句公道话,我看词典数字化的进展之所以如此拖沓,这份“实习”之所以能持续三年,根本原因是大卫发现了一种叫作网络象棋的东西。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一个能让人“亲历”象棋史上著名经典战役的网站。网站由某种程序编写,从故纸堆里发掘资料,能重现某位棋士在某场比赛中的下法,于是你可以动用自己的智慧与那位棋士的幽灵对弈,看看自己能不能成为更出色的对手。已经过了八个多月,大卫仍困在一场初记于一九二六年的棋局中,对战二十世纪杰出的象棋史学家哈罗德·詹姆斯·卢斯汶·穆雷(1868—1955)。可以说他是象棋史学家。也可以说他是《牛津英语词典》第一任编辑的第十一个孩子。每当我路过大卫的办公室,听见他拍打笔记本电脑或是对着显示器咒骂,便会生出这个念头:他要亲手了结斯万斯比词典与牛津词典的宿怨。我不知道他赢过没有。假如赢过,他肯定会告诉我的。
有天晚上,在我们住的公寓里,我试图向皮普解释词典数字化这回事。编纂词典所用的绝大多数笔记都来自十九世纪最后一年,时代反映在出现和未出现的词里。我环视厨房寻找佐证。比方说,茶包( teabag )。一八九九年还没人说过这个词,所以词典里没有它。
“动词还是名词?
”皮普问。低俗。我扮了个怪相。
一八九九年, 茶包 这个词还没有从草稿纸或整齐的释义栏里蹦出来。茶包还没被发明。如果你信任当时出版的其他几本词典的话,一八九九年,没有人侧手翻,那个词还不存在;也没有扶梯。一八九九年,男性气质的(blokeish)、勾引(come hither)、宿舍(dorm)尚有一年才会在英文词典里现身。Hangover和morning-after直到一九一九年才突然与酒精产生关系,无缘以“宿醉”的含义登上斯万斯比词典被战火摧毁的书页。无论如何,语言当然继续发展。天知道员工聚会上发生了什么,才需要那两个词焕发这般新生。
我在工作时越是这样遐想,就越喜爱一九○○这个年份那迫近却不可触及的发音,以及它新创造的词,喜爱在那一年抵达唇齿、耳朵和墨水的词语。Teabag,come-hither,razzmatazz(眼花缭乱)。比起一八九九年和于那一年奋笔疾书的词典编纂者,一九○○年听起来有趣得多。
一八九九年,大象被大肆屠杀,以满足对高级台球的需求。一根象牙最多能制成四颗台球。这段往事是我第一天读词典时,闲极无聊往后翻,在第五卷的“象牙贸易”词条下看到的。随后电话铃声响起,我想着被杀的大象,摘下听筒,夹在下巴与耳朵之间,接起电话。
为百科全书与词典更新释义当然不是一件新鲜事。在接听恐怖来电与待在储物间吃午饭的间歇,大多数工作时间里我都在阅读这些改动。人物小传要续写,国家更改名字或彻底不复存在。《斯万斯比词典》在这方面有许多优秀的同路人,它所延续的是工具书竭力与时代同行的悠久传统:亚伯拉罕·里斯出版《纲要》,目的是修订钱伯斯一七二八年编写的《百科全书》。里斯在出版前的布道会上着重说道,他的意图是“逐出陈旧的科学,删去不必要的内容”。科学的进步造就新词与新理解,不断让昔日整齐的“豆腐块”文章失去必要,乃至毫无用处。例如,十九世纪《英国百科词典》收录的疟疾(malaria)词条仍然叙述,这种疾病的传播经由浮于沼泽上的一种神秘气体——瘴气(mala aria)。这个说法大体是正确的,词源也经得起推敲,但全然没有体现蚊子作为昆虫媒介在其中的作用。大卫一向迫不及待地指出,《牛津英语词典》的首版漏掉了appendicitis〈名〉阑尾炎——一九○二年,爱德华七世的加冕典礼因这种病而推迟以后,这个词便成了媒体热点,词典也因为这个疏漏被骂得体无完肤。
为传统词典定调的往往是编纂者自身的知识背景,也许还有个人偏好。我确信,大卫·斯万斯比这样安慰过自己:一部没有疏漏、面面俱到的完美百科全书词典注定不可能存在,因为任何编纂者或编纂机构都无法保证视野的完整和客观。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没有词典是一颗恒星,诸如此类。自然,决定 删去 某个词,让更“合适”的词有机会取而代之,这是容易引发争议的。《牛津初阶英语词典》在近期的编辑计划中,声称要将catkin(柔荑花序)和conker(七叶树果)替换为cut(剪切)、paste(粘贴)和broadband(宽带),引发全国瞩目,招来许多激愤的意见。《斯万斯比词典》网络版更新引来的非议要少得多,主要是因为几乎没人在意。
几乎没人。
电话铃又响了一声。
词典不会再增添新词,但现有的许多词义要更新。比方说,动词refresh就需要做些微调:一八九九年的“refreshing mobile stream”,词条意思是“清凉的活水”,与如今的“刷新手机信息流”大相径庭。Tag(标签)、viral(病毒式传播)、friend(友邻)的含义也与它们刚出现时不同。这样的词还有marriage(婚姻)。
一八九九年对 婚姻 的定义如下(着重显示是我加的。——你能有多少机会真的说出这句话呢?):
婚姻〈名〉指缔结 夫妻关系 的行为或仪式, 一男一女 在身体、法律、道德层面幸福地结合,全然一体,准备组建家庭……
电子新版里,大卫将这个词条改写为:
婚姻〈名〉指缔结二人关系的行为或仪式, 两个人 在身体与法律上结合……
不知为何,这处改动在报上激起了一些谩骂。也招来了这些电话。
除了接电话以外,我的工作还包括为大卫上传的词条校对拼写与标点。这费时费力,因为大卫痛恨网络象棋以外的一切科技。采购办公设备也吝啬得很。在斯万斯比宅使用电脑,这意味着和沙漏相看两厌。我电脑加载界面上的那枚沙漏沉默而单调,比指甲盖略小,上半截有六个黑色像素,下半截十个。不知道人的一生中有多少个小时,花在注视这幅微型纤腰图上。我想起传承给我的这块键盘上各异的印痕。半灰,半黑,半褐。什么痕迹?皮屑,尘埃?及物动词slough(陷入泥潭)和名词sebum(皮脂)浮现出来。曾栖息在同一块塑料上的若干双手留下的印记。其中一些人或许已经死去,这些污渍也许就是他们在世上仅余的痕迹。这键盘让我有点恶心。
回到这个加载中的沙漏。又一对像素点悬在图案正中,意思是沙粒正在滑落——这枚沙漏会在你的注视下绕轴旋转,仿佛有个看不见的操纵者伸手翻转它,再翻转回来。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何必自言自语地讲解沙漏的运转?与百科全书词典为邻使我变得惹人厌烦。 繁冗,迂腐,单调往复往复往复 。患上沙漏恐惧症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与你并肩工作的箭头或手形符号突然变形,投入另一项不仅不可控,而且优先度最高的使命,这无疑是很吓人的。操作系统繁忙,无暇理会键盘或鼠标输入,电脑前的人也卡住了,等待电脑缓过来,被迫与不请自来的旋转沙漏做伴。
桌上的电话又响起一道刺耳的铃声。
也许,沙漏能够唤起如此严重的焦虑感,是因为在这图案里无从寻觅最终的解脱。不错,它作证,你要在这里坐到海枯石烂!这事毫无意义!全是一场空!何必去学习钢琴谱,何必去记歌词,何必在意“ 读音 ”的准确读音?沙的细流不间断地从倒圆锥形的一端落入另一端,根本无从衡量度过了多少时间。我是说,拜托,沙漏这种东西,与其说是进展的象征,不如称作完美的沮丧浪潮,它是无处可逃的恒定的“当下”,不曾应许任何未来。没有指针的表盘或许也能造出这样诡异的效果。我为什么想这些? 口若悬河 又 稀奇古怪 。我的煮鸡蛋出了什么问题?我以为我是——?
电话铃又响了一声。
在凝滞以外,沙漏的意象还暗示一种独特的渐进:一切自然的事物都趋向死亡。这对于员工士气很是不利。等待电脑屏幕上的沙漏周而复始地流空、填满、再流空,让人想到的不只是徒劳,还有人必死的命运。我拥有的知识足以让我领悟,当西方文化中的“时间老人”或“死神”被描绘成人形时,沙漏总是备受钟爱的道具;倘若在迪士尼版《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白兔先生惊叫“我迟到了,我迟到了,我迟到了!”时,握在手里的不是一块怀表而是一只沙漏,他的形象就将是个恐怖得多的小小(我在手机上搜索了一番)
兔形魔符
。沙漏与堆满骷髅头的房间、燃尽的蜡烛、腐烂的水果并称,是描绘有形世界易逝的虚空派
画作中频繁出现的比喻。皱缩的郁金香,干枯的羊皮纸。十七和十八世纪的海盗船把沙漏绘在旗帜上,与更著名的骷髅头标记并列,以利用这种“死亡形象”背景造成的阴郁和战栗。沙漏图案还见于许多墓碑,通常配有
光阴似箭
或
时光飞逝
等箴言。
办公电脑陈旧且迟缓。上周我不得不等待它转过一圈又一圈,翻开胳膊肘旁边的《词典》,查阅obconical(倒圆锥形)和saturnine(阴郁)两个词。
电话铃响了第四声。一般而言,这是我忍耐力的极限。
然而沙漏意象并不总是伴随着无望。试想一下,有时它恰恰象征着必须惜取光阴。也许正因如此,沙漏是许多饰章
里的组成图案。我查过。我当然查过。UrbanDictionary.com
给出了一种更有风味的定义:hourglassing(沙漏中)是一个动词,形容“一台电脑因正在‘思考’而无法响应。‘沙漏中’并不等同于死机,而是电脑给出的一种或许是错觉的动态”。在哑谜猜词、画图猜词等家庭游戏中,当最后一粒沙子从附赠沙漏的颈中滑落,人人都会感到一种不祥而绝望的恐惧。这种尺寸的沙漏也被称为egg-timer(煮蛋计时器)。尽管它大约贴切描述了这种沙漏在某些领域——例如早餐半熟蛋烹饪——当中的应用,但我仍然认为,egg-timer相较其同义词clepsammia(窃沙者)而言欠缺诗意。后者被词典编纂者诺亚·韦伯斯特列入他一八二八年编写的词典。该词由希腊语的“沙”和“窃”组合而成,意为每当一粒沙子滑过瓶颈,就有一瞬时间随之离去。无疑,clepsammia愉悦的齿擦音也能引发这样的想象:物体倒转,光滑的细流从一颗玻璃球流向另一颗。与《韦伯斯特词典》不同,《斯万斯比新百科词典》在其不完整的一九三○年版里始终忽略了clepsammia。不过,它的确收录了hour-glass(沙漏),用连字符相接。两个对称的单词,一道短短的连字符构成地峡,书页上的hour-glass一如它所指的物体本身,侧卧在它平衡的轴线上。
电话铃还在响,直直钻透我的头骨。
陪伴倒霉的电脑用户(我)度过等待时光的图形当然不止沙漏。例如,苹果电脑里那颗旋转的圆珠,会被人亲切地称为“死亡旋转沙滩球”或“末日弹珠”。旧黑莓手机偶尔会显示一张圆角时钟的图像,表针肆意转动。黑莓时间,苹果时间,幸运时间,煮蛋时间。我家的笔记本电脑比办公电脑新得多,它运行的是更先进的操作系统:沙漏不复存在。在需要等待的时候,陪伴我的是它的替代品、它的继任者:一枚发光的圆环,一条小小的绿色衔尾蛇,永远追逐着自己的尾巴。相同的烦躁感挥之不去,困在暂停状态中,无法感受一丝进展的可能,却被抽离出来,面对一只更深奥难懂的计时器。这泛光的圆环更加冰冷,更加不近人情,内含的文化意蕴与海盗或时光老人渐行渐远,与《2001太空漫游》里的HAL9000
或《霹雳游侠》里汽车基特
的前灯条越来越近。既然已使用过虚空派的图腾,未来的操作系统或许会采用其他徒劳的象征,比如骷髅头或者枯萎的花朵。也许一位小小的像素西西福斯
不得不攀上我的滚动条。就现在而言,沙漏的魔力已经不复存在,而我怀念它。自然,
时光
仍无法停止
飞逝
,但至少我们曾目睹它华丽消失。
沙漏这个词丧失了意义,只代表暴烈的怒火。
电话铃又任性地响了一声。我叹了口气,摘下听筒,望着办公桌对面墙上的一块污渍扯出一个笑容。
“您好,这里是斯万斯比出版社,”我说,“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下地狱吧,马洛里。”电话线那一端扭曲的合成音说。
“对,”我冲着污渍竖起大拇指,“对,您没打错。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呼吸声。一呼,一吸,电子音沿着电话线传来。
“今天你打了两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个。
“楼里有炸弹。”那声音说。电话挂断了,电脑屏幕上的沙漏转过最后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