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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代表artful〈形〉狡猾;巧妙

大卫已经和我聊了三分钟,还没发现我嘴里囫囵塞了一个鸡蛋。

我原本正用老姿势好好地吃午饭:躲在办公用品/用具储物间里,窝在宽胶带垒起的圆柱和打印机墨盒中间。到中午了。闻到饭香是一种享受,工作日的高光时刻不过如此。站在斯万斯比宅储物间的天窗底下,把纸盒子里的汤嘬进嘴里,转着圈舔舐发黄的塑料餐盒里剩下的米粒。只要旁边没人,这样的一餐美味得不像话。

我把一个煮鸡蛋塞进嘴里嚼,一边辨认收纳箱侧面用各种语言写的“ 信封 ”。我试着把每个词都记住,以消磨时间。Boríték 仍然是我在Biró和Rubik(圆珠笔和魔方,以发明者命名)以外唯一认识的匈牙利语单词。我又叉起一个鸡蛋含在嘴里。

我正像平常一样埋头大嚼,储物间的门开了,大卫·斯万斯比主编侧躲一步,钻了进来。

主编头衔其实只是礼貌起见。大卫来自历史悠久的斯万斯比主编家族。我是他唯一的员工。

我嘴里塞着鸡蛋,看他闪身进来,把门在身后推紧。

啊,马洛里。 ”他说,“还好逮住你了。能和你讲两句话吗?”

大卫七十岁,十分英俊,手势轻快有力,在这样逼仄的储藏室里施展不开。我听说主人大多长得像宠物,宠物长得像主人。大卫·斯万斯比与他的笔迹有许多共同之处:高到有点滑稽,整齐利落,边缘圆润。而我,我知道,和我的笔迹一样,看起来总是像该好好洗涮、熨平,也许还要高压灭菌。下午拖着脚步在时钟上转过,我的笔迹和我都垮成皱巴巴的一团。 皱巴 ,这个词选得有点腼腆:让人联想起 陈旧 或者 穿得久 ,意味着舒适与亲近。我真正想说的是,下班时我像一摊破烂。我数着回家的钟点,而皱纹循迹而来,在衣服和皮肤上画线计数。在斯万斯比宅,这不算是大事。

大卫·斯万斯比不能算作物理意义上的威胁,说他把我堵在墙角,这有失公正。但这间屋子站两个人太挤了,我的确在墙角体会到了“堵在墙角” 的词义演变过程。

我等待老板直接提出要求,但他执意寒暄。他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天气,到最近的比赛输赢,又说回天气,然后告一段落,这时我开始恐慌起来,嘴里还塞满鸡蛋:他肯定在等我回应或表示有幸听闻或至少提一句自己的想法。我想象用力把鸡蛋吞下去,或者边咀嚼边开口的情景。或许我该不动声色地吐出来,让它从我豁口的牙齿中间落在手里,微微泛着光,然后对大卫说,快把你想说的话也吐出来,仿佛这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大卫轻轻摆弄着他眼前架子上一台标签机的旋柄。一两下,调整妥当。这就是主编行为吧。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窗。

“这样的光线我怎么也看不腻,”他说,“你说呢?如此清亮。”

我含糊应声。

“看这边。”他把视线从天窗转向脚下,鞋浸在一泓淡淡的阳光里。

我发出赞许的动静。

Apricide. ”大卫热切地念道。与字词打交道的人爱做这种事:像鉴赏家一样含着钦佩与夸耀,清晰地吐出一个词,显示此地有人懂得欣赏一枚好词,明白怎样的词源才造就了这支年份珍贵的佳酿。他皱了皱眉,停住了。他没有纠正刚才的用词。但不幸的是,我想起在《斯万斯比新百科词典》第一卷见过它:大卫的本意是 apricity 〈名〉,冬日阳光的暖意。 Apricide 〈名〉是宰猪仪式。

也许你会看到一卷《斯万斯比新百科词典》立在高级酒吧的壁炉台上,充作道具,日渐朽坏,或从教堂义卖会的书架流向慈善商店,最后来到你家附近的仓鼠垫料加工厂。它不是第一部英文词典,不是最优秀的一部,更不是最负盛名的一部。它始终是同类工具书里匍匐的影子,论声誉、论严谨,自一九三○年首印至今,都难望《大英百科全书》《牛津英文词典》的项背。那些光洁的深蓝色灵柩。斯万斯比的名声也远不及柯林斯、钱伯斯、梅里亚姆-韦伯斯特 和麦克米兰。它在大众的想象中之所以仍有一席之地,是因为它没有完成。

我不知道人们对一部差点完成的词典情有独钟,是觉得它傻得可爱,还是因为对壮志未酬的幸灾乐祸。斯万斯比词典许下一个太过乐观的诺言,却无力兑现,数十年的劳作经过长久的侵蚀,终于无足轻重。

如果你问大卫·斯万斯比,斯万斯比词典的半成品状态是否等同于失败,他会直起身来,挟着两百英尺 高的气势,对你说他认同奥登 的名言:艺术品从未完成,只是被搁置。然后他会遁入书架之间去核实,十分钟后再度现身,说那句话当然是来自让·科克托 。再过十分钟,大卫·斯万斯比又会找到你,澄清那句话其实是保尔·瓦雷里 说得最早,也最妥帖。

大卫·斯万斯比喜欢援引别人的言论。他竭力表现他在意引语的准确性,也会不假思索地柔声斥责那些混淆了“引用”与“引语”的人。对此我的意见是, 干点正事吧 ,我不过是实习生。

我又点点头。那个鸡蛋是我嘴里的木星,那个鸡蛋是我的整个脑袋。

也许,英国人对《斯万斯比新百科词典》的钟爱,是因为这种未完成的计划含有艺术和哲学层面的诱惑。与大卫设想的基调不同——斯万斯比词典绝不是文字界的舒伯特第八交响曲、列奥纳多·达·芬奇《三博士朝圣》或者高迪的圣家族教堂 。你能够确凿地看到已经投入它的心血。《斯万斯比新百科词典》分为九卷,字母和数字共计两亿两千二百四十七万一千三百一十三。倘若有人有足够的时间和耐性做计算,这部词典绿色的厚皮面间所有字母和数字排成一行,可以绵延一百六十一英里。我可没有做计算的耐性,但在这份实习工作中,我显然有的是时间。我刚来斯万斯比宅工作的时候,我的爷爷对我说,一部词典最要紧的就是能装进衣袋:这样的一部词典也够收录那些重要的词了,他说,而且很薄,这样去哪里都很方便,也不会把衣服撑得变形。我不敢肯定他听明白了“实习”是怎么回事(“你说拘禁 ?”他在电话那头嚷道,没听见回答。他重复道:“安葬 ?”)但他似乎替我高兴。子弹不足为虑——《斯万斯比新百科词典》一九三○年第一版九卷本恐怕能拦下一辆坦克。

在十九世纪的伦敦,斯万斯比宅雇用了一百多名词典编纂者,在这座宽敞的建筑里不倦地工作。人们津津乐道,说每位员工都获赠了一只统一规格的斯万斯比宅皮质公文包、一支统一规格的斯万斯比宅蘸水钢笔以及印有斯万斯比宅抬头的信纸。天知道这个项目是谁赞助的,只能说他们的确在意品牌形象的统一。传说这些词典编纂者都是大学一毕业就被网罗进来的,为许诺的高薪职位所招募,使命是推出一部权威的英国百科词典。偶尔我会想到他们——那群从书房里采摘的年轻人,大约比我更年轻,一个世纪前,来到这同一座房子里钻研语言。他们身负压力,词典第一版必须赶在《牛津英语词典》之前面世:精当的词义、精心调研后撰写的短文,假如不是第一个出现,又如何得到“伟大”的殊荣?大卫·斯万斯比的曾祖父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开始主持这项任务。他名叫 杰罗夫 ,总让我想再查一遍拼写有没有出错。他满脸胡须的尊贵肖像就挂在一楼的大厅。“蓄须”这个词就是为这样一张脸而生的。看杰罗夫·斯万斯比的模样,感觉他呼出的气会是甜腻的。不算难闻,只是不太清新。别问我为什么这样想,也别问我为什么看一幅肖像就能下这样的定论。有些论断就是这样,没有理由。

我在这里实习三年了。入职第一天,我被领着参观这座大宅,聆听公司简史。我参观了早期审校者和出资人的肖像,在战前与战后,他们争相维持这项事业的存续。一切都源自杰罗夫·斯万斯比教授,一位看似能为词典编纂事业招揽肥厚资金的有钱人。十九世纪末,他积蓄完毕,着手在一处俯瞰圣詹姆斯公园的土地上建造房子。这处房产是为了完成使命而建,由建筑师巴希尔·斯雷德设计,登峰造极,配有电话、电梯、同步钟 主摆等设备,主钟发出电脉冲,确保宅子里每一座钟指示的时间都相同。杰罗夫·斯万斯比教授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这栋房子。“登峰造极”一般的电梯,为的是深入地下室,那里存放着许多庞大的蒸汽金属印刷机,是大卫·斯万斯比那蓄须的曾祖父在计划之初就购置并安装的,待词典编写完毕后便能付印。这项雄心勃勃的事业,确立伊始就意味着金钱的大出血。

词典尚未印出第一版,甚至还没编到“Z”部,计划骤然中断。词典编纂者被征募入伍,一批批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斯万斯比百科词典》那已投入巨额的初生事业告一段落。每天走过斯万斯比宅侧面,我都会经过一座为纪念这些年轻人而立的石碑,他们的名字按字母顺序刻在大理石质地的索引表上。

未竟的词典,被拦腰截断的、有关秩序井然的新世界的蓬勃梦想,注定被埋葬的潜能:这是留给戛然而止的一代人恰如其分的纪念。

我能体会。这样的体会从许多方面都让我自深处感到不适,但我能体会。这部词典以未完结出版物的形式存在,成为一个悲哀、空洞、毫无乐趣的笑话。

最初的印刷机在战时被熔化,用来制造子弹。参观时,我只因翔实的细节而点头。那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终于找到了一份能活命的工作。

大卫和我在斯万斯比宅三楼破败的办公室工作。这座宅子地理位置优越,咫尺之隔便是圣詹姆斯公园和白厅,拥有美妙的古典装潢细节和空间布局,于是下面两层和宽敞的大厅都租了出去,用作发布会、会议和婚礼场地,为了给宾客留下深刻印象,布置成相当壮观奢华的模样。大卫雇用过形形色色的自由职业活动经理,按照形形色色客户的形形色色品位,置办帐篷、横幅与鲜花。顶层不对外开放——楼下崭新、光洁,黄铜灯具每日擦得闪闪发亮,灰尘全被围剿,而我们办公室之上的楼层为人遗弃,无人问津。在我的想象中,那里的防尘罩足够披满一个村庄的幽灵;从房梁垂下层叠的蜘蛛网,稠得像棉花糖。偶尔我听见急促的奔跑声,老鼠、松鼠或某种未知生物从我办公室的天花板上跑过。有时会有灰浆应声飘落在我的桌面上。我没有告诉过大卫。他也没有告诉过我。

楼下随时可以拍摄宣传片、举办光鲜的喜庆活动;空旷的楼上则有老鼠和幽灵出没,我们办公的房间便夹在中间。软装是灰白单调的现代风格:我的房间是迷路的客人走上楼来看到的第一间。隔壁是阴暗的复印室,再过去是办公用品储物间,最后是走廊尽头、大卫·斯万斯比的办公室。那间屋子最宽敞,但仍仿佛被书、文件柜和文件夹塞得喘不过气来。

这几个房间是斯万斯比的豪情壮志到如今仅存的领地。能拥有一间哪怕十分狭窄的单人办公室,我已觉得自己堪称幸运。在这样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庞然大宅里唯一的员工。我该庆幸能在这座宅子里任意漫游,即便这是座一度前所未有、如今濒临破败的建筑。

你也许听说过“山鼬词 ”——黄鼠狼似的滑头话,故意用暧昧不清的说法误导对方,偷梁换柱。每次听到“前所未有”我都会想到山鼬词。譬如“我办公室里的空调系统前所未有”这样一句话,并没有点明“破败”也是一种从前没有的状况,而那可疑的“有”,或许代表着“一个每过两星期就往打印机里滴落硬邦邦黄色黏液的箱子正在你头顶轰鸣”。

“山鼬词”这个说法大约来自民间传说:黄鼠狼能不打破蛋壳而把蛋吸空。 教你的黄鼠狼偷空鸡蛋 。“山鼬词”是没有意义的空洞语言。我的推荐信和简历上就有些关于专注和精益求精的山鼬词,还有拼错了的“热忱”。

我的工作还包括接听每日来电。都是同一个人打来的,威胁要把这栋房子炸成碎片。

我怀疑接电话才是这份实习 真正的 目的。斯万斯比词典不像是还有余钱挥霍在“渴望历练”(需要引证)的二十多岁小年轻身上。我上一份工作的时薪不足一点五英镑,内容是站在传送带旁,把一只只没覆盖到糖霜的姜饼人旋转三十度。这件事我在简历和面试中都没有提——在斯万斯比宅工作,至少不会再梦见那些没有五官的硬脆身体。

没有电话来的时候,我会翻阅工作台上一卷落单的词典,以免发疯。Diplome〈名〉,我读道,更高级别权威机构签发的文件;diplopia〈名〉眼疾,视物重影;diplopia〈名〉眼疾,视物重影 ;diplostemonous〈形〉【植物】二轮雄蕊的,或雄蕊数是花瓣数两倍的。

用这三个词造一句话,我想。然后电话响了。

“早安,斯万斯比出版社。有什么能帮您的?”

“祝你们下地狱。”

面试的时候没说有这种工作。我能理解原因。入职第一天,我接起电话,对自己将面对什么一无所知。我清清嗓子,轻快——太过轻快地说:“早安,这里是斯万斯比出版社,我叫马洛里,有什么能帮您的?”

我记得肩上落下一声叹息。大卫和我事后认为,那人用某种机械装置或软件改变了声音,听起来像卡通机器人。但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一阵尖细的杂音,像铰链松开的动静。

“抱歉?”我说。回想起来,我不知道那是本能还是新入职给的粗神经。“我没有听清,可否请您重复——”

“希望你们都去死。”那声音说。电话断了。

有时是男声,有时是女声,有时是卡通羊声。你会以为,一两周过后,接这样的电话会变成习惯,像打喷嚏和早上开信箱一样平常。但我很快意识到每天上午的流程是这样的:电话响起的那一刻,我身体里的一切循环都会短路,通向不自觉的颤抖。血流从脸上退尽,凝成黏糊缠结的一团,冲撞我的太阳穴和耳朵。我的腿发软,视野缩窄,两眼发直。假如你能看见我,我模样里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每天早上接电话时,伸出的胳膊上都布满大大小小的鸡皮疙瘩。

在这场于午饭时间展开的储物间近身格斗中,大卫一直注意着不要碰到架子。“电话?”他说,“是我在十点钟听到的吗?”

我点点头。

大卫张开手臂,笨拙地和我拥抱。

我对着他的肩膀嘟哝了一句谢谢。他退开,把架子上的标签机重新校准。

“来我办公室一趟,等你——”他看了一眼我手上已经空了的塑料餐盒,看来先前完全没发现,“——吃好午饭。”

主任编辑把实习警卫 留给了储物间、天窗与冬日阳光的暖意。我站着发了一会儿呆,随即在手机上搜索海姆立克急救法 ,一边咽下嘴里的煮鸡蛋。我试了四次也没拼对manoeuvre这个词,不情不愿地交给了自动纠错。 Y1WLlOEVVD+9yXmo7XJNwOYBDF1ANrdzrcrhXidJnUirK8PzGI0cKZ36FcwDeh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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