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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想象你持有一部完美的私人词典。一部,那部,都无所谓。不是一部 无瑕 的词典,而是为你而生的、从来都最适合你的词典。

说得更具体些。这部词典一定是纸质而非电子的。是一种实用的物件。可以举起来让某人够不着,可以挥舞,可以驱赶厨房里轨迹难测的飞蛾。对吧,实用词典。它的边角或许稍有磨损,掂在手上,分量恰到好处:既能可靠查阅,又不太沉。这部词典也许有丝带和页码,让它不必艳羡书架上光鲜的同类。一篇完美的前言应当解释,词典为什么要标页码。书脊有烫金的书名。纸张细腻绵软,触感愉悦,字体透着优雅,一种绝对游刃有余的坚定,坚定的游刃有余。是一种该由杰里米·布雷特 或罗曼·布鲁克斯 扮演的字体,颧骨明显。一部完美的词典一定是皮面的。拇指指甲轻轻擦过,发出悦耳的 沙沙 声。

我承认我的专注力不甚持久,所以我完美的私人词典会很简洁,只收录我不认识或频繁忘记的单词。我这本像无知一样无穷的简明词典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悖论,大约要印在莫比乌斯带 上。我不可能的完美词典。

来读前言,用拇指翻开词典,像剖开一颗熟透的果实。(其实翻开书并不像是这样。这个明喻也很蹩脚。)我 完美的 词典会摊开在某一页上,因为那里夹着丝带。

制一磅生丝需要两千五百只蚕。

在这一页上,你会先看见哪个词?

【我踏入了歧途。有些词语魅惑如鬼火,能让人离开原先想走的路,愈发深入括号与脚注的沼泽,跟随“ 参见 ”的召唤。】

一张牛皮能造多少本词典的封面?

算了,谁会读一部词典的前言?

沙沙沙

把一部词典评为“ 完美 ”,意味着思考这一类书的使命。在这句话里“ ”是简称。

完美的词典不能自娱自乐,免得离间读者,减损它的用途。

一部完美的词典显然必须是 正确 的。比方说,不能有拼写或印刷错误,也不能随意妄下断语。假如没有严谨细致的调查来佐证,完美的词典不能显露出倾向性。但这些已经太偏向理论,我们不妨从更基本的地方入手:封面至少必须能够翻开,这是很要紧的;书页上的油墨必须清晰可辨。合格词典的筛选标准往往是它能否 收容 定型 一门语言。 收容 ,仿佛词语是许多行为不良的孩子,被赶进一间屋子里计数; 定型 ,仿佛只允许若干孩子走进去,然后这屋子里灌上了水泥。

完美的前言不该有这么多杂乱无章的比喻。

当人们用拇指拨开蚕与被屠戮的牛凝聚的成果时,往往会忽略词典的前言,忽略它所陈述的词典的使命与愿景。这种忽略常有发生,因为翻开词典,就有明确的理由。

一部词典的前言,有点像对无意约见的人出示的自我介绍。它介绍的是 作品 ,而不是人。无须了解词典编纂者的性别,更没必要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支持哪支球队,爱看什么报纸。比如说,某人把“艼〈名〉”解释为方言里一种个头很小的苹果,而你完全不必知道那天他的鞋太紧。某人宿醉未醒,很快就要得感冒,这对你不重要;某人不知道刮胡子太匆忙而导致的下颌毛囊感染,将在此后两个月造成严重的后患,一度让其担心自己下巴不保,也与你无关。更不必了解某人曾幻想过撂挑子,搬去康沃尔郡海边一座偏僻的小木屋里生活。前言提及词典编纂者时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他们的能力足以简明扼要地写清,比方说,某种小破苹果应当叫作什么。

就词典前言来说,更有趣的话题可能是完美的 读者 。人们大多 查阅 词典,而不是把它摊在膝上从头至尾通读。例外也是有的。有人认认真真地阅读一整本大部头词典,只为了有朝一日能说自己完成了壮举。当你在历史熟透的果实间徐行,或者翻阅记述词典读者的人物百科词典,或许能找到一个这样的人:法特赫-阿里沙·卡扎尔,以及此人的小传。一七九七年即位为波斯国王。参见【沙】。 有人赠给他一套著名百科全书的第三版。国王读毕这十八卷书,为自己的头衔里加上了“《大英百科全书》至高无上的主宰与大师”这一称号。这是一篇什么样的前言啊!国王的生平旁边或许有一张小小的钢版画,他身穿丝质长袍,坐姿,身边是高高堆起的果盘。背景里有一头战象。数不尽的水果,数不尽的蚕,画面外数不尽的吼叫。

如果你凑近观察一幅版画,一切都是点和线,像展平的指纹。

也许你见过有人这样浏览词典:不是阅读,而是觅食,好几个小时埋头嗅闻书页里的禾与苗,沉醉在草原里,忘记天光。我推荐这种读法。漫无边际地浏览是有益的。词语的形状与声音,它们的 伞房花序 伞状花序 圆锥花序 令人陶醉。这样的读者是寻宝爱好者,兴致勃勃地搜寻散落的词语。发现优美的新词、深远的词源,的确会让人大喜过望。不妨一寻。(词典的前言总有一点倨傲的腔调。)也许你已经知道这些词: 窸窣 ,意思是叶片的摩擦声;蜂腿的某一节叫作 粉筐 ,来自拉丁文里的“篮子”。

当然,对某些人而言,翻阅词典的喜悦源于发现古老或生僻的词,反刍似的让它们重见天日,有意插进话里,好教别人钦佩。我承认我从词典的林下层 抖出“ 窸窣 ”这个词是为了让你开心,但也许看起来像刻意为之:看我,看我的超级词语;phwoar——听我的吼声在深林间回响;让我讲给你那个一定被你忽略了的、不发音的p,等等,等等;psithurism 大约来自希腊语ψι'θυρο 诽谤的低语 多迷人啊! 这一派词典读者如是说。 我很迷人,因为我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词典成了这些读者的素材,成了故作高深反复咀嚼的饲料。谁都认得一两个这样的人,他们说话只是为了咳出一堆高深的词。这样的读者会在你靠在咖啡馆窗边小憩时把你吵醒,只为了品评当天的 向风性 。你失手掉了餐巾,向后一仰,推开了椅子,他想方设法把 琐事劳神 塞进道歉词。他会穿过层层树篱找到你,提醒你当心路边的 窍窦

这样的读者自然也会赞叹词语的优美、光彩和力量,但他只看见这些词的美味,却看不见香痕。

他会准确地把艼用作名词,带有卖弄的神气。(这篇前言在过度解释,浮夸中的浮夸。)

不存在完美的词典读者。

完美的词典能分清,比如,“序言”和“前言”的区别。词典说: 所以,怎么回事?

词典重在明晰,也重在诚实。

假如当真有人来分门别类,则另有一类词典读者屈从于离题的特质。他们的视线在词语间颠簸,在书页间跳跃。忽视从左到右的阅读格式,在栏与页间回环、急转,以好奇作航标,因偶遇而搁浅。

一篇前言该抛出更多问题而非答案吗?前言该只作陈述吗?

词典是不可靠的叙述者。

但我们不都有过阅读词典时的私密愉悦时刻吗?轻轻地探进来, 来吧,水温正好式 的愉悦,如果没有东西抓着你的脚趾、不肯松开,就会彻底沉浸其中。那是无法在咖啡馆的窗边展演的私密愉悦。

在词典里能够发现趣味和满足。或许是猜对了某个词的拼写(例:i在e之前 ),或许是寻回一个在嘴边打转的词。 阅读 词典而非 查阅 词典的乐趣,或许滋生于在书页间发现一个新词,精准地总结出此前你认为无以名状的感觉、特质或经验。一种凝聚与认同的时刻—— 想必曾经有人与我心意相通——我并不孤独! 乐趣或许纯粹来自陌生词语的质感,它咬于唇齿的新鲜口感。颖片。非禾本草木植物。词的内部结构,修剪光滑,含在牙齿中间。

在一些已经相当现代的词典里,如果你去查 长颈鹿 ,词条的结尾还会写着 参见 :【鹿豹】。查一查鹿豹,也有 参见 :【长颈鹿】。这就是词典的生态系统。

孩提时代我们学到,词典大约从土豚(aardvark)开始,大约以斑马(zebra)告终,中间是词语野蛮的拔河,裁判是鹿豹和长颈鹿。

我想,完美的词典不该使用第一人称,因为它应当得出客观的结论。大约也不该出现第二人称“你”,否则会显得不由分说。完美的词典应当是确凿而自足的。词典关乎渴望,关乎信任,关乎欢愉与放手——但这些似乎都有点太自作多情。更好的当然是词典编纂者和使用者都能隐身其中,不被评判。比一个经常见到、无须解释的词更不起眼。

完美的前言知道什么时候该闭——

词典是不牢靠的、让人晕眩的东西。从许多方面来说,把记忆当作一部百科全书,把嘴当作词典随身携带,这样要安全得多。词语口口相传,像雏鸟从母亲口中吃食。

一篇前言里能塞进多少明喻?一篇前言能有多驳杂?完美的书该抓住读者的注意力,完美的词典该清晰易懂。

完美词典的绿色皮质封面,或许有像你手背皮肤一样的纹路。如果把指甲按进去,会留下月牙形的痕迹。别问我为什么有人会把一本词典抓得那么紧。

这样一本书里,知识让人忐忑,想要呕吐。称名意味着知晓。这是一种力量。 你能亚当、夏娃它吗? 词语是有弹性的,永远在膨胀、翻腾,像蚕卡在臼齿之间。词典是最原始版本的混杂隐喻。

前言是光说不练。

完美的词典是蚕和牛纺线的劳动果实。词语是反刍物。每一则定义都是一篇悼文,每一句释义都是有依据的直觉。

完美的词典恰到好处地排列着好词和最坏的词。在完美的词典里,一切准确且真实。不准确的定义没有意义,像晦涩的明喻;也没有用处,像驳杂的前言或者模糊的叙述者。

完美的词典并不存在。

不是每个词都优美或者引人注目,它们的使用者与创造者同理。

寻找最恰当的词可以成为一种私密的快乐。

一篇前言可以省略成“ 听我的 ”。

一篇前言可以省略成“ 查查看 ”。

“查查看。”

“打开词典查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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