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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季节(一)

1

冬去春来的风声,都被挡在这个房间之外。窗户终日紧闭,厚重的窗帘不留一丝缝隙。空调似乎开着,但只要对着电脑敲上半小时键盘,就会意识到那震耳欲聋的噪声并没有换来多大的功效。

这间警务课的小办公室位于D县警局本部北楼的二层,面积约莫十五平方米。由于平时并不常用,它被戏称为“别墅”或“外宅”。不过,这个叫法也只有警务课的人用。其他部门的同事则会面露意味深长的笑,或在眼中透出一丝惧色,揶揄它为“人事屋”。“又到了他们进人事屋闭关的时候。”——如此这般。

离内部通知只剩五天了,定期人事调动名单的编制工作已进入冲刺阶段。其实本县的警官与一般职员加起来也不到三千人,人事调动的规模可想而知。换作往年,“人事拼图”早已大功告成。

之所以拖延至今,是因为监察课在今天下午发来了一条棘手的消息:主管县北疗养胜地的S署出事了。署长让本地园艺公司免费给岳家修了座花园。

——混账东西!

二渡真治对着电脑屏幕上的S署署长大头照,在心中如此痛骂。

这位面善的圆脸署长是去年春天才走马上任的,当然不在这次人事调动的范围内,奈何他有和辖区内商家勾结的嫌疑。不能再让这号人当“警署的门面”了,免得丢人现眼。警务部 部长刚下了命令,要求二渡在明天上午之前调整好干部的人事安排,其中就包括撤换S署署长。

二渡深耕人事多年。职级还是警部补 和警部的时候,他就做了六年的人事工作。前年他晋升警视,被任命为“警务课调查官”,负责组织管理的整体规划,自那之后,他也一直参与人事安排的起草工作。人事组人手寥寥,终日连轴转,除非有朝一日升级成人事课,否则高层绝不会放走用着顺手的二渡。

二渡习以为常。

他碰到过被显而易见的马屁忽悠得团团转,跟傻瓜似的胡乱越级提拔的本部长;连着两任警务部部长都无视地方警察组织的现实和惯例,偏要在人事问题上大展身手;一群只想镀金的特考组 指点江山,把人事拼图搅得一团糟,害得二渡通宵达旦也是家常便饭。每次遇到这种事大动肝火也无济于事。

今年这样的情况却是史无前例。本部长都点了头,眼看着就要把调动名单送去效率管理课打印了,却不得不回炉修改。而且回炉的理由并非特考组的心血来潮,而是署长这个“自己人”的违规操作,直让二渡横眉竖眼。

——那就送他去驾照课或教养课坐“冷板凳”吧。

二渡握着鼠标纵贯屏幕上的组织结构图,物色S署署长的去处。

按警界的惯例,在基层犯了错的干部会被调回本部,安排一个不显眼的职位,雪藏四五年反省反省。话虽如此,却也不能明降。专盯警察的记者比稀里糊涂的课员还熟悉组织的内情,万一被他们瞧出端倪,挖出了违规操作,后果不堪设想。自己人猜得出是明升暗降,却能对外人宣称“此举是为了强化某某部门”。把人调去这种模棱两可、藏于深处的职位,正是人事管理的本事。

——怎么办?

要把人调去驾照课或教养课,就得派一名合适的干部去S警署填补空位。如果对调就能解决问题,二渡也就不用发愁了。将驾照课课长直接调去S署当署长,便成了破格提拔。教养课课长就更不行了。他的年龄和履历都符合要求,可老家偏偏在S署的辖区。没有更具说服力的理由,比如“人事的信念”之类,就无法打破人事调动的禁忌。

——混账东西!

再度咒骂后,二渡横下一条心,狠狠打乱得到领导批准的人事拼图。到头来,还是只能玩“华容道”,把驾照课课长调去比S署低一级的G署,把G署署长调回本部少年课,把少年课课长平级调往生活保安课,再把生活保安课课长……

“二渡,来一下——”

二渡沉着脸回头望去,只见警务课课长白田在半开的房门外向他招手。这间小办公室没有电话,以免人事信息外泄,并杜绝了外部发动人情疏通关系的可能。白田这个县警局本部的“一把手”课长要找他,也得走出主楼二层的警务部办公区,七拐八弯,穿过一眼望不到头的走廊,将地砖踩得嗒嗒作响。

二渡默默行礼,起身走去。目光恰好扫过阔别数小时的挂钟,刚过晚上九点。

“这下麻烦了,跟我去趟部长办公室。”

走廊光线昏暗,白田眉间的深纹却是道道分明。

——麻烦?

“是S署的事吗?我正在……”

话未说完,他便把粗心大意的后半句咽了回去。白田岂能不知S署的情况,不会为此特意前来。而且都这么晚了,警务部部长却还留在办公室没走。换作平时,那位可早就在机关宿舍小酌白兰地了。

二渡回到办公桌前关闭屏幕上的页面,将退出的软盘放进保险柜里锁好,然后追上白田僵硬的背影。没有电脑屏幕照着,二渡的脸色依然苍白。

——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穿过走廊进入主楼,拐两个弯。红地毯一路通往正前方深处的本部长办公室。近处右手边则是警务部部长办公室,推拉窗漏出缕缕灯光。

二渡挺直腰背,随白田走进警务部部长办公室。地毯的厚度陡增。靠着沙发的大黑警务部部长只朝他们偏了偏头。他吊着眼,叫人看得出他此刻的不悦。

“这下麻烦了。”

大黑胡乱地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结果人还没坐定,他便用低沉的嗓音重复了白田的台词。

“出什么事了?”

二渡摆出听麻烦事的表情。一旁的白田则垂眸扫了他一眼。

“老尾不肯退。”

“啊?”

惊呼脱口而出。

“听说他赖着不肯走。”

大黑咬牙切齿道,瞪了瞠目结舌的二渡一眼。

——怎么可能?

尾坂部道夫,警界元老,三年前以刑事部部长的身份退休,同时被“返聘” 至警务课为他准备好的外部职位。眼下任期将满,刚好赶上县警局的人事调动。各方早已敲定,他的继任者会是即将退休的防犯部部长工藤。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大约一小时前,白田打电话去尾坂部家,想确定一下工作交接的日程。结果他刚切入正题,尾坂部便道“没有这个必要”,单方面撂了电话。

二渡顿时心跳加速。

尾坂部赖着不走,工藤部长岂不是无处可去了?

安排退休干部的去处是最让警务课费神的工作,也是最能展现其实力的工作。万一没给防犯部部长这样的大领导找好位子,害得人家赋闲在家,警务课就成了县警局的笑柄。人事安排上的失败,直接意味着警务课威信扫地。

——不妙啊。

“为什么不肯退?”二渡尽可能让语气显得平静,嗓音却仍微微发尖。

“我要知道就不愁了。”大黑呻吟道。

此人素来谨小慎微,不容许有一丁点儿的失误。

他来自南方,入职本地县警局后在派出所干过几年。也不知是在派出所悟出了什么道理,下了什么决心,他在数年后参加了高级干部考试并成功上岸,算是“半路出家的特考组”。这样的人能在地方上耀武扬威,到了中央却只能算“二队的替补”。他根本挤不进纯正特考组的晋升赛道,只得辗转于不太重要的警察厅职位与地方,尝遍了两不沾的辛酸。算算年纪,再换一两个职位就到头了。他但求最后能调去气候温暖的平原地区当个本部长,哪怕不是实力雄厚的大县也成。

“你们几个,知道该怎么办吧——”

二渡仿佛听到了大黑的恫吓。

“人事调动名单让上原组长去捋,当务之急是搞清老尾到底是怎么想的。”

白田怕是也听到了同样的恫吓,命二渡着手调查,带着近似恳求的神色。

2

二渡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回走,只想双手抱头。

“搞清老尾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得轻巧,无论尾坂部意欲何为,组织都决意已定。他的任务就是给尾坂部下最后通牒,此事已无回旋的余地。

——你们这些领导是摆设吗?

二渡真想吼那两人一嗓子。而最懂得明哲保身的白田课长定会如此回答:我们课里只有你知道老尾“返聘”的原委啊。

在尾坂部退休的大半年前,本县接连爆出与建筑工程相关的贪污腐败案件。就在这时,数家建筑公司联名找到警务课,提议成立社团法人“非法倾倒工业废料监督协会”。这绝非巧合。建筑行业想与县警局建立一条沟通渠道,于是心生一计:以新设法人的名义,拱手奉上协会专务理事的职位。

警务课便也借坡下驴。这种体面的“返聘”职位有几个都不嫌多,而他们当时也确实在为几个没有着落的退休干部发愁。警方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在调查时手下留情,但明知有毒却还是吃进肚里,这种尴尬仍笼罩着警务课,大家绝口不提“工废协会”便是铁证。

当年的警务部部长让尾坂部当了协会的第一任专务理事,并明确告诉他“三年后让位”。在D县,“返聘”职位的任期一般为三年至六年。之所以只让尾坂部待三年,是因为警务课核对了未来五年的退休干部人数和手头的“返聘”职位数量,发现只有这样才安排得过来。

——他是嫌三年太短,心有不甘?

这是二渡最先想到的可能性。当年他还是警部,担任人事组长一职。就是他负责计算人头和空位,并向上级提交了报告。

——不,不可能……

冷冰冰的想象悄然渗入二渡的心。

独立办公室、秘书、带司机的公务车,以及丝毫不逊色于退休前的薪酬。不舍得将如此优厚的待遇拱手让人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尾坂部真被贪欲蒙了心,那就很棘手了。“任期三年”不过是口头约定,无异于君子协定。要是他翻脸不认,警务课便束手无策。

然而,赖着不走的先例还从未有过。

警界不同于其他组织,是彻头彻尾的村落社会。在他们迈入警校大门的那一刻,便作为新的“村民”呱呱坠地,从此与组织同生共死,直到咽气都无法与之撇清关系。年满退休也只是失去了官职,“村民”的身份却不会有丝毫改变。既然如此,君子协定就不仅是口头承诺,而是必须遵守的铁律。尾坂部要打破铁律,背弃组织?不可能。因为那意味着“村民”尾坂部的死。

二渡回到小办公室,吩咐上原组长接手人事拼图。嘱咐几句之后,他坐到了自己的电脑桌前,将写有“警友会”的软盘插入机器,深吸一口气,然后调出尾坂部道夫的档案。

现在看来,尾坂部的傲人履历仍叫人瞠目结舌。

他在旧自治体警察时代 进入警界,起初只是派出所的小小巡查。因接连破获摩托车失窃案被调入片区刑事课,主要从事盗窃案的调查工作。三年后被调入刑事部搜查一课,跻身专门侦办凶杀案等要案的重案组。他待过好几个片区警署的刑事课,但始终心系重案。他在重案组前前后后干了十四年,其中有五年担任班长。之后接连升任搜查一课的副课长、刑事指导官、课长……他在刑事部平步青云,最终登上金字塔的顶点,成为刑事部部长。

在此期间,他担任过片区的刑事课课长,也当过两次署长,连机动搜查队的副队长和队长都当过。至于借调经历,他在本厅的刑事企划课待过两年,同样无可挑剔。

在他经手过的案件中,唯有两起重案悬而未决,分别是担任搜查一课课长时指挥调查的信用社猎枪抢劫案和刚就任刑事部部长时发生的女白领奸杀案。成功破获的案件则不计其数,鼠标怎么拉都仿佛看不到头。

二渡长出一口气。

他不由得为之惊叹。尾坂部道夫没踏出过刑事部一步,为四十二年的从警生涯画上了完美的句号。类似的一线刑警并不难找,但二渡可以不假思索地断言,以如此专注刑侦的履历坐上刑事部部长交椅的人,绝不会出现第二个。

县警局不比规模庞大的警视厅。放眼组织结构图,县警局仅有五大部门:警务、警备、刑事、防犯和交通。警务与警备的部长由警察厅任命,留给县警局自己人的部长职位不过三个,其中地位最高的当数刑事部部长。照理说刑事部部长是刑事案件侦查工作的最高负责人,应该让深耕刑侦的人来做,但现实并非如此。为查案早出晚归的刑警们没有时间准备晋升考试,在考试前一天夜里被老刑警们灌得烂醉也绝非陈年旧事。

所以,只有具备一定的刑侦资历,却也长期待过其他部门,并在那里留下业绩,同时稳步通过晋升考试的人,才能最终赢得刑事部部长的职位,有时也会出现“对刑侦一窍不通的外行因人事安排碰巧坐上这个位置”的情况。总而言之,只要在同辈人中最早晋升为警视,便最可能得到这个自己人能够企及的最高职位。

好比二渡,他四十岁时便已晋升警视,比同届的所有人都快。精通人事的二渡比谁都清楚:别看他身材单薄,神似银行职员,连手铐和法绳的用法都快忘光了,可再过十多年,刑事部部长的第一候选人非他莫属——无论他本人是否乐意。

尾坂部那足以填满电脑屏幕的履历震撼着他,嘲笑着他,甚至迫使他生出了淡淡的嫉妒。也许原因就在于此。

——不得了。

每一个警察都幻想过这般精彩的刑侦生涯。不仅如此,他还以刑事部部长的身份功成身退,称之为“人事的奇迹”也毫不为过。虽说当年还有破格晋升制度,在一线工作中表现突出的人也有望升迁,不一定要挤考试这座独木桥,但二渡还是认为,尾坂部的履历是建立在许多巧合之上的奇迹。

尾坂部的脸出现在屏幕的上方。

皮肤黝黑,棱角分明,眼窝深陷,不苟言笑,十足的刑警范儿。

二渡对这类人有着生理层面的抵触。尾坂部退休前,二渡似乎也有同感。同在县警局二十多年,彼此之间却没有像样的交集。二渡曾为了确认刑事部内部的人事构想去过部长办公室,也曾因预算方面的要求被叫去谈话,但次数屈指可数。尾坂部扎根于刑事部各课所在的五层,二渡则坐镇警务部门扎堆的二层。他对尾坂部的印象仅限于照片里那张绷着的脸。细想起来,他压根儿就没见过笑容满面或怒气冲天的尾坂部。

——姑且找他聊聊看吧。

二渡暗暗逞强,将尾坂部家的地址抄在笔记本上。自己买的房子,贷款已还清。与妻子育有三个女儿。老大老二早已成家,小女儿在东京——

二渡又给额头冒汗的上原组长提了几个建议,然后走出办公楼。冷风拍上脸颊,让他不由得紧了紧大衣的领口。午夜零点已过。

他百思不得其解。

尾坂部为什么不肯退?是嫌三年太短,还是舍不得优厚的待遇?

两个理由似乎都说不通。刚浏览过的档案,仍清晰地印刻在二渡的视网膜上。

——当真?

尾坂部那样的人,竟会抛下尊严,背弃组织,与建筑公司同流合污?

“不可能……”

二渡回望被淹没在深邃黑暗中的办公楼,喃喃自语。

再过五天,就要下达人事调动的第一批内部通知了。无论如何,明天一早都要找尾坂部问个清楚。不同于去部长办公室面见尾坂部,别样的紧张涌上二渡心头,他加快脚步,走向停车场。

3

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二渡竟没堵到人。

其实早上六点的时候,他已经把车开进了尾坂部家所在的住宅区,也很快找到了“尾坂部”字样的名牌。那是一栋低调的双层小楼,光叶石楠树篱环绕四周,怎么看都不像是前部长的住处。

那一带是老式住宅区,所以路非常窄。二渡又不能堂而皇之地把车开到老领导家门口,只得原路返回,停在了河滩边的空地。走过去只需几分钟。先在房子周围转转,不动声色地观察家里的情况,等人家用过早餐了再敲门。他在脑海中安排接下来的步骤,开门下车。

谁知走了没几步,便有一辆黑漆轿车驶过眼前的市道。驾驶座上是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虽然没打领带,但穿着肩线挺括的深色西装外套,握着方向盘的手还戴着白手套——

二渡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迟了。眼看着轿车拐进住宅区,他发足狂奔,跑得脸色煞白。当光叶石楠出现在视野的远处时,白手套已然关上了后门。一嗓子把人喊住也不妥,他只得喘着粗气,隔着后挡风玻璃目送尾坂部的头渐渐远去,整个人呆若木鸡。

此时此刻,二渡正坐在警务课的办公桌前,痛苦地反思今晨的失策。七点半已过,课员相继走进办公室,却并没有被早早现身的二渡吓到。他们八成以为,二渡为了调整拼图或别的工作在“别墅”忙了个通宵。

二渡用略显烦躁的动作拿起听筒,按下重拨键。这是第四次了。回铃音响个不停,但工废协会的秘书处还是没有人。

——上哪儿去了?

尾坂部一大清早就被司机接走了,却没去协会上班。莫非上午要去哪个山区开会?

二渡站起身,再次按下重拨键。见电话那头还是全无动静,他便走出了办公室,只对端来咖啡的女警齐藤撂下一句:“抱歉,我回头再喝,凉了也没事。”

大黑部长和白田课长快来了,他可没脸汇报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又何必傻乎乎地待在大办公室,等领导轻飘飘地来句“情况如何”呢?

走去小办公室一看,上原组长果然还顶着一双红眼僵坐在电脑跟前。他胡楂不算多,但二渡还是能一眼看出他昨晚没回家。

二渡决定帮他搞会儿人事拼图。他边做边想,干脆直接去协会办公室,别预约了。如果尾坂部真想赖着不走,就必然会在这个敏感时期避开警务课派出的“刺客”。一夜过去,离内部通知只剩四天了。贸然打电话预约恐怕会打草惊蛇。万一尾坂部躲了起来,警务课不战而败就是必然的结局。

堂堂尾坂部,岂会躲躲藏藏?去了要没见着人,就找秘书处的人打听打听,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如此说道。于是,二渡在临近中午时抛下了眼神中写满恳求的上原组长。

走到F大楼只要五分钟左右。现代化的半官半民大楼比周围的街景高出一头。浅蓝色的镜面玻璃倒映出流动的云彩,甚是养眼。

高速电梯迅速升至十二层。二渡按指示牌来到走廊,走过几扇门,便看到了协会秘书处的名牌。

秘书处的办公室宽敞得出乎意料。十多张办公桌摆得很是零散,翠绿的盆栽巧妙地点缀其间,不至于让来客误以为这是家快倒闭的公司。

右手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得吓人的白色地图。巨大的本县地图上,插着无数根五颜六色的大头针,牵出无数条放射状的红线,描摹着图上的道路。乍看仿佛某种前卫的装饰品。

二渡往里走了几步,伸长脖子看向用屏风隔开的窗边一角。想必那个能饱览远处县界群山的“特等座”就是专务理事的工位。然而,磨砂玻璃屏风后并无人影。

——也罢。

迎接二渡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职业套装,身材堪比模特,举手投足很是得体。紧接着,一名半老男子从盆栽后忽然现身,一看就是小喽啰。两人迅速交换名片。原来男子姓宫城,任秘书处长。他看着二渡,面露惊讶之色。也许在他的印象中,警察就该长成尾坂部那样。

“真不凑巧,我们专务出去了……”

宫城满怀歉意地将二渡带去深处的沙发。那表情仿佛在说:只要是我能做主的,您尽管说就是了。

二渡从未见过宫城,却清楚他的来历。他本是县政府的职员,在环境卫生部当过许多年的组长。建筑行业向县警局提供了“专务理事”的职位,同时也卖了个人情给县政府,一碗水端平。总之,宫城也算是“返聘”的干部。不难想象,他定是屏息凝神地关注着这场闹剧的走向。二渡认为,他好歹能揣摩出几分尾坂部的心思。

“请问专务今天去了哪里?”二渡开口问道。

“呃……今天的话……”宫城支支吾吾道,目光飘过墙上的白色地图。

“应该是去县北考察了,但我也不太确定……专务实在是精力充沛,我们都自愧不如啊!”

“考察……?”

“哦,就是考察存在非法倾倒行为的地方。”

原来插在白色地图上的大头针代表了非法倾倒行为的发生地。不过大头针的数量着实惊人,粗略一算,足有数百根之多。翻斗车成群结队开出大城市,把工业废料倒去荒郊野外之类的事倒是常有耳闻,但没想到能多到这个地步。

——可堂堂专务为什么要亲自去实地考察?

二渡回想起三年前看过的协会成立宗旨。

协会以提高业内企业的合规意识为己任,对企业开展个别指导,号召企业不用违规操作的工业垃圾处理公司,同时面向本县居民开展宣传活动,鼓励大家在发现非法倾倒行为时通过各级政府的宣传刊物积极举报。根据举报开展实地考察也是协会的日常工作之一,一旦在考察中发现倾倒地点靠近水源、倾倒量过多等性质恶劣的情况,就汇总调查结果上报警方。

听宫城的口气,尾坂部貌似对实地考察一事颇为上心。问题是,这间办公室里有的是无所事事的小年轻。人手不够也就罢了,可专务理事毕竟是协会的“一把手”,哪有让即将年满六十三岁的大领导到处跑的道理?

“专务经常外出考察吗?”

“啊?哦……是的,”宫城略显尴尬,“几乎每天都去。”

“每天?”

“对,尤其是这一年多,每天都在外头跑。我也劝他派别人去算了,可他非要自己上……”

二渡点了点头,言外之意:我懂。

他继续问道:“那他今天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

“嗯……怕是要五六点了……直接回家也是有可能的。”

“他外出时会联系你们吗?”

“不太会,今天也是一通电话都没来过。”

二渡大失所望。这位秘书处长是看家专业户,被独裁专务压得死死的,不可能接触到尾坂部的内心世界,怕是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了。

二渡轻叹一声,再次抬眼望向墙上的白色地图。

尾坂部就在地图上的某处。

虽不知比例尺是多少,但这张三米见方的巨幅地图不仅画出了主干道,还网罗了主要的市级、町级和村级公路与森林公路。

刚进办公室时,二渡只觉得红铅笔画出的轨迹呈放射状,并无他意。仔细观察后才发现,每一条线都以协会秘书处的所在地为起点,那些线条十有八九代表了尾坂部走过的考察路线。始于秘书处的线条经过各种各样的道路伸向东西南北,另一头则连着代表非法倾倒地点的大头针根部。非法倾倒必然偷偷摸摸,伸向山区的线条颇多。因此,大多数线条出城区前都走同一条主干道,到了山区附近再分出若干股,每股又分别散开,如毛细血管一般伸向各个倾倒地点。

墙边靠着一架梯子。尾坂部劳心费力,在地图上钉下无数根大头针,记录下了无数条考察路线——

这张地图足以彰显工废协会……不,是尾坂部个人的工作业绩。

送午餐的外卖员冲进办公室时,二渡痛快地起身告辞。

——姑且问问看。

二渡确定身后还有送客的脚步声,走至门口,装作不经意地回过头去,压低音量道:

“宫城先生——专务的事您听说没有?”

宫城立刻反应过来。

“哦,听说他决定留任了。”

二渡强压心中的波澜。转瞬间,他已出了大楼,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县警局本部。

宫城对尾坂部没有任何想法,答得很是痛快。他对尾坂部赖着不走引发的风波一无所知。看那表情,不难想象尾坂部告诉他自己要留任时,他怕是还道了贺。

怒火渐渐攀升。

尾坂部早已做出留任的决定。别说是反抗组织,他根本是自行决定了去留,仿佛组织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

是骄傲自大,还是对工作的自信使然?不,二渡仍未摸清问题的根源:尾坂部为什么想留在协会?

年轻的女秘书。宽敞舒适的办公室。俯首听命的秘书处长。从早到晚都能随意使用的公务车。确实舒服,怎么可能不舒服呢?

但二渡的脑海中闪过另一个念头。

习性。

接到居民的举报,奔赴现场,在工业废料中翻找关于出处的线索。这与刑警的工作是何等相似。

把巨幅地图贴在墙上,插上一根又一根代表倾倒地点的大头针。这种行为,不也能让人联想到侦办重案的搜查本部吗?

为刑侦痴狂——

这个词组忽然浮现在二渡的脑海中。

昨晚看到的光辉履历和巨幅地图在二渡的眼中重叠起来。也许尾坂部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想及此处,二渡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不,还没到下定论的时候。

刚回警务课,白田课长便递来一个眼神,言外之意:去部长办公室。

二渡正要迈步,却注意到了摆在自己办公桌上的咖啡杯,液体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灰。

“我回头再喝,凉了也没事——”

紧张情绪在无意中放松了几许。他眯起眼睛,捕捉到女警齐藤挺直的背影。撇开作为女性的魅力不谈,她这样的人兴许能在警界混出个名堂。

二渡抿了一口五小时前冲的“热”咖啡,追上课长。还没有搜集到任何值得汇报的线索。他已做好思想准备——部长办公室的气氛,怕是会比这杯咖啡更苦。

4

傍晚时分,二渡再访尾坂部家。

尾坂部还没回来。夫人也不在,家中寂静无声。

二渡只得去附近的公园打发时间。公园里只有秋千和滑梯,不见孩子的身影,也没有呼唤孩子的年轻母亲,连四周的风景都显得垂垂老矣。

恫吓已不再是幻听。得知二渡还没跟尾坂部见上一面,大黑部长的拳头落在桌面。桌上有一叠崭新的名片。工藤的名字旁边分明印着“专务理事”的头衔。名片本该直接送往防犯部,是白田课长去印刷厂截下的。工藤对这场暗斗还一无所知。

“听着!说什么都要在今天逮住他,让他走人——”

二渡低头看表。他本打算五点半去敲门,见时间已过,便急忙起身走向尾坂部家。

四周越发昏暗,双层小楼却没有一个窗口亮灯。尾坂部也没有回协会办公室。二渡往返于尾坂部家与公园,往协会打了好几通电话,却只收获了宫城的惶恐。

——要不再打电话问问?

刚迈开步子。

“请问——”

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花甲年纪的优雅妇人转过街角,手里提着超市的购物袋。

二渡还记得那谦和的神情。随着丈夫的晋升越发目中无人的妻子为数不少,但任谁见了和蔼的尾坂部夫人都会赞不绝口。

夫人似乎也还记得二渡,因为他们在退休典礼后的庆功宴上见过面。

“是外子的老同事吧?”夫人客气地看着二渡的眼睛问道,“进屋等吧,他就快回来了。”

“您太客气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改天再来。”

“那可不行,不然他要批评我了。”

夫人很是坚决。也许“被丈夫批评”确有其事。

——罢了,我也没什么好逃的。

二渡报上姓名与所属部门,再次向夫人深鞠一躬,抱着杀进敌军大本营的心态走进尾坂部家。

夫人将他带去设有神龛的日式房间。神龛上供奉着大明神的神符。本色木料一尘不染,用作神木的杨桐也是油光锃亮,一看便知有人精心打理。楣窗处挂着一幅墨迹鲜亮的书法,写着“治而不忘乱 ”。墙上则毕恭毕敬地挂着裱好的“警察信条”。

一、心怀荣誉感与使命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毫无疑问,尾坂部仍心系警界。

墙边的小桌上摆着一部与最新功能无缘的朴素电话。电话旁边有一片桌面颜色偏白,没有被阳光晒褪色,那无疑是警务电话留下的痕迹。那部电话曾一次次让尾坂部奔赴案件的旋涡。

二渡轻轻呼出一口气。

夫人上了茶就再也没现身。这种做法看似冷淡,但心事重重的二渡反而对她的体贴周到心怀感激。丈夫退休前,她接待过形形色色的来客。也许她早已看出,二渡的来访另有隐情。

——该怎么开口呢?

二渡屏息凝神等了半个小时。忽然,屋外传来关车门的声响。夫人仿佛接到了信号,现身说道:“他好像回来了。”

二渡端正坐姿,挺直腰背。

——横下一条心,问个清楚。

尾坂部却迟迟不见人影。夫人再次前来,说“他好像在弄车”,伸长脖子望向树篱之外。

二渡也起身向外看去。

尾坂部道夫站在光叶石楠后面的马路上。那棱角分明的轮廓,凹陷的眼窝,不笑不怒、表情淡漠的侧脸与退休前别无二致。

二渡的身子不禁一缩。这种反应近似于突然遭遇比自己强大的动物。

尾坂部似乎在给那位只能看见花白脑袋的司机下达指示。听声响,像是在换胎。

——混账!

二渡觉得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明知房主就在外面,岂能坐在客厅淡定品茶?他向夫人深鞠一躬,走向前门,只觉得自己一上来就输了心理战。

穿过短小的走廊时,二渡瞥见没开灯的房间里放着各种聘礼。小女儿订婚了?贺礼得赶紧准备起来,还要安排好婚宴当天的部长贺电。滔天的危机,却按压不住警务工作者的本能。

黑漆轿车用千斤顶抬了起来,司机弯腰转动扳手,尾坂部如巨岩一般伫立在旁。

威风凛凛,如此契合这个形容词的男人绝无仅有。

“部长,好久不见。”二渡立定鞠躬。

“部长”二字脱口而出。“先生”过于冒犯,“专务”也不妥,毕竟他就是为了让尾坂部辞去专务一职而来。

读不出表情的脸转向二渡:“果然是你小子。”

凡是资历比他浅的,一律以“小子”相称。第一次被尾坂部称作“小子”的时候,二渡已是年过三旬,在警务课过惯了优雅太平的日子。这两个字带来的冲击,堪比落在脸上的拳头。

但二渡无言以对,显然不是因为听到了阔别多年的“小子”。

“果然是你小子——”

尾坂部如此说道。

领导尽是些包。烫手山芋必然会落到刚升警视第二年的二渡手上。尾坂部早已看透一切。在他看来,二渡与刚破壳的小鸡崽并无不同。

尾坂部转身背对二渡,仿佛该谈的都已谈完。司机正在换雪胎。明天六点出发,去冰雪尚未消融的深山考察。通过两人对话的片段提取出的信息仅此而已。

二渡错失搭话的契机,只得后退一步看他们忙活。地图册在轿车的后排堆成小山。白天看到的巨幅白色地图与这堆地图册都显得分外诡异。

换好轮胎后,司机向尾坂部深鞠一躬,又跟二渡点头致意,随即开车离去。尾坂部转过身来,叉开腿站着。看来他并不打算让二渡进屋,那表情仿佛在说:说来听听。

——这是能站在路边谈的事吗?

但二渡无可奈何,咽下一口唾沫。尾坂部搞不好都听见了。

“部长,您到底是怎么想的?”二渡强行撑开紧缩的气道。

尾坂部沉默不语。

“您不退,工藤部长就无处可去了。”

这是二渡酝酿已久的台词。尾坂部退休前对小他三岁的工藤很是关照。

然而,尾坂部还是全无反应。唯用一双深陷的眼眸注视着二渡,仿佛在观察他一般。

“大家都很为难。”

“……”

“不能驳了组织的面子啊。”

这话也是提前准备好的,本以为能戳中尾坂部的痛处。

谁知尾坂部开口道:“放心。”

“啊?”

二渡不确定这话是何意,但眼前现出一线光明。

“出不了事。”

“什么?”

“少啰唆。只要翻了篇,就等于什么都没发生过。”

语毕,尾坂部转身便走。

二渡呆若木鸡,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不,本就不存在什么光明。

他急忙追上尾坂部。

“部长,为什么?请您告诉我,为什么——”

不带表情的脸转了过来:“不关你们的事。”

“砰”的一声,前门被关上了。二渡伸出的右手徒劳地挠过半空。

“不关你们的事——”

“你们”指的是谁?是警务课,还是警察组织?为什么要与生他养他的组织为敌?

门灯忽地熄灭。

二渡鼓起全身的勇气,却还是没能按下门铃。 pCBQL3Tq4J/isaDP0qUC9/tfAik5rYRcsK6i60ftkXnTAjNtFkvXWUJdCY9otv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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