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濛濛亮,杭州城内街巷上仍然未有行人。但东交巷口却闪进一个中年黑衣人。
黑衣人脸上死沉沉,戴着一顶员外帽,两道眼光如同两柄无形的长剑般,令人不敢迫视,幸而此时巷内尚未有人。
他便是名震江湖十多年的职业杀手蝙蝠!
这十多年来,与蝙蝠一齐崛起江湖的杀手,不是已失手被杀,便是悄然引退,只有蝙蝠例外!
十多年来,一直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一直没有人能躲过他的杀害!
清脆的铜铃声传来,晨风也送来一阵异味,蝙蝠双脚一顿,突然飞起跃上一栋平房的屋顶。
他刚藏好身形,一辆粪车已推了进来,倒粪车的老汉使劲地摇着铜铃。
巷子内的房舍纷纷把门打开,一只只大小形式不一的马桶,全放在门外,空气中立即充满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蝙蝠却似毫无所觉,佝偻着背,在屋脊后前进,由这一栋跃至另一栋,终于停了下来。
对面是栋半新不旧的砖屋,不大不小,显得甚是平凡,大门口站着一个小丫头,正在等待粪车的到来。
这小丫头虽然生得有几分姿色,但并不是蝙蝠的对象,他的对象是她的主人“钱塘铁剑”阚明亮!
“钱塘铁剑”的为人,与那栋砖屋一样朴实,但绝不平凡!
这几年来,他的名头已盖过钱塘附近的任何一位武林高手!
武功高,心怀侠义,是阚明亮的特点,也是使他声名大噪的原因。
是不是因为树大招风才使人因妒生恨,而雇请蝙蝠把他杀掉?这一点连蝙蝠也不知道!
蝙蝠是由乌鸦训练成材的,只知道听命于他,他每一次杀人,都是由乌鸦指示的!
蝙蝠与乌鸦自然都是只是一个代号,不过乌鸦对蝙蝠的一切了如指掌,但蝙蝠对乌鸦却毫无所知,他们之间有一个协议,蝙蝠要为乌鸦杀十二个人,然后他才可以获得自由。
蝙蝠杀人自然有代价,但代价并不高,因为大部分酬金都让乌鸦吞掉,蝙蝠是乌鸦训练的,生意也是乌鸦接来的,可以说乌鸦是蝙蝠的老板。
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尚有一个秘密的协定,便是蝙蝠需无偿地为乌鸦杀掉三个人,换言之,杀这三个人是没有任何代价的。
幸而他已杀了两个这样的人,只差一个便可完成规定。
这两个人,都是鼎鼎大名的大人物,第一个是名满江北的“连珠手”蒋千臂,一手暗器,出神入化,除四川唐门弟子之外,没人能望其项背!
不过,他却死在蝙蝠的剑下,只一剑便毕命,快得他连暗器也来不及发出!
这一宗案子,使蝙蝠声名大盛,也使他更加信心百倍!
第二个的名气比蒋千臂更响,武功也更高,可是蝙蝠在醉仙楼上,凭一撮麻药,再加上一柄飞刀,便结束了他灿烂的一生!
这个人便是隐隐然已有江南武林盟主之势的“黑煞星”白高翅!
白高翅对敌心狠手辣,黑道人物撞在他手中,不死即伤,因此才得到“黑煞星”的外号,可是蝙蝠硬是比他狠,更比他稳!
自此之后,蝙蝠便觉得天下并无不可杀的人,只要你肯运用智慧,精心策划,加上冷静、迅速以及武功,便可无往而不利!是否如此,尚未能完全证实,但起码直至此时,确是如此。
十几年来,蝙蝠两个字便是死亡,凶残以及神秘的代表,没有人能够躲得过他的致命一击!
不过,蝙蝠并没有因此而骄傲轻敌,相反更加小心翼翼,否则他早已不成蝙蝠而成死尸了!
一个人忽视别人的生命,并不等于会忽视自己的生命,蝙蝠自然非常珍视自己的生命,是以一切都小心翼翼。
他要杀“钱塘铁剑”阚明亮,已提早来了杭州二十天,这二十天他并不是躲在客栈内睡觉,而是辛勤地工作着。
每次杀人,他都得先了解被杀者的一切,包括他的性格,习惯,嗜好,他的家人以及朋友,还有他的武功和特长。
三日之前,他已调查清楚,但还是把计划反复推敲,直至认为有九成半以上的把握才行动。
行动的日子,便是今日,六月廿三日,清晨。
现在他便准备执行,三十七日之前,乌鸦颁发给他的第十道杀人命令!
阚明亮生活虽然朴素,但他也有一个缺点,喜欢喝烈酒,尤其是在晚上喝了酒之后,他精神特别振奋,不过第二天早上便有毛病了:咳嗽、喉咙干涸以及头晕。
虽然这三点对他来说都不足以构成患害,但蝙蝠的计划便利用他这个小缺点。
由于清晨会喉头干涸以及咳嗽,因此阚明亮已养成一个习惯,每日清晨都要到天香楼喝茶。喝的是本地出产的龙井茶,而且还有很多朋友陪他一起喝。
不过,蝙蝠又查到一件事,他的朋友都是在天香楼等他的,换而言之,由阚明亮离家到天香楼这一段路,他都“孤家寡人”的。
上述的两点使蝙蝠把杀人的地点以及时间定下来,而且他还要利用那个倒粪的老汉,整个计划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计划终归是计划,实践起来时,往往有出人意料的变化,所以蝙蝠依然不敢大意,耳听八方,眼看四面,整个人紧张得如同一只随时要从树上扑下吃人的黑豹!
“铃铃……”倒粪的老汉使劲地摇动着铜铃,把车推至阚家门口,空气更加难闻。
丫头倒了粪,拿着水,就在门口沟边洗刷马桶,然后入屋,可是她并没有把门带上。
就在此刻,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蝙蝠目光一亮,他知道阚明亮要出来了,于是在屋脊后,慢慢向前移动。
咳嗽声越来越近,终于见到一个国字脸庞,皮肤黝黑,鼻头微红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他便是“钱塘铁剑”阚明亮!
蝙蝠趁他关门时,自屋后翻了下去,落地之处并非东交巷,而是东交巷的两栋房子中间的夹道。
夹道甚窄,只容两个人擦肩而过,此刻自然没有行人,蝙蝠迅速穿过夹道,来至东交巷口。
恰好粪车停在他跟前,一个中年妇女正把马桶递与倒粪的老汉,而阚明亮已走至倒粪老汉的背后。
这一切与他事先的计划及估计,一模一样!
蝙蝠目光一闪,快步向粪车边走去,由于巷子不宽,给粪车一塞,加上两旁的马桶,已没有多大的空间,因此阚明亮只得站在倒粪老汉的背后,先让蝙蝠通过!
千金难易的良机已至,蝙蝠左掌突然在粪车前端一推,粪车急速地向倒粪的老汉撞去!
只听“蓬”的一声,老汉向后便倒,手上的马桶,也不由自主地向上一抛!
这一切事先虽然没有预兆,但阚明亮不愧是侠义道上的名人,反应也快,立即伸手抵住老汉的后背!
当老汉向后一退之时,蝙蝠右手一翻,已多了一柄三尺八寸的长剑!
接着右臂暴长,长剑却不是刺向阚明亮,而是刺向倒粪的老汉!
马桶落地的声音,把长剑激动空气的斯斯声掩盖,长剑刺入老汉的胸膛!
阚明亮为老汉身形所挡,看不到一切!说时迟那时快,这刹那,蝙蝠忽然跃高四尺,右脚踹在剑柄上,长剑穿腔而出!
这一腿蕴力千钧,连人带剑把老汉踢飞,撞入阚明亮的怀内,剑尖再刺入他的心房!
紧接着,老汉大叫一声,身子向下一软,带动长剑,在阚明亮的胸膛上拖下一道六七寸长的伤口,鲜血立即滴滴答答地淌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声。
阚明亮挣扎着却未能站直起来,蝙蝠右手一落,抓住剑柄再向下一拉,然后抽起,鲜血狂喷!老汉与阚明亮同时倒下。
这些事说来虽慢,实际上疾如白驹过隙!也直到此刻,两旁的娘儿们才发出一道道尖锐的惊叫声。
惊叫声未落,蝙蝠已把剑抛下,转身闪入夹道中。
他迅速地穿过两条街巷,肯定背后没有跟梢追踪之人。
然后又迅如闪电的把黑袍撕下,抛下员外帽,露出一身雪白的劲装,再在脸上一抹,现出一张年青的脸庞来。
他如惊弓之鸟般,双眼向四周一扫,额上忽然爆出一阵冷汗,接着蹲下身子,在墙角下呕吐起来,呕得甚是辛苦,几乎连胆汁也吐了出来。
过了一阵,他才艰辛地直得身来,一张脸看来甚是英俊,但却青白得吓人,唇无血色,如同一场大病般,然后他才慢慢地走出小巷。
十多年前,已是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一杀手蝙蝠,竟然如此年青?
杀人无数的蝙蝠,在杀人之后,竟会难过得呕吐起来?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而这也是“蝙蝠”的秘密!
街上的行人渐多,杭州城也热闹起来了,天香楼的座位已坐了七八成。
阚明亮的死讯已经传至此处,茶客都在议论纷纷,脸上带着惊悸之色。
蝙蝠也在此刻来至天香楼,脸孔没变,却换了一袭白纱袍子,没有剑,手上却多了一柄描金扇,不慌不忙地走上二楼,显得英俊而又潇洒!
凭他这份洒脱俊秀的形象,有谁能够相信他是杀人不眨眼的蝙蝠?
蝙蝠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唤了一壶龙井茶,连喝三杯,脸上的神色才似乎恢复了过来。
他来天香楼并非为了填饱肚子,而是为了覆命,他杀人之后,要来等候乌鸦的证实以及作新行动的指示!
蝙蝠随意浏览一下街景,叫了一碟包子,刚吃了一个,一个店小二忽然叫道:“哪一位是许昌来的陆公子?”
蝙蝠头一抬,道:“在下是由许昌来的,小姓陆,不知小二哥有何指教?”
店小二见他彬彬有礼,走了过来,向他行了一礼,道:“刚才有个老丈来找你,说与你相约于此,只因他临行有事,不能等了,留下一信,要给陆公子……不过,他要你先说出他的身份,才准小的把信交给你!”
蝙蝠微微一笑,道:“可是在下的未来岳丈否?”
店小二大喜,道:“正是正是!”自怀内揣出一封信,交给蝙蝠。
蝙蝠取出一吊钱打赏小二,然后撕下信封,取出信笺,举袖遮掩,掀开看信,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
字谕陆公子,得悉你生意已做成,欣甚,请即到扬州找洪公子。希望能协助之,切切,不过此单生意不算,邬字。即日。
蝙蝠眉宇间泛上几丝怒色,把信揣入怀内,匆匆会帐下楼。
杭州到扬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蝙蝠却不敢怠慢,白日沿海乘马,晚上乘船,既可休息,又可赶路。
过了几日,他便到了扬州城了,扬州虽然繁盛,但蝙蝠却不着急,他知道洪公子必会来找他。
他先到扬州城最大的酒楼富贵满堂吃午饭,可是一至店外,便在墙角处,发现墙上不当眼之处被人用红粉画了一只鸟儿,他便知道洪公子就在上面,觑得没人留意,把鸟儿抹掉。
富贵满堂共三层,气派豪华,扬州多富豪、盐贩,也不在乎这里的菜贵,经常高朋满座。
一入门小二便来招呼,蝙蝠道:“在下待先找个朋友!”信步走去,可是人头涌涌,可真不好找。
当他踏上二楼时便听左首有人叫道:“陆兄,小弟经已久候,快请过来一叙!”
蝙蝠目光一移,脸上立即堆下笑溶,道:“小弟正在找你,来来来,小弟来迟了,等下先自罚三杯!”快步走了过去。
洪公子的年纪似比蝙蝠稍大一点,五官端正,身子结实健壮,显得英气勃勃,他含笑引蝙蝠入座。可是当两人坐下之后,脸上笑容陡然消失。
洪公子脸上有几分不快之色,道:“是邬老伯叫你来的么?”
蝙蝠冷冷地道:“若不是他吩咐的,我来干什么?”
“你的生意做得如何?”
“开张大吉,一本万利。”
洪公子冷哼一声:“这老不死的,就是看不起我!”
蝙蝠声音更冷。“你若不怕给他听见的话,何妨大声一点!”
洪公子面色立即微微一变,拿眼四处一瞧。
蝙蝠道:“找到落脚点没有?”
“在大荣华客栈!”
蝙蝠淡淡地道:“吃饱便走!”
洪公子挥手招小二过来,点了几碟小茱。
小二哈腰问道:“两位公子爷要不要酒?”
洪公子双眼一瞪,道:“公子要自会叫,快去!”
蝙蝠望了他一眼,刷地一声,打开摺扇轻轻扬着。
不久,酒菜送了上来,两人低头吃着,没人作声。饭后洪公子付了帐,两人下楼直趋大荣华客栈。
洪公子早已替蝙蝠开了一间清静的大屋,跟他的毗连。蝙蝠刚洗了个澡,洪公子便来了,蝙蝠立即把门关上,沉声道:“老大,你若有话说,我劝你最好轻声一点!”
洪公子嘿嘿一笑,反问:“你怕我连累了你?”
“不必多言,生意进行得如此?”
洪公子轻笑一声:“老三,你什么事都憋得住,这一点,我佩服你!”
蝙蝠淡淡地道:“我只希望能早日振翅高飞!”
洪公子脸色一黯道:“希望如何!”
原来蝙蝠只是一个代号,到他们这一代已是第三代,第一二代的蝙蝠不是死便已是远离尘世。不过第一代的蝙蝠只有一只,第二代三只,到第三代已共有七只。
洪公子名如焰,蝙蝠实际上叫陆无涯,其他的尚有五个。第三代的蝙蝠以颜色为号,分别是红、黄、绿、蓝、紫、黑、白。
洪如焰入门最早,也是老大,因此他们之间,便称之为红蝙蝠,陆无涯则是绿蝙蝠了。洪如焰忽然轻声问道:“老三,这是你第几单生意?”
陆无涯淡淡地道:“你忘了规矩?”
洪如焰嘿嘿一笑。“如今只你我两人,有谁听见?”
“乌鸦会听见!”
“我才不信!”
“你最好相信,这样日子才会好过一点!你莫忘记蝙蝠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牠没有朋友,只能在黑暗中行动。但乌鸦牠虽是凶鸟,却可以在任何时候出现!”
洪如焰不由自主向后望了一眼,声音更低,问道:“蝙蝠共有七只,你说乌鸦有几只?”
陆无涯声音仍然十分平淡。“你最好不要想它,更不要想去调查它!”
洪如焰不悦地道:“难怪老四说你完全没有一丝人味儿!”
陆无涯双眼一翻,望着头顶上的横梁,语气平淡地道:“他说得不错,我只是一只蝙蝠!”
一顿,问道:“你的计划如何?”
洪如焰目光一亮,道:“目标是‘九环飞龙’安显名。安显名游侠四方,居无定所,但七月初二是本城‘双枪’皇甫义的六十寿诞,安显名是皇甫义的义弟,他必定会来!”
陆无涯点点头,不置可否,洪如焰看了他一眼,续道:“小弟计划在他未进皇甫家之前下手!”
“地点何处?”
“当然是在本城!”
陆无涯道:“杭州有四个城门,你怎知他会由哪里入城?”
洪如焰道:“安显名如今正在他大弟子家里作客,因为他大弟子的妹妹出阁,由于他弟子家在泰州,因此他必由东城门入城,咱们便在那附近伏击!”
陆无涯摇摇头,道:“这只是猜测而已,仓猝应战难以有十足把握,若让他的九子飞环出手,就棘手了!”
洪如焰脸现不屑,道:“怕什么?安显名这老头只是暗器厉害而已,武功并不可怕!”
陆无涯叹了一口气。“他能享誉数十年,岂是泛泛之辈,千万不可轻敌!”
洪如焰不悦地道:“我自有道理,又不是第一次做生意,你担心什么?”
陆无涯淡淡地道:“你须明白,咱们是许胜不许败,哼,若不是乌鸦派我来助你,我才不理你们用什么方法!”
洪如焰脸色一变,道:“东城门外有一丛树林,咱们便在那里伏击!”
“如何个伏击?”陆无涯声音更冷,“那丛树林离官道有多远?”
“贴着官道,所以咱们只要在他经过时,由树上扑下来,杀他个措手不及,便大功告成了!”
“官道有多宽?”
“一丈有余!”
陆无涯闭起双眼,道:“咱们一人守一边?”
洪如焰附掌道:“正是如此!”
陆无涯冷冷一笑,道:“假如他与朋友同行,凭咱们两个人两柄剑,你说有十足把握么?”
洪如焰一怔,脱口道:“不会吧,泰州城那里并没有什么成名的武林人物!”
“也许路上凑巧碰上,那又如何?”
“不会这般巧吧!”
陆无涯叹了一口气,道:“有一分可能都得仔细推敲!”
洪如焰怒道:“依你说又该怎办?”
“若是由我策划,我一定会去泰州城下手,因为他在那里停留的时间比较长,可以慢慢策划,其次也可待他参加了寿筵,然后再跟住他,在半路下手!”陆无涯道:“假如安显名带着朋友一齐来,你又准备如何应变?”
洪如焰又是一怔,呆了一呆才道:“假如他有朋友在旁,便依你的计划待他离开扬州城,然后再觅机下手!”
陆无涯道:“今日是六月廿七日,他会不会在今日来?”
洪如焰道:“按说不会这般早来到,但他是皇甫义的结义兄弟,早点来帮义兄打点一切,也不奇怪!”他见陆无涯不置可否,便道:“现在我便去等他!”
陆无涯道:“我休息一下之后,便去找你!”说罢跳上床,盘膝坐下,调息起来。
他每一次行动之前,都要尽量使自己的体力与精神在巅峰状态之中!
洪如焰轻哼一声,觉得他小题大做,开门出去。
洪如焰换了一袭草绿色的劲装衣服,戴了面具,信步走向东城门。
一路上行人如鲫,也没人留意他,洪如焰出了东城门,走得更加慢,前头不远之处,果然有一丛浓密的小树林,枝叶茂密,如同一柄巨大的绿色雨伞。
洪如焰走入林内,装作小解的模样,看看四周没有人留意他,双脚一顿,跃上树桠,藏身于绿叶之中。
坐了一阵,他轻轻拨开树枝,便见前头驰来两匹快马,赫然是“九环飞龙”安显名与他的弟子钟灵光。
他心头微现紧张,立即轻轻,把长剑抽了出来,心中暗问自己:“安老头与他的徒弟在一起,该不该动手?”想起他师徒飞环暗器十分厉害,不禁有点犹疑。
可是那两匹马,来至附近,速度忽然放慢,洪如焰心头又是一动,忖道:“我此时若不动手,回去只怕要吃老三的冷笑!嘿嘿,只要我能一举制住老的,还怕那小的么?”
心念未了,忽听钟灵光道:“师父,徒弟入林解一下手,请您等一等!”
安显名把马勒慢,停在树林之下,笑骂道:“都快入城啦,连这一刻也忍不得么!”
钟灵光边走边道:“刚才茶喝得太多了!”
洪如焰暗道:“真是天助我也!”轻轻拨开树枝向下一望,安显名正在他脚下附近,心头大喜,立即飞身扑下!
人未至,长剑已挟风望安显名的后颈削去!这两个动作,当真矫如豹子,疾如星火!
可是他忘记了一件事,安显名既然以暗器驰名江湖,耳力必是比常人灵敏,洪如焰动作虽然轻灵,但他自树上跳下,衣裤难免擦及树叶,发出一道轻微的声音。
声音虽轻,但于安显名来说,经已足够,千钧一发之际,立即低头拧腰一闪!
但洪如焰身为蝙蝠的老大,自有惊人的技艺,这刹那,手臂暴长,剑尖仍在安显名的左肩划下一道血槽!
说时迟,那时快!洪如焰的双脚已落地,欺前一步,长剑急刺过去!
这一招虽无花巧,也不甚好看,但却是杀人的绝着!
安显名刚定过神来,洪如焰的长剑已至,急切间,倒退两步,避过长剑,不料后背碰及树干,身形登时一滞!
洪如焰目光一盛,再欺前一步,长剑如毒蛇出洞般,急刺安显名的胸膛。
就在此刻,安显名双手同时一扬,叮叮声中,金光暴现,九只带刺的飞环奔向洪如焰!
洪如焰钢牙一咬,那一剑依然刺下,“噗!”血光暴现,人如纸张一般,贴地倒下,再向侧一滚!
这几个动作,他使得既狠又绝,九只飞环全部落空!
可是他高兴仍然太早了,安显名“九环飞龙”之名岂是徺幸得来的!
那九只飞环虽然落空,但在空中,互相一撞,“铮”的一声,再向四周射出!
洪如焰在地上见有两只飞环一前一后,一上一下,望自己飞来,来不及曲腰弹起,只得再向横一滚!
不料,那两只飞环速度及方位忽然一变,上面那一只忽然沉下,下面那一只忽向横一拐,而后面那一只速度突然加快,赶过前面那一只,倏地击落,“噗”的一声,击在洪如焰的后肩上!
洪如焰只觉痛入心脾,异常痛苦,原来安显名使了巧劲,飞环入肉之后,仍然转了一圈,环上的尖刺把洪如焰的后肩拖下一道尺余长,两寸深的伤口,鲜血立即染红了衣裳!
洪如焰暗骂一声,双臂一撑爬了起来,想不到他那一剑刺偏了一点,安显名尚未断气,正挣扎着,伸手去拾地上的飞环,而钟灵光听见声响,也赶出树林,手上握着几只金光闪闪的飞环!
洪如焰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是他第一次失手,一股不曾试过的失败滋味塞满胸间,暗叫一声:“我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飞刀如风而至,“噗”的一声,钉在安显名的掌背上,接着又有三柄飞向钟灵光!
洪如焰惊喜地叫道:“老三!”
来的果然正是陆无涯,只听他喝道:“快闪!”
这刹那,钟灵光的飞环也出手了,不过他功力不足,只能一手发射三只,左手三只取洪如焰,右手三只飞向陆无涯。
陆无涯的飞刀撞下一只飞环,飞身跃起,越过其他两只,长剑出鞘,曲腰折下,手腕一抖,一连挑去射向洪如焰的其中两只,第三只落在洪如焰的臂上,幸而力量已尽,入肉既不深,也不能再转!
陆无涯喝道:“你解决老的,小的让我来!”双脚落地,再度扑起,长剑如风,一口气刺了七剑!
钟灵光的钢刀放在马鞍上,空手无法抵挡,只得不断后退,同时喝道:“你们到底是谁?”
陆无涯冷冷地道:“蝙蝠!”话音一落,第七剑已刺入对方的胸膛!
剑入一尺,剑尖已自后背透出,钟灵光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陆无涯飞起一脚,把钟灵光的尸体踢飞,一串鲜血似琥珀珠儿般自剑脊上滴落草地!
陆无涯脸色忽然一变,身上的气力似已使尽了般,有神无气地用草抹去剑刃上的血迹!
一阵热风吹过,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陆无涯回过头来,只见洪如焰挥剑在安显名的尸体上乱剁,鲜血横流,衣衫早已失去原本的颜色,如血人一般。
陆无涯怒道:“他已死了,你还在剁什么?”
洪如焰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左颊上染着一抹鲜血,这刹那间,陆无涯忽然觉得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师兄,如同一头吃人的野兽,他肠胃一搅,几乎又想干呕起来。
“这老小子害老子受了伤,不多剁他几下,怎能泄我心头之恨!”
陆无涯转过头去,淡淡地道:“你大可以把他身上的肉一寸寸切下来,恕我不奉陪了!”说着迅速脱下外衣,披上一袭鹅黄色的纱袍,飞身跃上钟灵光的坐骑。
洪如焰冷冷地道:“等等我!”
“快来!”陆无涯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策马慢行。
洪如焰撕下那袭染血的衣裳,也换上一袭干净的袍子,可是他后背伤口极甚,一移动,鲜血又把后衣染红了。洪如焰咬一咬牙,忍痛跃上安显名的坐骑,向陆无涯追去。
陆无涯听得后面马蹄声响,便催马急行。洪如焰心中老大不高兴,可是此刻自己身受重伤,已无再战之力,没奈何只得拍马紧跟。
马上颠簸,牵动伤口,痛得洪如焰直呲牙,目光露出一丝杀机。
驰了一阵,前面路旁又出现一座小树林,陆无涯拍马入林,然后跃下等待洪如焰。
洪无焰跃落地,陆无涯伸脚在马臀上狠狠踢了两记,马儿负痛,空鞍向前急驰而去。陆无涯抓住洪如焰的手臂,向另一头飞奔。
到了一座小山岗才停了下来,洪如焰已痛得满头大汗。陆无涯撕下他的外袍,伸指在他伤口附近连点数指,止住血,然后取出伤药敷上,再撕下衣角,把伤口扎住。
洪如焰嘘了一口气。“老三,你奶奶的,一早便替我准备了伤药?”
陆无涯淡淡地道:“我身上任何时候都带着伤药!难道你不是?”
洪如焰青白的脸庞浮上一丝红晕,讪讪地道:“以前是的,后来便不带了!”
陆无涯淡淡地道:“因为从来未曾失过手?告诉你任何事都会有第一次!”
洪如焰恨恨地道:“这是第一次,也是个意外!”
陆无涯喃喃道:“一次意外便足以致命!”
洪如焰冷笑一声:“你是来示威,还是来协助我?”
陆无涯解下外袍,抛给他,道:“快穿上,此时还不安全,你有话说,可找乌鸦说去!”
洪如焰神态一敛,默默地把袍子披上。
陆无涯双眼望着天空,道:“你莫怪我,因为我只想向乌鸦交差,更想早日脱离这种生活!”
洪如焰冷笑一声,“你想过平常人的生活?你想不再沾及血腥?”
“是的,这一直是我的愿望,就算是一片小云,他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飘行……总比做蝙蝠好!”
洪如焰道:“我却宁愿做蝙蝠,因为牠起码有生命!”
陆无涯望了他一眼,冷冷地道:“现在这种生活也算有生命?”
“人难免有分工,而每一个人也该有工作,我们的工作也是一种工作,只是与众不同而已!”洪如焰脸上现出生命盎然的神采。“我再做一宗生意,便可恢复自由了,但我仍能希望继续操此业!我很希望能再跟乌鸦合作,当然条件自然与现在不同!”
“杀人也很有趣么?”
“有趣极了,当长剑刺出,血花迸射之时,我便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欢欣,没有一种事比杀人更加能令我快乐了!”
陆无涯目光暴缩,轻叹一声:“我实在想不出你是这样的一个人!”
洪如焰冷笑一声。“兄弟们谁不说你心最狠,手最辣,都说你不象是个人,嘿嘿,你别在我脸前假惺惺!”
陆无涯厌恶地道:“你休息够了没有?走吧!”说着往林深处走去,洪如焰只得跟在他后面。
他俩故意兜了一圈,才自南城门入城,入城后已是华灯初上,陆无涯不敢在街上停留,带着洪如焰走入客栈,然后各自回房。
陆无涯刚脱下上衣,房门暴响,他吃了一惊,喝问道:“谁?”
“老三,是我,快开门!”
陆无涯认出是洪如焰的声音,忙把门拉开,只见洪如焰闪了进来,随即把门关上,自怀内揣出一封信来,道:“乌鸦已有信来了,你看吧!”
陆无涯立即把信笺张开,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
字谕洪公子及陆公子,久候未至,猜测已出纰漏,幸而终能做成生意,回头给我详细报告经过,即日起程,七月初七日,到莫干山剑池之上的紫竹庵把晤,邬留。即日。
陆无涯看后立即将信烧掉,耸耸肩,道:“时间并不紧迫,明早再起程吧。”洪如焰欲言又止,陆无涯淡淡地道:“今日的事,我不会告发你。”
洪如焰干笑一声:“想不到你还有一丝人味!”开门出去。
陆无涯托上门闩,和衣躺在床上,喃喃地道:“我没有人味么?”想起下午林中那一幕,他脸色便是一变,只觉满肚都是酸水。
眼角忽然沁出两颗晶莹的泪珠,他任由泪水自腮边淌下,一直流至脖子上,感觉到泪水是热的。
横梁下一只小蜘蛛,正在结网,陆无涯见那小蜘蛛不断来回吐丝结网,蜘蛛网越来越结实,也越来越严密。
不一刻,网终于结好,尚未待牠休息,一只灯蛾扑了进去,挣扎不断,蜘蛛爬前把牠攫住。
陆无涯忖道:“蜘蛛也在残杀别的动物,牠结网是为了裹腹与居住,我杀人是为了什么?”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象是蜘蛛,而像是踏在网中不断挣扎的灯蛾!
乌鸦才是蜘蛛,他结网是为了控制蝙蝠为其効力,灯蛾挣不脱蜘蛛网的纠缠,而自己呢?自己能不能挣脱乌鸦的控制?
他望着那已不能再挣扎的灯蛾,心头一片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