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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琥珀屋之谜

夜里冷飕飕的,两旁的石楼公寓之间像是裂开了一道大缝,幽暗的小巷就在这深缝之中。稀疏的毛毛雨落在路边的人行道上,路面就有点湿滑。还不到晚上11点,路上已几乎见不着车辆,更见不着行人。三三两两的地下酒吧里,透出昏暗的灯光,诉说着夜里仅有的一丝生气。走在格里博耶多夫运河(Griboyedov Canal)的一座老桥上,潮湿灰泥、甲烷及燃煤的难闻气味,一齐向我袭来,呛得喉咙难受,声音变得沙哑。堤岸的一边,种着一排酸橙树,树高影黑,透过河边建筑的窗户,可以看到明亮的室内,亮光洒到河上,水面就泛出了一道道金色的光影。我的右边,有个红色的霓虹灯招牌,用英文写着“SEX SHOP”,意思是“成人用品店”,这个招牌倒映在湿湿的柏油路面上,清晰可见。

路边的客栈没有门面招牌,我就细看那黑黑的拱门上方的暗淡数字。每个数字代表一家客栈,或者称为“多姆公寓”(dom),各家客栈不仅包括靠街的五六层套间公寓,还包括内院里密密麻麻的许多狭小宿房。最终,我在一家客栈前,停了下来。它是一座毫不起眼的灰色建筑,铁门上已伤痕累累、锈迹斑斑、画满了涂鸦。我按了门上的对讲机,过后大门开了,我就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破旧的楼梯。楼梯的上面,有过去典雅一时的锻铁栏杆,它的红木扶手已经有些磨损。楼梯相接的地面上,丢弃着一些啤酒罐、伏特加酒瓶和烟头。角落里有个小型电梯,门上有一张裂开的纸,用胶带粘着,纸上写着俄语“Nye rabotayet”,意思是“已坏”。到了四楼,另一扇铁门打开了。一个名叫姿娜(Zina)的老太太让我进到了屋内,漫不经心地说客栈老板明早会过来,然后去警局登记我的签证。

这次行程,我跨越了三个时区,在里加(Riga)机场中转等了一小时后,我终于登上了一架超小的“福克500”(Fokker 500)螺旋桨飞机,直接飞往圣彼得堡。对出国旅行的游客来说,总是费时缓慢的安全检查和出入境管制,是再熟悉不过的事儿了。还有,伦敦的俄罗斯领事馆之前还要求我出具三个月的流水账单,因为我是一个自由职业者。我想起了一件事,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曾经感怀过一战前的“消失时代”,他回忆说:“没有护照,没有签证。1914年之前,我从欧洲到印度,从印度到美国,不需要护照,也没有见他人用过护照,我把这事告诉现在的年轻人,他们总是大惊不已,看到这样的反应,我心中总是快乐无比。”他还提道,一战之后,那些只适用于罪犯的羞辱,竟然都强加在了每一位游客身上。

茨威格自己也承认,他从小到大的生活处在欧洲少有的一段和平安定时期。然而,伊丽莎白·里格比(Elizabeth Rigby),这位维多利亚时期的游客,19世纪40年代来到圣彼得堡,她经历的事情就不是那么和善礼貌了:

穿着崭新制服的一群人,从他们的船上迅速登上我们的船,接着就翻查男士的衣服口袋、女士的手提包,这群人看起来就像是训练有素的扒手……

从圣彼得堡的普尔科夫(Pulkovo)机场,我坐上了开往莫斯科夫斯基(Moskovsky)的113路“老爷车”大巴。乘客把26卢布车费,扔到一个油光光的垫子里,垫子置于变速箱之上,大巴司机每次换挡,变速箱便猛一阵地嘶吼抖动。大巴车穿过错综交错的立交桥,沿着宽阔的道路行驶,路两旁是苏联时期的建筑,上面有亮闪闪的招牌,宣示着新消费主义的理念。我们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这时我望向隔壁并排着的大巴,看到一个中老年妇女,紧紧抓住购物袋,面色憔悴紧张,她周围有一群年轻人,穿着宽大的牛仔裤,显得无拘无束,耳下垂着长长的链子,似乎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惬意而又舒服。

大巴停在了一座有泛光灯照明的巨大花岗岩方尖碑的对面,我猛然发觉曾经到过这个地方,是在几十年前,那时这个城市还是另一个名字。这个方尖碑就是列宁格勒英雄卫士纪念碑(the Monument to the Heroic Defenders of Leningrad)。1941年9月,德军最高统帅部下达了一项令人毛骨悚然的命令:“元首决定要让列宁格勒从地球上消失。拿下了苏联,这座大城存在不存在,也就不值得我们关心了。”这就是那场持续了近900天、令人筋疲力尽的围城战的开始。尽管有来自“生命之路”——“拉多加湖(Lake Ladoga)冰面”的补给,饿死的士兵和平民还是达到了150万人。

离开纪念碑,穿过一条拱廊商业街,就到了地铁站。我从地铁柜台一位女士那买了地铁币,把它扔到旋转闸门的投币孔里,发出哐啷的一声。大气华丽的自动扶梯,是典型的斯大林古典现代主义风格,在我见过的所有自动扶梯之中,这个扶梯是最长最陡的,青铜色新罗马式的火炬灯,把灯光投射到了拱形的顶棚上。没人自找麻烦走着上来,也几乎没人走着下去,圣彼得堡拥有世界上最深的地铁,因为地面是一片片沼泽,在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建造这样的地铁代表着人力的大消耗。

我来到塞纳亚广场(Sennaya Square)[又叫作干草广场(Haymarket Square)],广场的形状是个大大的长方形,周围是19世纪的建筑,到处挤满了拱形市场,里面有深夜咖啡屋、酒品店、便利店和售卖盗版DVD的小摊,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的小说《罪与罚》就是取此广场为背景的。现代嬉皮士饮于新潮酒吧,而阿富汗与车臣(Chechnya)战争中的致残老兵,则乞讨于大街之上,令广场这儿透出了一种尖锐的张力。苏联人曾经清理了周边,给广场起了个新名字,俄文是“Ploshchad Mira”,意为和平广场(Peace Square)。除此之外,苏联人还肃清了市场,但是老警察局依然斜立在角落里,保留了下来,就是在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心怀负罪感的主人公拉斯科尼科夫(Raskolnikov)向警局投案自首。现在,市场已经恢复了,同时,广场也已改回了原来的名字。

姿娜匆匆离开了客栈,这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的房间朴素,但很干净,外面是有瓷砖墙的光井,有暗光洒落其中。我打开箱包,在桌子上展开地图,放好旅游指南书籍和笔记。这个客栈,居于圣彼得堡幽暗的最深处,探索此城,这里似乎是一个理想的起点。

琥珀之路的鼎盛时期,圣彼得堡并不在此路之中。然而,位于皇村(Tsarskoye Selo)的凯瑟琳宫(Catherine Palace),有了琥珀屋(Amber Room),或者丢了琥珀屋这事,让圣彼得堡与琥珀之路的关系变得紧密相连、不可分割了。1941年,琥珀屋遭纳粹抢劫,二战结束后,最终不见了踪影,现在又花费巨资人力重建了起来,但是有些俄罗斯人和外国人,从来就没有放弃寻找这个琥珀屋的真品。

我上次踏足圣彼得堡,是在1983年2月。那次从莫斯科坐上通宵火车,路上穿过无边无际、白雪覆盖的松林,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圣彼得堡。火车每节车厢头上,烧开的俄式茶炊汩汩地冒着泡泡。那时,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Leonid Brezhnev),这位有着花岗岩似的面容、脸上毫无表情的苏共总书记,刚刚去世不久,在他领导苏联的十多年时间里,经济基本停滞不前。继任者尤里·安得罗波夫(Yuri Andropov),是克格勃(KGB)的前主席,尽管镇压了匈牙利起义,人们却称赞他是个改革家。他执政15个月后,突然去世,于是权力就回到了守旧派康斯坦丁·契尔年科(Konstantin Chernyenko)手里,但此人当时已是风烛残年了。

那时,要去苏联游玩,只能通过苏联国营的“国际旅行社”(Intourist),行程由它负责引导。现在这家旅行社已变为私营,但当时来说,它实际上是克格勃的机构,负责严密监控来苏游客。行程还必须提前数月预订,我与当时的女友已早做计划,但是等到签证下来,我和女友的关系已僵冷至极,犹如俄罗斯的寒冬。那次同游的玩伴,我估计是些左倾记者、作家、工会会员,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尚且知名的女演员。他们中没有人会说苏联体制的好话,并为之辩护。然而,我要说,他们对苏联提出的最初理想,心中始终存有挥之不去的同情,尽管这最初理想已渐行渐远。

那次,我游历圣彼得堡,也有一个私人的动机。因为从小到大,在成长的过程中,我活在“铁幕”的这一侧,有一半亲人则活在它的另一侧。我的舅公耶奥格·霍尼曼(Georg Honigmann),是一位记者,同时也是战前德国共产党党员,他与丽兹·科尔曼(Litzi Kohlmann)女士结婚,后者是一位来自维也纳的犹太裔匈牙利革命者,长得也极其漂亮。丽兹唯一拥有的纪念品是她父母的照片,但还有一张,上面是一位叼着烟斗的帅气英国学生……这个让人看不透的英国人便是金·菲尔比(Kim Philby)。丽兹与舅公结婚之前,与金·菲尔比有着12年的婚姻生活。霍尼曼与丽兹的女儿芭芭拉,后来重拾犹太信仰,移居西方国家,现在成了有名的小说家。芭芭拉在回忆录《我的人生篇章》(Ein Kapitel aus meinem Leben)里说道,母亲丽兹的前夫金·菲尔比叛逃苏联之后,英国记者跑到柏林,把他们家围得水泄不通,直到那时,她才对母亲的过往有了一些了解。

我这次来圣彼得堡的第二天,花了一天时间熟悉环境。彼得大帝的圣彼得堡,又称为“西方之窗”(window on the West),动工于1703年5月16日,所建之地是从瑞典所获,目的要把圣彼得堡建成一个港口城市,因为俄国要想成为欧洲强国,这是势在必行的。在这蚊虫猖獗之地,俄国迫使无数农奴和战犯辛苦劳作建城,同时,命令贵族往此地运送建造宫殿的石头,石头这东西在多沙的入海口,可是稀缺的资源。圣彼得堡地处涅瓦三角洲,拥有40多个岛屿,由四百座桥梁相连,素有“北方威尼斯”的美称,说此城是“天外来客”,也是实至名归。“北方威尼斯”这一美称,来自亚历山大·缅什科夫(Alexander Menshikov),他是彼得大帝的助手,圣彼得堡的首任市长。圣彼得堡大多由国外建筑师设计,最终在沼泽地里建起了一座城市,高高耸立的尖顶,美丽典雅的列柱,视野开阔的街景,雄伟壮观的公共场所,这儿的城市风景与莫斯科拥挤的砖砌城垛和洋葱式圆顶的教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瓦西里岛(Vasilyevsky Island)的顶端,是斯特列尔卡岬角(Strelka),涅瓦河于此分岔而流。圣彼得堡就是从这个岬角之处,向周围伸展。上次来圣彼得堡,正值冷战时期。那2月天里,涅瓦河已经冰封上冻,冰面异常结实,坦克可以在上面行驶。然而,有一位女士,靠着石砌护岸,身穿比基尼,在享受日光浴呢,像暴露狂把身穿的大衣展开一样,这位女士的皮大衣也敞开着,用来挡住北极吹来的寒风。冰面另一侧,彼得保罗要塞(Peter and Paul Fortress)的金色尖顶,在冬日的阳光中,隐隐约约地闪烁着微光。路上的车辆,多是党政官员的座驾,几乎都是黑色的兹尔(Zil)大型豪华轿车,其他车辆甚是少见。大多时间里,导游领着我们参观一个接一个的博物馆,有通讯博物馆、经济成就展览馆、“一五”计划文化宫等。这些博物馆都是为政府宣传服务,观后不禁产生枯燥麻木之感。

我们要想自己逛逛圣彼得堡,导游却显得不那么情愿,但是我们略动脑筋,给导游点好处,便可以逃脱束缚,独自去闲逛一会儿。我们走到苏联年轻人当中,相处一会儿,发现他们是那么喜爱牛仔裤和西方音乐;我们看到人们在毫无生气的商店前排起长队,去买那半空货架上已不新鲜的蔬菜;我们透过拱形门口看到那污秽不堪的内院,院中有人直接在用水管洗澡,这有点像大萧条时代英国的情景。当时苏联领导层年龄偏大,整个国家也活力不足,发展停滞不前。

我的叔叔曾在霍尼曼的帮助下,从柏林的英国占领区跑到了俄国占领区那边,希望在希特勒帝国的废墟之上,建设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他讲过一个有关苏联的笑话,调侃不同时期苏联领导人的治国政策。

如今,苏联解体已有20多年了,这段时间里,我可以随自己的心意,想去哪儿旅行,就去哪里,没什么东西能够阻碍我。涅夫斯基大街(Nevsky Prospekt)气势不凡,两旁的建筑,既有19世纪的新古典主义(Neoclassicism)风格,也有20世纪的新艺术(Art Nouveau)风格。表面上看来,它与我上次见到它时并无两样。然而,现在的大街上全是手机店、寿司店,抬头一看,到处竖着圆盘式卫星天线,挂着百事可乐的广告。最醒目的变化,显然是街上的车辆。俄罗斯国产拉达车(Ladas)的司机,开的车虽已破破旧旧,但司机狠命地踩油门,顿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吼起来如困兽一般,想要超过身边帅气的宝马和厚重的四驱越野车。在计划经济体制之中,列宁格勒散发出一种沉默严肃的气质,若圣彼得堡继承了列宁格勒的这一历史,上述涅夫斯基大街的街景,就只能是一种幻象了。俄国革命的前些年,圣彼得堡工业化发展迅速。1905年,安德烈·别雷写成了小说《彼得堡》(Petersburg)。小说中的圣彼得堡,是不可一世的商业大都市,真是不可思议。

远处传来摩托车轰轰的声音,红黄色的有轨电车在隆隆地行驶……晚上,涅夫斯基大街灯火通明,两边建筑的外墙之上,闪烁着宝石一样的光芒。一粒粒钻石状的颗粒组成的文字招牌闪闪发光,有“咖啡店”“滑稽戏剧院”“泰特钻石店”“欧米茄手表”。

过了涅夫斯基大街,灰色的天空下面,是滴血大教堂(the Church of the Saviour on Spilled Blood),它颜色亮丽,有着洋葱式的圆顶,与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喀山大教堂(Kazan Cathedral)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滴血大教堂的半圆壁龛(apse)向外凸出,伸到运河之上,河堤在此变窄,教堂的圣坛(altar)下面,就是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遇刺身亡的地方。1881年3月,无政府组织“Narodnaya Volya”(意思是“人民意志”)正是在这个地方扔下炸弹,把亚历山大二世炸死的。袭击者伊格纳齐·赫雷涅维茨基在爆炸中也受伤身亡,他也因此成为了历史上有记录的首位自杀式炸弹袭击者。教堂的墙碑,把这位被刺沙皇的丰功伟绩一一列出——有他永不停歇的对外领土扩张,如征服阿穆尔(Amur)、高加索地区(Gaucasus)和中亚;也有他进行的一些自由改革,如1861年废除农奴制、放宽新闻审查制度、实行芬兰高度自治政策和在全国建立大量学校。

亚历山大遇刺,与他的改革息息相关。自由化改革可能预防革命,或者至少可以延迟革命的发生;然而,一个政府变革的反对者,可能会让革命更快地到来。亚历山大二世的改革,如果初衷是引发革命,那他确实是成功了。滴血大教堂有着敦实的柱子、洋葱头状的窗子和不对称的圆顶,它是19世纪复兴运动倡导者青睐的中世纪白云母建筑。沙皇一心一意学习西方,于沼泽地里变戏法似地硬生生建起一座多态之城。滴血大教堂,似乎就是要发愿成为俄国的一张名片,代表着原汁原味的俄国。修建这样的教堂,预示要掀起一场俄国化(Russification)的浪潮,这激起了芬兰和波罗的海国家的民族主义情绪,导致群情激愤,最终爆发了1905年的起义。沙俄发动了针对犹太人的大屠杀,1881年到1914年之间,估计有300万犹太人逃离俄国,主要去了美国和伦敦东区。

凯瑟琳宫,位于圣彼得堡市中心以南约25公里处,具有传奇色彩的琥珀屋就在这座宫殿之中。涅夫斯基大街上,有一家典雅的黄白相间的购物拱廊,这便是高尔基百货公司,有小型巴士定时从这里出发到凯瑟琳宫。自18世纪以来,这里就已是一个市场。昔日,这些有顶拱廊通道里面,全是留着胡子的农民和穿着长衫的犹太人;如今,里面却是阔气精美的高端国际连锁店面,有普拉达、古驰、路易威登、唐纳凯伦。楼上的珠宝商店,展示着各种琥珀,真是琳琅满目,有琥珀珠、吊饰、胸针、戒指等。有人告诉我,大多数的琥珀商品,来自俄罗斯的飞地——波罗的海加里宁格勒(Kaliningrad)地区,这里拥有全球最大的琥珀矿藏。

我到达巴士车站时,那里只有司机帕维尔(Pavel)、向导阿莉西娅(Alitsiya)和一位来俄罗斯看望女友的法国青年。一组游客迟到了,帕维尔打了好长时间电话,最后答应到莫斯科夫斯基火车站(Moskovsky station)外接他们。我们缓缓驶过车辆拥堵的涅夫斯基大街,去接上了他们,然后把车开出市中心,沿着工业气息甚浓的城边行驶。这组游客来自赫特福德郡(Hertfordshire),是五个上了年纪的印度人,刚刚从莫斯科驶来的火车上下了车。环城路之外,低矮的小山上,长着些灌木小树林,山顶上见到有两个生锈的榴弹炮,这表明二战中,德军进攻到这里,就失败而回了。路边,有一个军队墓地。墓地旁边,刚建了一个小小的传统东正教堂。车子下了山,我们就到了普希金(Pushkin)城,这座城市人口有十万。这地方原名是“Saarskaya Myaza”,乃芬兰语,意思是“岛上农场”(Island Farm),后来改名为“Tsarskoye Selo”,意思是“皇村”(Tsar's Village)。普希金在这儿上过中学,为了纪念他,苏联把这地方改名为普希金。虽然王宫已恢复原名,但是这城名,依然沿用诗人普希金的名字。

走进埃及风格的大门,开阔的绿地首先映入眼帘,远处便是凯瑟琳宫了。宫殿的正面呈一字形长长地展开,颜色有白、蓝、金三色,高高的拱窗两侧,竖着镀金的男像柱和女像柱。起初,凯瑟琳宫是为彼得大帝的夫人凯瑟琳一世而建,修建时间是1718年至1724年。宫殿透出的热情洋溢、活力勃发的洛可可风格,则是拜女王伊丽莎白所赐。18世纪50年代,女王让她最喜欢的建筑师拉斯特雷利(Rastrelli)重新设计了宫殿。

爬上一段卡拉拉(Carrara)大理石的旋梯,就到了皇室套间。王座厅的布置绚丽丰富,有白色的石膏、金色的花饰旋曲、枝状大烛台和许多镜子,抬头看去则是极其精巧、具有错视效果的天花板。人们围绕大厅走动,天花板则不断变换视角,令人头晕目眩。弗拉基米尔·普京常常在这儿接见外国领导人;商界大亨常常把这儿租下举行婚礼。大量的金片,看起来是如此之新,身处其中,让人产生不知所措的感觉。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命令德军侵犯苏联的这一天,凯瑟琳宫的负责人,年轻的阿纳托利·库楚莫夫(Anatoly Kuchumov)接到命令,要把宫殿中的财宝收拾打包,然后赶紧撤退。9月17日,宫殿落入德军之手。至1944年1月,列宁格勒围城战役结束,宫殿已经受毁严重;战时照片显示,很多房间受到纵射炮击,内部墙砖已经露出,雪也从破碎的窗子飘到了屋内。

凯瑟琳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认为,伊丽莎白喜欢的富丽堂皇的洛可可风格是庸俗不堪的。据传闻,凯瑟琳大帝曾说:“这些人有着商客的品味”,后来她委托苏格兰建筑师查尔斯·卡梅伦给她设计了一套更加素雅、呈古典主义风格的房间。接下来,该它登场了:琥珀屋。此屋比我预期的要小一点,在一块块琥珀、镜子和镀金烛台的折射下,身处琥珀屋中,就像是泡在了一坛橘子酱中。19世纪60年代,泰奥菲尔·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到过琥珀屋,他的感觉也是一样的无所适从与不知所以:

称它为“琥珀屋”,并不是一种诗学上的夸张,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面前,全是琥珀,眼睛还没来得及准备适应,温润丰富的色彩就已经灿烂夺目,令你应接不暇,烟晶色到柠檬黄,黄色谱系应有尽有。琥珀屋中的金质雕刻,也已黯然失色,尤其是在阳光照到墙面,游走于透明纹理之中的时候……

慢慢地,此屋的局部细节被呈现了出来。有窗的墙面,素雅平淡;另外的三个墙面,外层是传统的三块镶板,上有琥珀组成的精巧拼图,琥珀有透明的、浑浊的、褐色的、蜜色的,背衬附有可以反光的金箔。漩涡花饰(Cartouches)之中,包含配有普鲁士单头鹰的字母图案FR(Fredericus Rex腓特烈大帝),还包含配有俄国双头鹰的字母图案EP(Elizaveta Petrovna伊丽莎白·彼得罗芙娜),据此可以看出琥珀屋的来龙去脉:先是由普鲁士选帝侯腓特烈三世(the elector Friedrich III of Prussia)委托建造,后来又赠予彼得大帝,最后由彼得大帝的女儿伊丽莎白完工。琥珀屋的墙板,由镜面壁柱分开,壁柱框有四幅大理石镶嵌的图案,图案由佛罗伦萨艺术家朱塞佩·德佐基(Giuseppe Dzokki)设计,四幅图案分别表现“看”(Sight)、“尝”(Taste)、“听”(Hearing)、“触与闻”(Touch and Smell)几种感官。透明的琥珀墙板上面,刻有精致的凹雕海景;其余墙板上面,刻有关于圣经故事的浮雕。屋顶的横幅图画中,镀金的丘比特,在雕出的垂褶布幔之中,忘我恣意地玩耍。

琥珀屋的历史,漫长而又多难,其中经历过多次更迭变化。1696年,腓特烈的妻子苏菲·夏洛特(Sophie Charlotte)委托安德烈亚斯·施吕特(Andreas Schlüter)给她设计柏林夏洛特堡(Charlottenburg)的宫殿内景,这位建筑师于地窖之中发现了十几个箱子,里面装有满满的波罗的海的琥珀原石。于是,他叫来哥本哈根(Copenhagen)的工匠戈特弗里德·沃尔夫拉姆(Gottfried Wolfram),打算建造琥珀屋。沃尔夫拉姆发现,在热水中放入蜂蜜、亚麻籽油和干邑白兰地,再把琥珀放入其中,可以软化琥珀。这样,琥珀原石就可以被压制成薄片,一共做成了高4米的12块琥珀大板,10块稍小一点的琥珀板以及24块琥珀装面踢脚板。

然而,就在那时,工程却停止了。1705年,苏菲突然死于肺炎。1707年,施吕特给柏林币厂建造的塔楼倒塌,他被流放国外。

有一位年轻的建筑师叫弗里德里希·伊桑德(Friedrich Eosander),当时甚得宫廷喜爱,取代了施吕特的位置。可是,沃尔夫拉姆拒绝交出琥珀板,伊桑德便潜入他的作坊,偷走了琥珀板。沃尔夫拉姆后来控告伊桑德,没想到后者竟然反诉成功,让前者进了监狱。1713年,腓特烈去世,至此,琥珀屋依然还没有完成。他的儿子和继任者腓特烈·威廉一世对这项花费巨大、麻烦重重的工程,丝毫不感兴趣,他解雇了伊桑德,把琥珀板搁置存放了起来。

1716年11月,彼得大帝到达柏林,造访腓特烈·威廉一世。彼得大帝深迷琥珀由来已久,早在1696年,他便在哥尼斯堡买了《普鲁士琥珀》(Succini Prussici)这本书,作者是菲利·雅各布·哈特曼(Philipp Jacob Hartmann)。为了稳固同盟关系,腓特烈·威廉一世把那些琥珀板赠予了彼得大帝,总共装了18个大木箱,放到马车上,然后运往圣彼得堡。礼尚往来,彼得大帝赠予了腓特烈·威廉一世55名勇士和一只曾给自己定做的高脚酒杯。第二年夏天,琥珀到达了彼得大帝刚刚建成的位于圣彼得堡涅瓦区的夏宫(Summer Palace)。卸货的时候,负责人缅什科夫(Menshikov)遭遇了琥珀板的噩梦,有些板材破碎了,有的组件丢失了,怎样把它们再重新组装起来,也没有人来指导。琥珀屋这项工程,又被搁置起来,无人问津。直到1743年,伊丽莎白委托雕塑家亚历桑德·马特列(Alessandro Martelli)在冬宫(Winter Palace)把琥珀屋给组装了起来。然而,琥珀板的数量不足以装成她心中的理想屋子。因此,屋内使用了镜面壁柱用作填充,安装在琥珀板之间存留的空隙中。

1755年,伊丽莎白决定让琥珀屋再次搬家,这次是要搬到位于皇村的新宫殿。在此,琥珀屋被重新组装到一个更大的房间;因为没有足够的钱来买更多的琥珀,琥珀屋就使用了许多赝品琥珀板和更多的玻璃镜子。1762年,凯瑟琳大帝登基,她认为琥珀屋应当好好地翻新一下。于是,从桑比亚半岛(Samland)运来900多磅琥珀,同时从哥尼斯堡雇来4个雕刻师,以货真价实的琥珀,来取代屋里那些赝品。

这样,琥珀屋一直在此待到了1941年。面对德军的进攻,很多财富珠宝都被转移到了西伯利亚,但琥珀屋却不在其中。考虑到琥珀板易碎,很难拆解,库楚莫夫砌了一层假墙,琥珀板藏于假墙之后。这其实是个致命的错误。1944年1月,苏联人又得以回到此地,然而琥珀屋却不见了踪影。德国人早已把琥珀屋装箱运到哥尼斯堡,展览于城堡之中。后来,二战即将结束的时候,琥珀屋却在此消失了,这事至今还是谜团重重。

接下来的几十年中,寻找琥珀屋,让很多人为之着迷,趋之若鹜。在寻宝这事上,克格勃和东德史塔西(East German Stasi)互不相让,还有鱼龙混杂的职业寻宝人也加入其中,并有数人已为此离奇死亡。多年以来,两位英国记者,凯瑟琳·斯科特-克拉克(Catherine Scott-Clark)和阿德里安·利维(Adrian Levy)一直研究琥珀屋的下落。2004年,他们发表了研究成果,出版了一本著作,名为《琥珀屋:20世纪最大骗局的不为人知的故事》。书中认为,琥珀屋已不复存在;书中还描述道,在调查过程中,两位记者遭遇俄罗斯当局遮遮掩掩、模棱两可的态度。书中提到的以上两点,皆不被世人所认可,甚至在圣彼得堡思想开明的知识分子中也是如此。“即使他们的结论是大体正确的,”一位女士干脆利落地说,“他们的研究路子却有点不招人喜欢。”

我眼前的这个琥珀屋,实际上是个复制品。琥珀屋的失踪,是俄罗斯文化艺术的巨大损失。现代工匠们辛辛苦苦工作20多年,建成了这个琥珀屋的复制品。只用一张彩色照片,实际上是1917年的彩色底片,另有琥珀屋的原址轮廓,再有的就是些具体画作、黑白照片,同时再借助电脑模拟技术,计算浮雕的厚度,就靠这些,修复工匠把琥珀屋重建了起来,呈现的细节也是面面俱到。门楣装饰线脚的不显眼之处,本来有三三两两原屋建造和修补工匠的姓名划痕,这也被重新复制了出来,修复者也骄傲满满地把自己的姓名加在此处。这项复制工程用了六吨加里宁格勒琥珀,花费了1200万欧元,受到德国能源公司鲁尔燃气(Ruhrgas)的财政支持,最终在2003年竣工。那年5月31日,正值圣彼得堡建城300周年,德国总理格哈德·施罗德(Gerhard Schröder)与多国领导人参加纪念活动,俄罗斯总统普京当场为琥珀屋揭幕。

四块大理石的镶嵌图案,以原稿水彩设计图为蓝本,进行了再造。这几幅原稿水彩设计图,现存于佛罗伦萨考古修复博物馆(the Museum of the Opificio delle Pietre Dure)。1997年,有人在不来梅(Bremen)售卖一块大理石镶嵌图案的真品——“触与闻”,这个人是汉斯·阿赫特曼,其父是前德意志国防军的军官,战争期间劫得此图案。阿赫特曼被捕,这块镶嵌图案也归还给了俄罗斯。除了色调上稍微有些出格,这块真品镶嵌图案与复制品惊人地相似,这让工匠在准确修复琥珀屋其余部分时,变得信心十足。其实,从色调上来说,现代修复者的复制品更接近原来的设计底图,工艺水平也超过了他们18世纪时的同行。

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复制品琥珀屋太新了。不仅仅是色彩新的问题,因为色彩总会随时间流逝而变得更加柔和。更突出的问题是,琥珀屋内的各个连接点是那么精准,部分与部分的搭配是那么完美。琥珀屋的真身曾被多次搬来搬去,遭到破坏。垫板变形扭曲,许多琥珀也萎缩脱落,整个屋体也打过很多补丁,并且数次维修。复制品代表着一种完美,这是真品永远不能企及的。现代工匠复制琥珀屋,必然怀揣着对真品琥珀屋的柏拉图式理想,这种理想也是真品琥珀屋搜寻者心中的理想。琥珀屋的重建,体现了修复工匠的真爱和骄傲,这令人很难不为工匠的精湛技术和奉献精神所感动,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终于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梦想。

起初修建凯瑟琳宫琥珀屋时,同时建个作坊来对此屋时不时进行修补,就显得十分必要。工匠若是不忙于整屋的保养维修,就会着手处理一些小的物件,如国际象棋套件、精美首饰盒和小雕像等。幸运的是,这类物件,战时被带到了诺沃西比尔斯克(Novosibirsk),以保其安全,最终从战争中存留了下来,如今,在宫殿一层的现代展馆里展出。展品当中,有个透明琥珀做成的俄式小茶炊,非常精美,大约是18世纪90年代的,甚至还有一套男士化妆的用具,据说是凯瑟琳大帝让人给她的情人格里戈里·奥尔洛夫做的。这些物件散发出浓厚的家庭生活气息,令人感动,有琥珀把手的剃须刷、肥皂盒、饰钉和发油瓶。现今的女士,在生活中要送男友礼物,这礼物估计与上述展品也相去不远吧。决定重建琥珀屋之时,作坊也被重建了,作坊里的工匠又可开始做些雕像、高脚杯、首饰盒、烛台,把它们放置在18世纪那些先辈工匠的作品旁边,一同展示出来。

走出宫殿,黄昏之中,我们漫步穿过空地,于此,凯瑟琳建了两个花园。一个花园是法国风格,园中有整整齐齐的花坛和呈几何图形的林荫道;另一个花园是英国传统景观风格,起起伏伏的草地和树林之中,有湖泊与亭阁居于其中。行程结束,我们一伙人往大巴走去。这时,我抬头看到一字铺开的绿色宫殿,窗户中透出亮光。琥珀屋发出褐色的光,照进了黑夜。

除琥珀屋之外,圣彼得堡其他地方还有没有琥珀呢?艾尔米塔什博物馆(Hermitage)显然是要去看一下的。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展览馆之中,便有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大名。凯瑟琳大帝从柏林一个艺术商那里买得一些弗兰德(Flemish)和荷兰(Dutch)绘画,1854年对公众开放。1764年,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在冬宫建成。在古典绘画馆里,大多数游客都急匆匆赶往文艺复兴时期绘画那里,而一个2世纪的古罗马石棺吸引了我的目光。石棺的上面刻画了法厄同(Phaeton)马车倾覆的场景。奥维德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里讲道,法厄同想驾驭父亲太阳神的马车,于是向父亲赫利俄斯(Helios)提出请求,得到了允许。结果,法厄同控制不住马车,在天上横冲直撞,把大地都烤焦了,直到宙斯用闪电把他击毙。他的尸体掉入了波河(River Po),法厄同的姐妹,于河岸哭泣悼念,最终变成了一株株白杨树。伊丽莎白时代的亚瑟·戈尔丁(Arthur Golding)的翻译作品中写道:

树在哭泣,流下浓浓的眼泪,寻珀之人这么说,

眼泪从树枝落下,阳光的热量,让它们凝结成块;

河流收容孕育了它们,最后它们出水芙蓉,格外珍贵,

去点缀罗马的贵妇人,让她们更加如花似玉。

石棺上的画面,表现力十足、节奏感强烈,真是活灵活现。法厄同摔下马车,头朝前方,头发上燃着熊熊烈火,骏马左摆右闪,乱蹬乱踢,周围散落着马车碎片,他的姐妹在哭泣,他的朋友塞格纳斯(Cygnus)变成天鹅,飞入河里,要去打捞他那烧焦的尸体。我又走过几个画廊,到了庞贝画馆,一些“接连不断的泪珠”映入我的眼帘。它们是一组琥珀珠,样子厚实,呈深黄色,还有小的截面,年代可以追溯到1世纪到3世纪,来自小亚细亚(Asia Minor)。楼上,古代大师的杰作让成群的游客赞叹不已。但是,几乎无人走到那灰暗的边廊,那里展览的是战争所获的一些艺术品,展出的方式是那么不动声色。这些绘画全是战利品,对于其中一些绘画来说,是二易其主,先是被纳粹抢去,后来又被苏联红军抢去。这些艺术品不在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线上目录之中,也不能在国外展出,怕被没收了回去。这里面,印象派画作的收藏数量虽不多,但都是绝妙之作,出自雷诺阿(Renoir)、莫奈(Monet)、马奈(Manet)、西斯莱(Sisley)和高更(Gauguin),还有梵高(Van Gogh)的一幅房屋风景画,另有塞尚(Cezanne)的一张自画像和一幅圣维克多山油画。如今,有一种观点坚持认为,失踪的琥珀屋依然在德国某个地方的山洞之中。有人相信,上述的说法其实是耍了一个讨价还价的花招,可以用来作为不把这些艺术品物归原主的借口。

皇室套间一个接一个,似乎永无终止,我逛也逛不完,其规模让我深深为之震惊。在孔雀石厅(Malachite Room),里面的门把手,外面是鹰爪,内抓棱面球状琥珀。此厅展示的是力量,而不是品位,力量战胜了品位。在那个没有铁路的年代,从乌拉尔山区,把重达两吨的纹理丰富的绿矿石,拖拽数百英里到此,孔雀石厅展示的就是沙皇的这种力量。当年,“曙光号”巡洋舰停泊在涅瓦河之上,发动了攻击,预示着冬宫的沦陷。然而,亚历山大·克伦斯基(Alexander Kerensky)领导的无能临时政府在那时犹豫不决、优柔寡断。事发当时,他就正身处于这个沉郁华丽的孔雀厅。

从窗子望出去,越过河面,在斯特列尔卡岬角之上,有两个古罗马风格的古战船船头纪念柱,迸发出一团烈焰,似是勇往直前的号角。我跨过宫殿桥(Palace Bridge),到了瓦西里岛,然后走过一些纪念石柱和大学,就是彼得大帝所建的人类学与民族学博物馆(Kunstkammer),也就是他的珍奇百宝屋。该博物馆建筑的颜色,是绿白组合,形状似教堂,建造的目的是存放彼得大帝收藏的稀奇物件。其中,有存放于酒精罐里的连体婴儿,双头儿童的骨架,还有一些畸形动物等。虽然看似怪异荒诞,但是彼得大帝收藏这些东西,可不是出于病态的好奇心,而是想传播科学知识,祛除旧的迷信思想。正是那个时候,新英格兰的清教徒还以一些妇女会巫术为理由,烧死了许多无辜妇女。

上了旋梯,进到塔楼,这里是一个纪念馆,缅怀另一位俄国伟大的现代化主义者。1748年,米哈伊尔·罗蒙诺索夫(Mikhail Lomonosov)于此建了一个实验室,该纪念馆就是那实验室的再现。罗蒙诺索夫,这个渔夫的儿子,来自俄国遥远的北方地区,是彻彻底底的一个多面能手。作为化学家,其著作《数学化学基础》[Elementa Chymiae Mathematica (1741)]是道尔顿(Dalton)原子结构理论的先驱;作为陶瓷艺术家,他振兴了俄国的镶嵌画艺术;他还是诗人、剧作家、语法学家,奠定了现代俄国文学语言的基础。圆拱大厅里最显眼的,是个巨大的圆桌。18世纪时,圣彼得堡科学院就是在这儿召开会议。围绕大厅,陈列着同一时期的科学仪器,有许多蒸馏器、一个大大的燃烧透镜和一个曲柄静电发电器。有个抽屉柜桌,桌上覆有羽毛,上面有罗蒙诺索夫的钢笔、墨水瓶、铜制显微镜,还有一盒矿物样本,里面有多块孔雀石和琥珀。

1757年,正是在这个房间,他有了一个关乎琥珀属性的重大发现。在16年的研究过程中,他发现琥珀的比重与松脂的比重相当,还有琥珀中的动植物遗迹都与森林环境相关。他所做的化学分析表明,从琥珀中分离出的水,闻起来有丁二酸的味道,而丁二酸是生命体所具有的属性。他在科学院所做的演讲中,下结论说,以前人们认为琥珀是固体石油,其实不是这样的,琥珀实际上是远古的树木流出的树脂。

我回到了涅瓦河的南岸,涅夫斯基大街以北。格里博耶多夫运河与大涅瓦河(the Bolshoi)之间,坐落着米哈伊洛夫斯基宫(Mikhailovsky Palace),它是一座黄色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现今是俄罗斯博物馆(the Russian Museum)的主楼。馆里的藏品可以追溯到俄国1867年的首届民族志展览,举办地点是在莫斯科的马术训练馆(Manège)。人体模特身穿帝国各民族传统服装,周围的背景是民族风景画,沙皇的家长作风在这种布置中显露无遗。“看起来是这么自然,简直太典型了。”亚历山大二世赞许地说道。1948年,展品搬到这里之后,苏联继续增加展品的范围,但视角稍稍做了改变,作为革命先锋的俄罗斯民族,现在变成联盟其他民族的老大哥了。

一组琥珀展品的标签上写着:“波罗的海沿岸民族服装必会用到琥珀做装饰。”这组展品包括一些厚实的琥珀珠和吊坠,有透明些的,有浑浊些的,加工时间在1950年到1980年之间,地点是拉脱维亚的利耶帕亚、里加,以及立陶宛的克莱佩达、维尔纽斯。展品之中,还有几块琥珀的原石。有一个如拳头般大,表面粗糙有节,另外一个如蟹壳的模样,还有一些小块的原石,有苍蝇、蚊子困于其中。这些具有殖民色彩的战利品提醒着我们,琥珀不仅仅是个美丽物件,正如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一样,它也是件商品,人们为它而战斗。琥珀之路经过的地区,乃是欧洲竞争最为残酷的区域。

我回到了客栈,感到若有所失,就如一句俄罗斯谚语所说的,好像灵魂无处安放。走到楼梯那儿,片片脱落的墙体上面,只见涂着些字,内容来自一首美国说唱歌曲:把烟卷点起,扇一巴掌给那坏女人。雨又下起来了,敲打着金属的屋顶,雨水自粗大的锡制水管流下,发出哗哗的流水声。雨水的涓涓细流,淌过不平的石铺路和柏油路。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去,走在楼梯上,楼梯咚咚作响。有两位年轻女士,穿着和天气相悖的超短裙。她俩站在一楼楼梯口处,一人一边,使劲地抽烟,都当对方不存在似的。这个公寓楼里,有家美容诊所,专门做一些小型美容手术:吸脂、电解除毛、保妥适除皱……电梯门上的那张字条,已经没有了。然而,电梯依然还是坏的。 FQwZ/4IjCd08JM06WSXiwuSBBc+H9NayUFbejkxKBX1ei/XmLbXxBjZWX/FBSA9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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