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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论语言

印刷术虽然是一项极具天才的发明,但是与文字的发明相比仍黯然失色。我们不知道谁是第一个使用文字的人,但传闻第一个把文字传入希腊的人是腓尼基王阿基诺尔的儿子卡德谟斯。这项利在千秋的发明使过往时代的记忆延续,也使分散在世界众多遥远地区的人们建立联系。文字的发明历经重重阻碍,因为人们需要仔细观测舌头、软腭和嘴唇等语言器官的各式动作,再根据观测的结果发明出相同数量的各异文字并加以记忆。不过在一切发明中最为珍贵且泽被后世的还是语言,它由语词或词以及各个语词之间的联系组成。人类将语言当作思想的记录载体,借助语言来回忆过往的思想,并且用语言区分自己与他人,从而互帮互助、互相交流。如果没有语言,人类的社会中就无法产生国家、社会、契约或和平,也不会比狮群、熊群或狼群更高明。上帝曾初创了语言,并教授亚当为动物命名的方法;《圣经》中的相关内容仅限于此,但也足以引导亚当在与动物们共同生活的时候造出更多的语词,进而逐渐用一种自己能够理解的方式将这些语词关联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足够多的语词被积累起来,虽然没有演讲家或哲学家所使用的那么丰富,但也足够他使用了。我在《圣经》中尚未发现直接或间接的证据,表明亚当被教授过关于图像、数字、度量、色彩、声音、幻想和关联的语词,遑论普遍、特殊、肯定、否定、疑惑、祈求、无穷等用途显著的语词,而实体、意向性以及经院学派使用的其他无意义语词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由亚当及其子嗣积累并扩增的语言又在巴别塔上完全失去了。 人类因背叛而受到惩罚,被上帝抹去了原有的语言,并从此流落到世界各处。所以现有语言的多样性一定是从“一切发明之母”的教导以及他们自身的发展中逐渐形成的,并随时间的流逝在世界各处愈发丰富。

语言的一般作用是将心理讨论和思想序列转变为口头讨论和语言序列。这又产生了两种作用:一是记录我们的思想序列。思想序列较易被我们遗忘,但能通过作为标识的语词再次回忆起来。因此,语词的第一种作用就是标识或记录我们的回忆。二是当许多人使用相同的语词时,能各自借助词与词之间的联系和顺序表达出对不同事物的构想或思考,并能表达各自的欲望、恐惧或其他的激情;在这一作用上,语言被称为“符号”(signs)。语言还有以下几种特殊的作用:一是展现出我们通过思索所得的任何现有或过往事物的成因,或它们可能产生的后果及影响。简而言之就是获取知识技能。二是向别人传达我们获取到的知识。这就是互相商议和互教互学。三是令他人知晓我们的意图和目的,以便互帮互助。四是以娱乐和炫耀为目的,做单纯且无害的文字游戏。

与上面这些作用相对的,也有四种滥用语言的情况:一是用词不当,错误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他们把未曾构想过的事物当成自己已经理解的概念进行表达,误导了别人也误导了自己。二是使用语词的隐喻义。也就是未按照语词的既定意义使用,于是欺骗了他人。三是利用语词把并非自己意图的事物谎称为自己的意图。四是利用语言彼此中伤。一些动物以爪牙为武器伤害天敌,而人类以口舌中伤他人就是对语言的滥用。除非对象是我们有义务管教的人,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中伤的目的就不是伤害而是改造与修正。

用语词为事物命名并将各个语词联系起来,就是语言帮助人们记住事物的起因或影响所产生的结果的方法。

谈到语词,有一些用于专指,即仅指一个事物,如“彼得”“约翰”“这个人”“这棵树”等。还有一些语词用于泛指诸多事物,如“人”“马”“树木”等。每种事物虽然只用一个语词来描述,但代表的不是各异的、具体的事物,而是所有同类事物的综合,因此也被称为“普世的”。由于每个被命名的事物都是独立且唯一的,所以除了语词之外,世上就再没有别的普世的东西了。

一个普世的语词能冠以许多事物,因为它们具有某种相似的特性或偶性。专指的语词只能让我们想起一个特定的对象,而普世的语词能让我们想起众多事物中的任何一个。

普世的语词也有范畴大小的区别,且范畴大的能包含范畴小的;有些则范畴大小相同,相互包含。例如“身体”的范畴就比“人”的更广泛,并能包含后者;“人”和“理性”的范畴大小相同,且能相互包含。我需要指出,这里说的“语词”并不能仅从语法层面理解为一个单独的词,它偶尔也会因为复杂的表达方式而指多个词的结合,比如“行为遵守国家法律的人”就算作一个词,但含义与“正义”一词相同。

冠上这些含义与范畴或大或小的语词之后,我们就能将心中所构想的事物的计算过程转换为语词序列的计算过程。例如,一个人天生聋哑无法使用语言,当他将一个三角形放在眼前,再在旁边放上两个直角(比如一个正方形的两个角),或许就会默想着进行比较,察觉到眼前这个三角形的三个角等于旁边的两个直角。但要是再取一个不同形状的三角形让他观察,他若不重新冥思苦想一番,就无法察觉到眼前这个三角形的三个角也与这两个直角相等。而对能够使用语言的人来说,当他观测到这样的相等关系并非由边的长短或三角形的其他具体条件所决定,而只是由三个角和直的边决定,那么就可以大胆地提出一个普世的结论,称这种角的相等关系存在于所有三角形中,并会用这个通用术语展示他的发现:“三角形内三个角的和与两个直角的和相等。”所以在一个特殊条件下得出的结论就可以用一种通用的定理记载并保存下来;而在第一次得出结论后,就不需要再劳神劳力、随时随地地重新推算,因为我们在一时一地发现的真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但是,在记录我们的思想时,语言最突出的作用还是计数。一个天生有智力障碍的人可能根本记不住“1,2,3”等数字的顺序,当他注意到钟的每次敲击时,虽然会一边点头一边说:“一次、一次、一次”,但永远无法知道钟的敲击代表几点。曾有一段时间人们不会使用数词,只能被迫用手指头计数,所以目前每个民族的数词都只有十个,有些甚至只有五个,数完就只能从头开始。就算能数到十,在背乱了顺序的时候也会变得迷糊,不知道自己数完没有,更不用说运用加法、减法以及其他运算了。没有词语就无法计数,也无法运算大小、快慢、力值等,而这些运算对人类的生存和生活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

将两个语词结合在一起就会形成一个结论或论断,如“人是一种动物”或“如果他是人,他就是动物”,若“动物”的含义能包含“人”的全部含义,那么就说这个论断或结论为“真”,否则就是“假”。这里说的真和假并非事物的属性,仅仅是语言的属性,所以在没有语言的地方就没有真话和谎言;而错误是可能存在的,比如我们在预测某事不会发生或是怀疑某事未曾发生时,就可能会出错。但是,无论在哪种情况下,我们都不能说某人是“不真”的。

因为“真”体现于语词在论断中的恰当排列,所以追求严谨真实的人要牢记自己使用的每一个语词的含义,并据此进行排列;否则他就会像被粘鸟胶粘住的鸟那样在词语中纠缠,且越挣扎粘得越牢固。纵观古今,上帝垂爱人类而赐下的唯一科学正是几何学,而人类关于几何学的研究就是从明确语词的含义开始的。这种明确语词含义的历程称为定义,人类以定义为基础才能展开运算。

这就揭示出,对所有致力于寻求真理的人而言,查考以往的作者做出的定义是多么重要。若前人的定义是草率的,我们就需要进行修正或重新明确定义,因为定义中的错误会在运算过程中不断放大,并将我们引向荒诞的结果。虽然人们能从结果上发现错误,但是定义的错误是一切错误的源头,所以只能不可避免地从头再来。盲目相信书本就会像某些人那样,只会将许多较小的数字加算成一个较大的数字,却不会思考自己的算术是否正确;甚至会在错误昭然时,仍对书本深信不疑,不知道如何才能解决问题,只能把很多时间浪费在不停地翻检书本上。这就好像鸟从烟囱飞进房屋并发觉自己被困住,因为不够聪明,无法辨认自己是从哪条路进入的,就只会朝着透光的玻璃窗胡乱扑腾。所以语言的首要作用就是正确地定义语词,这也是获取科学知识的途径。语词的错误定义或无定义正是第一种滥用语言的根源,并从中产生了所有错误的或无意义的信条。这也使得那些迷信书本权威而不会自主思考的人,甚至还不如无知之人,二者的区别就像拥有真知者强过无知者一样,因为无知处于真知与错误学说的中点。源于自然的感觉和想象不会流于荒诞,因为自然本身并不会出错,但人们掌握的语言越丰富,就越比一般人智慧或疯癫。若文字不存在,就不会有智慧过人的人,同样也不会有愚昧至极的人,除非他们的记忆因为疾病或器官病变而受损了。语词是智慧者的砝码,他们只用它进行演算;但对愚昧者而言,语词却是他们的钱财,他们依据亚里士多德、西塞罗、托马斯或任意一个学者的权威来评估这些钱财的价值。

凡是能够进入账目或已在账目中的,且能够相加求和或相减求差的任何事物,都可以看作语词的主体。拉丁人把“账目”称为“理性”,把“算账”称为“推理”,我们在账单和账本内称作“条目”的,他们称为“名目”,也即语词;他们就是这样将“理性”这个词运用在推理各种事物的能力上。希腊人将“语言”和“推理”统称为“逻辑”(logos)。他们不觉得语言依赖推理,而是觉得推理依赖语言;他们将推理的过程都称为“三段论”,也就是对语词先后顺序的概括。同类事物也会因其各自的偶性进入推理的过程,所以为了呈现它们的差异性,这些语词就会产生变形或分化,而分化又有四种类型:

第一,同一事物或许会因物质或物体的性质而分化。例如,“存活的”“有感知的”“有理性的”“炙热的”“寒冷的”“动的”“静的”等就属于这一种,并可以被人理解。这种语词统统为物质的语词。

第二,事物也会因我们对它自带的某类偶性或性质的认识而分化。例如,“被移动的”“这样长的”“是热的”等特性被分化时就如此。在这样的情况中,事物自身的名称只要稍加变动或稍微与本意有偏差,就能变为我们思想中的偶性语词。例如,“生命”之于“活着的”,“动作”之于“动的”,“热”之于“热的”,“长度”之于“长的”。所有这一类语词,即令某种物质区别于其他物质的偶性或特性的词,人们都称为“抽象语词”。因为它们并不是从物质本身总结出来的,而是从对物质的推理中总结出来的。

第三,我们还会把自己体内的特性纳入考量范畴并加以区分。比方说,当我们看到某物时,我们思考的并非这一事物本身,而是这一事物在幻象中的“景象”“色彩”或“观念”;在我们听到某物时,我们思考的也并非这一事物本身,而只是关于这一事物的“听觉”或“声音”,这些都是作用于我们耳朵的幻象或概念,因此这种语词也称为“幻象语词”。

第四,我们也会对语词和语言进行思考,然后冠以名称。像“普通的”“广泛的”“特别的”“分歧的”等都是修饰语词的词,而“肯定”“疑问”“命令”“叙述”“三段论式的”“说教”“演讲”等其他同类语词,就是关于语言形式的语词。上述就是“肯定式语词”的所有种类。它们被用以标识:(1)自然界里存在的事物;(2)人们心中虚构的、想象的或实际存在的事物;(3)事物的特性或被假想出的性质;(4)语言和语词。

还有一些词被称为“否定式语词”,其含义是某个语词并不代表所指的事物,比如说“无物”“无人”“无限”“无法教的”“无法实现的”等。即使它们不被视为表示任何事物的语词,人们也能借之否定那些被错误运用的语词,所以它们能够帮助我们推理、修正推理或回忆过去的思想。

其他的一切语词都是无意义的声音,共分为两类。一类是新发明的词,其含义尚未有定义来解释。经院学者和糊涂的哲学家们发明了许多这样的语词。

另一类是将两个含义冲突且互相矛盾的语词放到一起而发明出的,“非实质物体”和“非实质实体”(实际上是一码事)等大量类似的词都属于此类。因为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一个论断是假的,那么构成这一论断的两个名词即使合二为一也不具备实际意义。比如“四角形是圆的”是一个假论断,那么“圆的四角形”一词就不具备实际意义,而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声音罢了。同理,若“美德能够灌注或吹入”这句话是假的,那么“灌注的美德”“吹入的美德”就和“四角圆形”一样愚蠢且无意义。我们见到的愚蠢且无实际意义的语词几乎都由希腊语或拉丁语语词组成。一个法国人几乎不会听到有人称救主为Parole,而只会听到Verbe的称法,但Verbe与Parole的含义完全没有区别,只不过一个是法语而另一个是拉丁语罢了。

当一个人听到任意一句话时,能够理解其中每个语词以及语词连接起来的意义,就可以说是理解了这句话;而“理解”无非是由语言引起的概念。这样看来,既然语言是人类所独有的(在我看来是这样),那么理解也就是人类所独有的了。所以,若荒诞的语言和假论断是普世的,那么世上就不存在理解了;即使许多人自认为能够理解,也不过是在鹦鹉学舌或自我欺骗罢了。

我将在探讨完激情后再来讨论与人类内心的欲望、厌恶、激情等心理活动相关的语词,以及人们对它们的使用与滥用的情况。

既然不同的人对同一事物产生的情感各异,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对相同事物的感受也并非一成不变,那么用来表达能让我们快乐或痛苦的事物的语词,在人们的日常讨论中也就没有固定的含义。因为一切语词都用于表达概念,而任何感情都属于概念,所以如果我们对某一事物的感受不同,为它们冠上不同的名字也就在所难免。即使我们感受到的事物在本质上相同,也会因个人体质与看法的差异而产生相异的感受,并为每一种事物染上各自相异的激情色彩。所以,一个人在进行推理时务必关注语词:它不仅涵盖了我们对事物本质的想象,还包含了说话者的特性、倾向和取向。“美德”和“邪恶”等词就是如此:一个人称为“恐惧”,另一人则称为“智慧”;一个人称为“公平”,另一人则称为“残忍”;一个人称为“慷慨”,另一个人则称为“奢靡”;一个人称为“愚昧”,另一人则称为“庄重”……因此这些语词一向不能用作任何推理的真正基础,这对比喻或隐喻而言亦同,只不过后者的危害程度较低,因为比喻与隐喻本身就利用了语词含义的不确定性,但推理并非如此。 lG+05gxW3simccz/ypklOiRIj4c4xwsXktPHkfFbOAxSiNjhsLrAcSz0YHiXbY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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