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求知欲支配的所有讨论,无论是得到了结论还是被放弃了,都至少会有一个终结。整个讨论的链条无论在何处被中断,也都会在中断时有一个终结。
若此类讨论只在心理层面进行,那么“某事物是否将要出现”或“某事物是否存在过”等几种思想的轮换出现就组成了此类讨论。因此,无论在何处中断讨论的链条,都会留下关于某一事物是否将要出现或是否已存在过的假设,这些都被称为“意见”。在斟酌善恶的过程中交替产生的是渴望;而在有关国王和未来真理的讨论中,交替产生的是观点。就像在斟酌过程中最终出现的渴望被称为“意志”,在未来和过往真理的讨论中,最终出现的意见就被称为讨论者的“判决”“决断”或“最终宣判”。正如在善恶问题的链条上产生的渴望所构成的整个过程被称为“斟酌”一样,在真假问题的链条上产生的观点所构成的整个过程就被称为“怀疑”。
无论何种讨论,都不可能把未来或过往事实的绝对知识当作它的终结。因为与事实相关的知识说到底就是感觉,再然后就是记忆,我之前讨论的关于序列的知识就是科学;但这一看法是有条件的而非绝对的,因为没有人能通过讨论就知道这个或那个事物是存在过的还是将要存在的,因为这是绝对知识。他能知道的仅仅是:如果这一事物存在,那一事物才会存在;如果这一事物存在过,那一事物才存在过;如果这一事物即将存在,那一事物才即将存在。这就是有条件的知识。他所知的并非是事物间的序列,而是同一个事物不同名字间的序列。
所以,当通过语言进行讨论并将定义语词作为讨论的发端,然后把语词的定义串联在一起形成普遍论断,接着以普遍论断组成三段论时,这个过程的终结或最后的总结才是结论。这类结论呈现的思想就是有条件的知识或语词序列的知识,也通常被称作科学知识。如果这类讨论没有将定义作为最底层的基础,或没有将定义正确地组合成三段论,那么它的终结或结论就还只是意见。虽然意见是对所论事物的真实情况的反映,但往往会因为语言上的荒谬和无意义而使人难以理解。如果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知道了同一个事实,就能说两个人关于此事达成了共识,也即共同知道这个事实。因为这类人对彼此或第三人而言是最佳的见证者,所以从古至今最令人难以容忍的恶行就是说出与良知相违的话,或是威逼利诱别人这么做;因为人们一直受到良知的约束。人们又通过比喻的方式,将“良知”一词用于人们对自己的隐私或隐秘想法的认识,所以喜爱修辞的人就声称“良知是千人的见证”。最终,某些人热衷于自己的新奇意见,无论它们有多么荒谬都固执己见,还把这些意见冠上“良知”的崇高之名,甚至觉得别人修正或排斥这些意见都是违法的行径。他们妄称这些意见是真知,而实际上他们所知最多的不过是自己的妄想罢了。
若一个人的讨论不从下定义开始,那么他就可能是从自己的某些思想(这些思想仍然是意见)开始,或是从他人的话语开始,且对其诚信和认识真理的能力都不怀疑,在这种情况下,讨论就更多地与这个人相关,而非与原本的事物相关了。这种判断被称为“信任”或“信赖”,信赖是对人而言的,信任却同时与人及其话语的真实性相关。所以,“信任”一词就包含两种意见,其一是对某人话语的意见,其二是对某人品德的意见。信赖、相信或信任某人,指的基本是一回事,即认可他人的真实性,但“信任他说的话”仅表示对他话语真实性的认可。我们需要仔细考查“我信任”这个说法,拉丁文中用credo in,希腊文中用ιστέυω ἔις,这都是只在神学著作里使用的。取代这些词的是“我信任他”“我相信他”“我信赖他”“我依赖他”等说法,拉丁文中用credo illi和fido illi,希腊文中则用ιστέυω αὐτὼ。这些只有宗教含义的语词引发了关于基督教信仰的正确对象的大量争议。
在宗教信条中,“信任”的对象不是人而是教义。因为不仅是基督徒,各色人等在信上帝时,无论自己能否理解,都要把上帝说的话奉为真理。无论对谁而言,这种信赖与相信都可能是他拥有的全部了,但不是所有人都信任信条中的教义。
我们能从中推理出:当我们信任某一说法是正确的,若依据的不是事物本身或自然理性的原则,而是对权威者本人及其话语的崇拜,那么,我们信任或相信的就是代言人,我们信赖的就是他说出的且被我们接受的话语,尊荣就也专属他一人了。因此,当我们并未得到上帝的直接启示,却相信《圣经》就是上帝的话语时,我们所信任、信赖与相信的就是教会,我们接受并信从的也是教会的说法。若人们相信先知以上帝的名义对自己说的话,那么他们接纳的就是先知的话,尊崇的也是先知本人,并因对他的相信与信任而以他说的话为真,不去管他到底是真的先知还是假冒的先知。其他的历史问题也面临相同的情况:假设我们完全不相信史学家记录的亚历山大和恺撒的辉煌事迹,那么其实除了史学家以外,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感到被人冒犯,就算亚历山大和恺撒在天有灵也是一样。假如李维声称上帝曾让牛口吐人言而我们不相信,那么我们不相信的其实不是上帝而是李维。由此可知,无论我们相信什么,如果依据的仅仅是作者和其作品的权威,而不管他们是不是上帝派遣来的,那么就只能说信赖的仅仅是这些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