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很好奇:当普遍决定论甚至在曾经是决定论大本营的物理科学中也不再被接受时,为什么对决定论的担忧在今天仍然存在?18世纪的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拉普拉斯侯爵设想了一个超级智能生物(通常被称为“拉普拉斯妖”),它在一瞬间就知道关于宇宙的所有物理事实,而且,通过应用牛顿运动定律,它可以知道未来要发生的一切,甚至是最微小的细节。
直到19世纪末,许多科学家和哲学家都把拉普拉斯或牛顿的那种普遍物理决定论视为理所当然的,但今天它不再被看作理所当然的。你可能很熟悉这样一个主张,即现代量子物理学将非决定论或偶然性引入了物理世界。据说,基本粒子的许多行为,从原子的量子跃迁到放射性衰变,都是无法精确预测的,只能用统计定律来解释,而不能用决定论定律来解释。我们还被告知,按照关于量子物理世界的不确定性和非决定性的标准观点,这种不确定性和非决定性之所以产生,并不是由于我们作为认知主体的局限性,而是源于基本粒子本身的不同寻常的本质,例如,质子和电子既有波状性质,也有粒子性质。没有任何超级智能(也许哪怕是上帝)能够知道宇宙中所有粒子在给定时刻的确切位置和动量,因为粒子不可能同时 拥有 精确的位置和动量(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所以,它们未来的行为是无法被精确地预测或决定的。
人们可能会认为,现代物理学中这些非决定论的发展已经处理掉了哲学上对自由意志的担忧。如果决定论甚至在物理世界中都不是真的,为什么要担心自由意志与决定论相冲突呢?然而有趣的事实是,尽管物理学有了这些发展,但对自由意志的担忧并没有在20世纪消失。对人类行为决定论的关注一直持续到今天,关于自由意志的争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激烈。为什么会这样呢?现代物理学中非决定论的发展之所以还没有消除对自由意志和决定论的传统关注,是有四个原因的。
首先,基本粒子的新量子世界就像自由意志本身一样神秘,关于如何解释它仍有很多争论。量子物理学的标准观点认为,基本粒子的行为涉及偶然性,是没有被决定的。但是,这些标准观点受到了挑战,有其他按照决定论来解释量子理论的方式。 (1) 这些不同的解释如今在物理学理论当中属于少数派,它们是有争议的,但不能被排除。还有一种可能性是,现代量子物理学有一天会被一种更全面的决定论理论取代。因此,物理世界的决定论问题并没有得到最终解决。但是,现代物理学确实给了我们更多的理由相信,与牛顿和拉普拉斯的经典物理学相比,非决定论和偶然性在物理宇宙中可能扮演着更重要的角色。因此,自然界中可能有更多自由意志的空间,尽管这个说法并不是有保证的。
但是,还有第二个问题。假设如下说法是真的:基本粒子的行为并不总是被决定的。这与 人类行为 有什么关系呢?当代决定论者经常指出,虽然量子不确定性对基本粒子(例如电子和质子)可能很重要,但基本粒子的不确定性效应在人脑和人体之类的大型物理系统中通常是微不足道的。 (2) 从量子物理学本身的观点来看,涉及许多粒子和更高能量的复杂物理系统在其行为上往往是有规律的和可预测的。因此,泰德·杭德里克之类的现代决定论者论证说,不管关于电子和质子的真相如何,我们都可以“出于所有实际目的”而继续把人类行为看作被决定的或“近乎被决定的”。这是自由意志争论中最为重要的一点。
第三点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为了便于讨论,假设量子跃迁或者大脑或身体中其他未被决定的事件有时 确实 会对人类行为产生大规模的未被决定的影响。这对自由意志有什么帮助吗?假设一个选择是量子跃迁或人脑中其他未被决定的事件的结果。这是一个 自由的 或负责任的选择吗?大脑或身体中这种未被决定的影响是偶然发生的、不可预测的和无法控制的,就像一个人无法预测或控制的突发奇想或手臂抽搐一样。这样一种效果将是我们采取的自由和负责任的行动的对立面。
古代伊壁鸠鲁派哲学家也提出了类似异议,他们认为,如果自然界中存在自由意志的空间,原子就必须以偶然的方式“转向”。这些批评者问道,原子的偶然转向如何有助于让我们具有自由意志?大脑或身体中发生的未被决定的事件似乎会自发地发生,而且就像癫痫一样是一种更令人讨厌的事情,或者是一种魔咒,而不是对我们的自由的一种增强。如果自由意志与 决定论 不相容,那么它似乎也与 非决定论 不相容,因为非决定论似乎是纯粹的偶然性。
除了这些考虑,我们还可以补充如下问题的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原因:现代物理学中非决定论的发展为什么并没有消除人们对自由意志和决定论的担忧?当决定论在过去一个世纪里在物理科学中逐渐衰落的时候,物理学以外的科学(生物学、生物化学、神经科学、精神病学、心理学以及其他社会和行为科学)的发展却一直朝着相反的方向运动。这些科学使许多人确信,与以往的看法相比,他们的行为更多是由他们既不知道也无法控制的原因决定的。
在物理学以外的科学领域,有很多发展暗示了决定论,但它们肯定包括对基因和遗传对人类行为的影响的更深入认识。(请注意,最近的人类基因组图谱所引发的争议,自然会引发人们对通过基因操纵来控制未来行为的担忧。)其他相关的科学发展提出了更多的问题。我们现在对大脑的生化影响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激素、神经递质,以及人类情绪和行为对不同药物的敏感性,而这些药物从根本上影响了我们的思想和行为方式。精神分析和其他无意识动机理论的出现,提出了思考人类大脑的新方法,这些方法不亚于计算机和智能机器的发展,即便计算机和智能机器是预先编程的,它们也可以做很多我们能做的事情(比如计算机国际象棋大师“深蓝”)。对动物和人类行为的比较研究则进一步丰富了我们的理解,表明我们的动机和行为是我们进化史的产物,并帮助我们看到心理、社会和文化训练对成长和随后行为的影响。
我们每天都通过报刊得知这些科学发展,很难不受其影响。当然,对我们行为的这些最近发现的影响并不能确定地证明我们缺乏自由意志。在所有生物、心理和社会因素对我们的影响中,我们可能仍然有一些行使我们的自由意志的余地。但是,在物理学以外的领域中,这些新的科学发展确实表明,为什么尽管物理学有非决定论的发展,但对人类行为的决定论的担忧在当代关于自由意志的争论中仍然存在。对人类行为的决定论的持续担忧让我们(在下一章)将要提出的第二个关键问题变得更加重要,即相容性问题:决定论与自由意志真的冲突吗,抑或二者是相容的?就像许多现代思想家所相信的那样,如果自由意志和决定论之间真的没有冲突,那么我们就不必担心所有这些新的科学发展会对我们的自由造成威胁。因为即使决定论最终被证明是真的,我们也仍然可以是自由的和负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