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相容论者的论证是,人们之所以相信决定论与自由意志相冲突,是因为他们混淆了各种关于自由的想法。但是,相容论者关于行动自由和意志自由的论证只是用来支持其观点的论证的一半。他们还论证说,人们之所以错误地相信决定论和自由意志相冲突,是因为他们对 决定论 也有混淆不清的想法。相容论者坚持认为,决定论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怕。人们之所以相信决定论是对自由的威胁,是因为他们通常把决定论和其他许多对自由构成威胁的事情混为一谈。但是,在相容论者看来,决定论并不意味着这些其他有威胁性的东西。例如,他们说:
第一,“不要把 决定论 与 约束 、 强迫 或 强制 混为一谈”。自由是约束、强迫和强制的对立面,但并不是决定论的对立面。约束、强迫和强制 违背 我们的意愿,阻止我们去做或去选择我们想做的事情。相比之下,决定论不一定违背我们的意愿,而且也不总是阻止我们做我们想做的事情。当然,因果决定论 确实 意味着所有的事件都按照不变的自然法则缘于先前的事件。但是,相容论者说,认为自然法则 约束 我们是错误的。按照阿尔弗雷德·艾耶尔(20世纪著名的相容论者)的说法,许多人之所以认为自由与决定论相矛盾,是因为他们错误地认为自然原因或自然法则“支配着”我们,迫使我们违背自己的意愿。但是,事实上,自然法则的存在仅仅表明,某些事件按照有规律的模式跟随其他事件。受自然法则支配不等于被束缚。
第二,“不要混淆 因果关系 和 约束 ”。相容论者还坚持认为,破坏自由的是约束,而不仅仅是任何形式的原因。约束 确实是 原因,但它们是特殊类型的原因:它们是我们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障碍或阻碍,例如被捆绑或瘫痪。从这个意义上说,并非所有原因都是自由的障碍。事实上,有些原因,如肌肉力量或意志的内在力量,实际上 使我们能够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此,认为行动只是因为它们是被引起的而不自由,这是错误的。行动是否自由取决于它们有 什么样的 原因:一些原因增强了我们的自由,而另一些原因(约束)则阻碍了我们的自由。
相容论者说,还有一个更大的错误,即如下想法:当我们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地行动或选择时,我们的行动完全是 无前因的 。相反,我们的自由行动是由我们的品格和动机引起的;这种状况是好事。因为如果行动不是由我们的品格和动机引起的,我们就不能对这些行动负责。它们就不会是 我们的 行动。大卫·休谟这位或许是最有影响力的古典相容论者在一段著名的话中提出了这一点:
当[行动]不是来自执行它们的那个人的品格和倾向中的 某个 原因时,这些行动即使是好的,也不能给他带来荣誉;即便是邪恶的,也不会给他带来耻辱……这个人不需要对它们负责;当它们不是来自他那恒久不变的东西时……他不可能因为它们而成为惩罚或报复的对象。 (4)
古典相容论者追随休谟,认为负责任的行动不可能是无前因的;这种行动必须有正确的原因——来自我们的自我内部、表达了我们品格和动机的原因,而不是违背我们意愿强加给我们的原因。因为自由行动应该是无前因的而认为自由意志与决定论不相容,这是错误的。自由行动是 不受约束的 ,不是 无前因的 。
第三,“不要把 决定论 和其他行动者的 控制 混为一谈”。相容论者可以承认(而且经常承认),如果我们受到他人控制或操纵,这确实不利于我们的自由。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美丽新世界》和《瓦尔登湖第二》之类的科幻小说所描述的乌托邦世界(其中,人们被行为工程师或神经化学家控制)似乎破坏了人类自由。但是,相容论者坚持认为,决定论本身不一定意味着有其他人或行动者在控制我们的行为或操纵我们。
相容论者丹尼尔·丹尼特说,自然本身“并不控制我们”,因为自然不是行动者。 (5) 丹尼特论证说,不管其他行动者是行为工程师还是骗子,他们对他人的控制之所以令人反感,其中一个缘由就在于,他们把我们当作达到其目的的手段,对我们发号施令,让我们顺从他们的意愿。我们憎恨这种干涉。但是,只是被决定并不意味着有任何其他 行动者 正以这种方式干涉或利用我们。因此,丹尼特说,相容论者可以拒斥《美丽新世界》和《瓦尔登湖第二》的设想,但不会放弃他们认为决定论与自由和责任相一致的信念。
第四,“不要把 决定论 和 宿命论 混为一谈”。这是自由意志争论中最常见的一个混淆。宿命论是这样一种观点: 无论我们做什么 ,要发生的事情都会发生。决定论本身并不蕴含这样一个结果。即使决定论竟然是真的,我们做出什么决定、采取什么行动也会对事情的发展产生影响——通常是巨大的影响。另一位有影响力的古典相容论者约翰·斯图尔特·密尔提出了这一重要观点:
宿命论者不仅相信……一切要发生的事情都是先前原因的绝对可靠的结果[这也是决定论者所相信的],而且也相信与之抗争是没有用的;无论我们如何努力防范,要发生的事情总是要发生……[因此,宿命论者相信一个人的]品格是 为 他而形成的,而不是 由 他形成的;因此,即使他希望其品格是以不同的方式形成的,这也毫无用处;他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品格。这是一个巨大错误。他在某种程度上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品格。归根到底,即使品格不是为他而形成的,这也与他作为一个直接的行动者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品格并不矛盾。他的品格是由他所处的环境形成的……但他自己以特定的方式塑造它的愿望是其中的一个环境,而且绝不是最不具影响力的。 (6) 密尔是在说,决定论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法影响事情的发展,包括塑造我们的品格。我们显然确实有这样的影响,决定论本身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相比之下,相信宿命论能够带来致命的后果。一个病人可能会为自己不去看医生找出这样的借口:“如果大限已至,你做什么都没用。”或者一个士兵可能会用一句熟悉的话来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采取预防措施:“外面有颗子弹,你的名字就在上面。当它来临时,无论你做什么,你都无法避免。”密尔是在说,这种宿命论的主张并不仅仅来自决定论。认为它们来自决定论乃是一个“巨大错误”。
病人和士兵的说法实际上是古代哲学家所说的“懒惰的诡辩”的例子(“诡辩”[sophism]指的是推理谬误)。对病人和士兵的恰当回答应该是:“你的大限 是否 到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是否去看医生;外面的子弹上现在 是否 有你的名字,可能取决于你采取了什么预防措施。所以与其无所事事,不如去看医生,去采取预防措施。”这是密尔之类的相容论者对“懒惰的诡辩”的回应。他们会说,相信决定论与自由相容,不应该让你成为宿命论者。事实上,这种信念应该让你相信,你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掌握在自己手中,因为你如何慎思仍然会对你的未来产生影响,即使决定论最终被证明竟然是真的。
有时 我们的慎思对我们的命运并不重要,但并非总是如此。例如,丹尼特描述了一个绝望的人打算跳桥自杀。走到一半的时候,这个人又考虑了一下,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思考生活,并得出了这一结论:自杀也许根本不是好主意。现在这个人的慎思对他的命运不再重要了。但是,当我们进行慎思时,我们通常不会陷入这种绝望的境地。实际上,像 这个 人这样的情况很少见。相容论者说,大多数时候,我们的慎思确实会影响我们的未来,即使决定论竟然是真的。
第五,“不要把 决定论 和 机械论 混为一谈”。按照相容论者的说法,另一个常见的困惑是如下想法:如果决定论是真的,那么我们都将是机械地运行的机器,例如手表、机器人或电脑。或者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说,我们就像以一套固定的应答来自动回应环境刺激的变形虫、昆虫和其他低等生物。但是,相容论者坚持认为,决定论也不会产生这些结果。
假设事实最终表明世界是被决定的。人类与变形虫、昆虫、机器和机器人之间仍然有巨大差异。不像机器(哪怕是计算机这样的复杂机器)或机器人,我们人类具有一种充满情绪和情感的内在意识,我们对世界做出相应的反应。与变形虫、昆虫和其他类似的生物不同,我们不只是本能地、自动地对环境做出反应。我们进行推理和慎思,质疑我们的动机,反思我们的价值观,为未来制定计划,改造我们的品格,并对他人做出我们觉得有义务遵守的许诺。
相容论者说,决定论并没有排除这些能力中的任何一种,而正是这些能力使我们成为自由和负责任的存在者,有能力采取道德行动,而机器和昆虫则没有这方面的能力。决定论也不一定意味着机械的、不灵活的或自动的行为。从最简单的阿米巴变形虫一直到人类,决定论与生物行为的复杂性和灵活性的整个范围都是一致的。从变形虫到人类,世界上生物的复杂性和自由度可能差别很大,但所有这些特性可能都是被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