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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从健康美出发的女子体育观

近代中国对体育的倡导,大多围绕着“保国强种”“体育救国”的政治符号,这固然反映了当时的政局和思潮走向,也内化在不少人的生活中;然而,从清末以降,中国的思想文化始终朝多元方向发展,与“民族主义”紧密挂钩的体育论述,内化的程度究竟有多深?会不会只是一种响应时潮的口号?在情欲观念不时涌现、女体物化现象相当普遍的都会地区,国族论述不可能是唯一的论述。就如《粉饰》一文作者所指出的,人们对战争或灾难的感受,其实消散得十分迅速,1931年东北沦陷时,全国“泪尽声嘶,妇女也憔悴毁容”,上海的女性则盛行“青布运动”,但三年后,又流于“风流香艳、脂粉修饰”的情境。

“健康美”这个来自西方的词语,传入中国之后,经由媒体的不断宣传,很快地走入女性的生活世界:不但在1920年代后期成为时髦名词,有的人甚至认为“健康美”与恋爱、离婚或自由婚姻一样,能改变女性的地位。 事实上,“健康美”是体育运动下的产物,也是“健康”与“美丽”两个对等词的组合,但在“健康美”一词广泛流传之后,人们对这个名词的解读千奇百怪,同时,在部分媒体的操弄下,“健康美”的意蕴变得十分暧昧。相对于国族论述下的女子体育观,提倡“健康美”的女子体育观相当丰富多样。

一、论述反映的健美观

“美丽”是没有标准的,它会随着时空而改变;同样地,人们对于美人的看法也见仁见智,随个人的鉴赏力和反应而定。 然而不可否认,每一时代都有美的标准。为了强调健康可以带来美丽,并体现健康是具时代性的美,不少人将健康美视为衡量女性美的一种标准。论者从不同角度挑战与健康美相异的美的标准,以凸显健康美的重要。

(一)挑战“病态美”和“人工美”

“健康”是极普通的名词,其中“健”字有运动、行进的意涵,因此与“懦弱”一词相对立。 根据这种概念所形成的美人标准,自然和不重视健康的“娇弱美”相抵触,所以论者在倡导健康美时,首先挑战的是中国传统社会“弱不胜衣”的美丽标准,他们将这种不合乎健康的美,统称为“病态美”。就笔名“扛日”的论者的解释,所谓病态的美就是“精神萎靡,弱不禁风,多愁善感,以药度日的一种可怜虫!” 他认为病态美之所以能受到颂扬,与传统礼教的束缚和文人的提倡有关。例如,礼教让女性终日闷坐,既不能使身体充分发育,也不能使精神完全生发,导致衰弱,继而病死;文人的诗文中则处处充满对病弱的歌颂,致使女性愈发衰弱:

不弱不病不能为美,要美必先弱先病,“美与病”根本不能分离,这实是中国一班文妖所提倡的“女子美”,无聊的文人这样倡,无知的妇女这样跟着做。最初不过求美里须带点病,后来愈趋愈弱,病中竟寻不出美了。

还有论者批评,病态美的产生来自女性本身。罗家伦即表示,宋代以后对脆弱病态的描写不少是出自女性文人的,他认为这些女文人“把自己雕琢成男子玩弄的工具”。 钱一苇也提出呼吁,指责以病态为美的女性,除了当男人的玩具和生育机器,对社会并没有贡献。 他甚至严肃地表示:

妇女们底这个弱点,小之害了自己的健康,失了自己的美貌,杀了自己的威仪和生气,大之丧了民族底生气,造成懦弱无用的国民,苟且地生,苟且地死,等候着做没落的亡国奴。

除此之外,论者对靠妆饰或脂粉呈现的人工美提出强烈批评,他们反对钻耳洞、烫头发、穿高跟鞋,还认为佩戴饰物或傅粉施朱是不健康、非自然的美。 针对当时许多女性以为的讲究妆饰便是象征摩登或者是新女性,有论者提出反驳,强调新女性应该是一个完全独立而自由的人,要成为新女性必须从这些不合理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解除各种妆饰上的刑具。 在倡导爱用国货的1930年代,反对人工美、妆饰美的声浪更受到各界支持。

(二)建立“健康美”的标准

既然病态美、人工美或妆饰美不符合美的标准,那么论者所建构的健康美或自然美的标准又如何呢?前述扛日的健美标准是“健全美”,他认为:

所谓健全的美,是指躯干昂直,筋肉丰润,血脉活现,行动活泼,精神焕发,一举一动,都表现青年的朝气,她们不知道什么是呆板,什么是忧愁,她们只是时刻欢跃突进的向上。

显而易见的是,这种整体美,基本上是需要通过运动才能达成的。

论者不但提供健美的标准,也试图寻找健美的实例供女性参照。有论者打破中国传统社会重视病态美的说法,指出中国传统社会不完全欣赏病态美,早就有健美女性。罗家伦在《恢复唐以前形体美的标准》一文中便表明,中国民族的体格原本是雄健优美的,宋代以后才渐渐退化、颓唐;他特别提出,在足以代表时代心理和风气的文学诗歌中,便出现不少形容男女形体美的作品。

图2 实行健美运动者

另有论者认为,中国当代的乡村妇女也是健美的代表。《妇女新生活月刊》中一幅《实行健美运动者》的漫画,所呈现的便是一位肩挑两大捆稻草的农村妇女。

尽管在中国的传统社会或当时的社会中可以找到健美的实例,然而在一般人的刻板印象中,中国的女性是病弱、不健康的,加以健美观是来自西方的,寻找健美典范便多从西方女性着手,强调西方的女性美。早在1912年,即有人将中西女性的体态做比较,指出:

希腊雕刻多裸体美人像,皆饱满丰盛、鲜研〔妍〕、明媚,吾国无裸体美人,即画像亦渺。……虽吾国俗重廉耻,不兴裸体美人,要亦妇女身体大抵瘦弱,裸体不能增美,反为损美也。 《康健的美》的作者雪林则进一步提到,西方人虽然在20岁以前较中国人苍老,但这以后体态样貌就不大改变,她讽刺“中国女子三十而后,容华日渐凋谢,西洋女子到这个年龄,还是一朵盛开的牡丹”。 雪林的比喻固然离谱,但这种以西方健美女性为典范的看法,普遍见于健美论述中,于是不够确切或未经考证的论调也一样不胫而走。

多半的论者认为,西方女性能具备健美条件,是因受体能训练或经常运动;他们还特别从欧美各国中寻找健美女性的范例,以供国内女性效法。由于近代体育主要受希腊竞技运动的影响,而且许多人体美的艺术品都以希腊女性为代表,因此不少论者推崇希腊的女性美。以“同心”为笔名的作者即指出:

现在的希腊,已经创造了所谓一般意义上的平均之美人,她们在蔚蓝色的天空下运动着,训练她们强固的身体。……且从她们的美感中,再能创出其美,向人间撒播。

除了希腊,其他国家的健美女性也受到论者关注。1928年,美国《体育杂志》发起全国健美体格竞赛活动,据报道者转述,这项活动基本上是鼓励女性运动,并提出“由健康得来的美丽,才是真美丽”的观念。因此,在5000多名参赛者中,中选的戴格勒斯(Marjorie Jane Douglous),除体格合乎大会标准外,还同时擅长游泳、骑马、溜冰,打高尔夫球、网球、篮球,以及踢足球等运动。 德国女性的健康美也颇受重视,体育专家吴澂赞美道:

德国女子,则为健康而运动,求天然补益——即阳光、空气——而去田径场。皮肤之黧黑,肌肉之丰硕,行动之敏捷,不曰粗蛮,而曰健康美也。

笔名“家为”的作者,更清楚地表明,健康美已是当前欧美各国共同的审美标准。他特别引用英国考察家的话:

我人不能以昔日的审美目光,定女子美丑,昔日以美媚胜,今则须以健美为标准。苏联女子现在以操作不让男子,运动更有较男子勤奋者,俾弥补其体力上天然之缺憾。腰臀匀称,腿臂丰腴刚娜,肤色在白红之间,不施脂粉,充分表现天然之美。而其生活起居,在在较欧美女子简单,亦其为惟一美点。故认苏联女子为世界最美女子,实无疑点。

且不论苏联女性是否是全世界最美的女子,从前述论者对希腊、美国、德国和苏联女性的礼赞,可以看出在论者眼中,健康美是近代女性美的标准,殆无疑义;但重要的是,这种美的标准似乎并不存在于中国社会,而必须引借自西方。换言之,尽管中国传统社会曾出现健美女性,但论者认为这样的健美女性已不复存在,不少人甚至以“病态美”这个词语来概观传统女性、讥讽当时的女性,并强调参照西方各国的健美标准,中国女性需要向西方取经,才能成为真正的美人。这样的美人是必须受过体能训练或擅长运动的,从当时报章杂志的宣导就可看到,享有“健康美”美誉的女性,多半是体坛健将。

二、健康美的影响和论辩

(一)从强国保种、两性平权到吸引异性

近代中国体育的发展紧扣强国强种的理念,“健康美”的论述也体现国族概念。前述认为病态美造成国民懦弱的钱一苇,极力倡导以健康美、姿态美来养成强壮优秀的国民。他还强调:

只有康健美才能打破中国底积弱,使种类优生化,只有姿态美才能扫荡苟且堕落的丑态,收到民族杰出的效果。如此才能达到国家强盛的途径。

《现代的健康女性》一文虽不着眼于“强种”,但重视“强国”,作者认为只知病态美或孱弱的女性,都应该认清健康美,朝着这个目标“加意锻炼”,使“二万万女同胞,一致走上健康之路”,并在“来日大难”中本着“男女平等”的观念,共同担负责任,是“岂唯一人一家之幸,抑或中华民国渐近于强盛的一大转机”。

图3 在游泳池里

尽管健康美的讨论不乏国族论述,但与从国家民族出发的女子体育的论述相较,“健康”与“美丽”这两个概念,使“健康美”的面向更广泛。在女权运动蓬勃发展的1920和1930年代,有不少人从两性平权的角度,提倡健康美的身体观。女权运动者陈学昭,以她所目睹的法国女性为例,强调法国女性勇于任事,就是因体格强健。她有感而发地指出,从事妇运的人若不重视健康,就如同病人,即使荷了枪、穿了军服,也没有革新的力量。 药学家顾学裘也表示,现代妇女既然高唱女权解放,便应该靠实力去争取,自谋生活的独立;不过,他强调女性的体能比不上男性,所以若要和男性一样工作,就必须有健康的身体。

除了承担对国家、社会、家庭的责任,以及争取两性平权,论者也提出为女性婚姻幸福着想的健美观,使女性对健康美有更多的想象空间。例如,在“新感觉派”郭建英的笔下,1930年代的男孩所欣赏的女性美是“自然的、富有野味的、赤裸裸的、有剧烈的刺激性的美”,而不是用胭脂、雪花膏妆扮成的人工美。 而男性喜爱健美女性的说法,显然是时代的趋势,从一些男性的择偶条件中可以得到证实。有人的理想妻子是“伊的身体,极美妙,极健康;不肥不瘦,修短适中。伊能运动,能跳舞,能游泳”;有人认定的娶妻标准则是“体格健全”。 来自广西梧州省立二中的李于影更明白地表示:

女子要有“健而美”的体格,在现代的社会呼声最高,由男子找爱人的要求,进而至于男女共同的要求了。因为女子身体健美,不但于女子本身精神上、事业上有关,就是对于传种上子女的遗传尤有关。所以男子要有健强的体魄,女子也应该要有“健而美”的体魄了。我们要打破从前所重视的所谓“娇小、娉婷、婀娜……”等弱质的“病态美”!我们今日所需要的粗壮的“健康美”!因这,我欲得一个健而美的身体的爱人。

既然男性多以“健美”为娶妻标准,女性婚后如何继续保持健美体格,当然也受到关注。在《保留美丽的母亲》一文中,作者提出任何女性结婚生子后,都会失去昔日的风采,唯有运动可以使其恢复美丽。她以一位美国母亲为例,说明这位母亲在生产两个孩子后,容貌与健康状况逐渐失色,但经过持续不断的运动,不但体力增加,而且“疾病自消,肌肉丰盈,活泼的美态恢复”。

由此,不少论者认为已婚女性的健美是为了丈夫。1929年《生活周刊》曾介绍国外一位L.M.G.女士如何借运动“抢回丈夫”的真人实事。据报道,这位女士婚后因疏于保健,常常吃多动少,导致身体变差,形貌憔悴,她的丈夫也因而对她冷淡。为此,她征得丈夫的同意,离家半年,这半年内,她除了每天散步,还固定做15分钟体操,并注意饮食起居。半年后,她不但健康状况大幅改善,还恢复了婚前的美丽,赢回了丈夫的心。此后她继续进行运动,7年未曾停止,因此能保持年轻的样貌。

(二)变调的健美观

相对于“保国强种”“体育救国”的女子体育观,“健康美”的论述因没有政治思潮作为后盾,呈现五花八门的样貌。有论者发现,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以正当的态度认识健康美,导致给健美带来一些错误观念或不良现象,所以有人提出反向思考。例如,游泳被不少人视为有助于健美,但也有人认为游泳有伤风化。还有人批评,自健美运动倡导以来,有不少女性讲究体育,于是“美人鱼的大出风头,还风行裸腿、裸臂,裹紧身体的服装,把健康美、姿态美,全歪曲在出风头上,歪曲在肉感上”。 换言之,论者认为追求健美成为满足男性欲求与女性出风头的工具,因此喟叹“好事拿到中国,总要变坏”。

此外,笔名“琼声”的作者得知标示“性的教育”和“普及神秘裸体运动”的俄国影片《健美的女性》轰动一时后,忍不住针对“健美”被滥用这件事大发议论。她表示,女性的健与美是由男性发起的,因为男性认为:

有健美女性,斯有快乐女家庭,有快乐家庭,才能产生强壮国民;与乎“家齐而后国治”,有此而使男子笃实从公,百业俱兴,政治上轨,中国独立自由之道斯在于此!

琼声还发现,有的男性倡导健康美,是看到好莱坞的“大腿酥胸”、上海霞飞路上白俄女性“颤动的乳头”,才要求中国女性进行身体的改造。因此她讽刺,倡导健美运动的结果:“除了在商店机关多增加许多‘花瓶’‘高射炮’‘坦克车’‘标准美人’及明星交际花等而外,不见得对女子有何益处。” 不过,琼声基本上不反对健美运动,她提醒女性“健壮(健则美)”的身体确实为中国女子所需要,但应在求自身独立、提高女子社会地位与发展自己事业的目的下,来锻炼自己的身体,并自动自发地提倡健美运动。她同时强调,应“给那些男士希图以提倡女性‘健美’达到‘某种野心’的伎俩以回驳”。

严格来讲,这篇文章的说法不免偏颇,因为喜爱健美女性、倡导健康美的固然不乏男性,但女性也一样大力鼓吹,而且有兴趣观看健美女性的也不完全是男性,女性身体展示的问题应该属于公众议题。 [1]

至于健康美之所以会流于肉感,基本上是因为每个人对美的理解不同。在“健康美”成为时髦名词之后,这个名词开始引发各种解释或想象,就如《健美运动》这类电影上演时,采用极具煽动性的表演方式或广告宣传来吸引观众。进一步说,一般,人在鼓励健美时,有人专门强调“健康美”中的“美丽”部分,用以满足男性的欲求,实现部分女性的虚荣,于是将健美呈现成曲线美、肉体美。

然而,不能忽视的是,这种现象的产生,其实与1930年代中国都市文化的发展有关,特别是在充满现代魅力的上海,它所孕育出的文化有一部分是极具诱惑力的。《良友》画报的图片与一篇《都会的刺激》短文的描述,即可证实:

侥幸的心理,麻醉的享乐,金钱底〔的〕诱惑——这都会的刺激,代替了一切努力于正当事业的热情。跑马、跑狗、回力球……,还有加插的少女舞蹈,冶荡的歌声、冶荡的舞姿,女人旗袍开叉的高度发展,肉的挑动、性的刺激。

此外,为刺激大众的感官,都市中不少传媒所标榜的健美女性有运动员、电影明星、学生和裸体模特儿等各种身份,致使社会大众认知的“健康美”成为健康与肉感的混杂品。在这样的都会中,女性的健美身体被物化实不足为奇。同时,这篇短文也沉痛地表明“建设的雄心,爱国的热情,在失望的绝境之下,全沉沦在这麻醉的漩涡中去了” ,因此,健美观脱离爱国热情、社会责任是可以想见的。换言之,在国族论述盛行的时代,人们对健康美的认识或健康美所带来的影响,不完全环绕着对家国的责任,五光十色的都会文化让健康美有松动的一面,也有多元的想象空间。


[1] Leo Ou-fan Lee, Shanghai Modern:The Flowering of a New Urban Culture in China,1930-1945 (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74. iNIO33uXDQlfSFUI8biXq20FOAXeiDA/5WQo3+BFUMIFOIorcWE8Xkz5EPlXRtu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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