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传递信息而进行的普通书写,无论汉字还是任何一种外文,都是通过画线完成的。文字的美术化,也都是在设计和装饰这些线条。写字这件事本不会成为高深的艺术。而汉字之所以能有这种质变,关键点正在于突破了“线条”模式,利用毛笔的特性把笔画塑造为非线性的艺术形象。
但是现今有不少人认为“书法是线条的艺术”,他们评价作品时总会说,这字之所以好,是因为这线条很有质量、这线条很有表现力、这线条充满生命意味……然而追本溯源,这种“线条”观是近现代学人特意引进西方美学、让传统接轨于世界的结果;在中国古人那里,是从不用“线”来描述书法笔触的。
这种观念嫁接是怎样发生并一步步深入人心的呢?这一章就来做一番追溯和评析。
只需略览一下现当代人的书法美学著作、文章,以及各种“艺术概论”中涉及书法的部分,便能发现,绝大部分作者都“言必称线条”。不论是普及常识还是创立新说,他们都极为一致地把“书法是线条的艺术”当作一个公理般的前提。这种立场影响着那些按着阅读书目修习成才的书斋学者,也支配着众多引领风尚且拥有话语权的创作名人。而相反的声音不但罕见,而且基本止于对“线条”说的初步质疑,大多有破而无立(至少未在“非线”上建立体系),其孤立与微弱就像洪流巨浪里的几声咳嗽。
那么,“线条艺术”的说法来自何处呢?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线条”一说并不是从古代继承的。在从东汉至明清,短至题跋长至专著的各种书论里
,我们找不到它的端倪。
古人的语言里尽管没有“线条”这个双音词,但“线”字是和今天一样常用的,例如:
“慈母手中线”(孟郊),“褥缝双线”(李贺),是用了“线”的本义。
“草合路如线”(陆游),“柳舞麴尘千万线”(张先),“雨脚半收檐断线”(苏轼),是用“线”比喻细长的物体。
“中国不绝若线”(《公羊传》),“此身如线自萦绕”(苏轼),“袅袅一线命”(孟郊),是把“线”用于较抽象的比喻。
古人既然能把窄路、柳条、雨水、国家、生命等事物说成是“线”,那难道就没有人用“线”来描述书法的笔触吗?确实没有过。
实际上,“书法是线条艺术”这一观念是西学东渐的产物,是清末民初的新型知识分子有意让传统艺术接轨于西方美学,而后又被今人继承和推崇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