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为什么会有笔法?书法可以只凭结构和章法而成立吗?
可以说,汉字从普通书写中质变出书写艺术,其决定性因素就是笔法。因为,每一笔本身如果是无甚可看、无章可循的墨线,那它就没有足够的技巧性以区别于普通书写,所形成的美感及其原理也就不会精深博大,从而也就够不上一门艺术。简言之,写字(普通书写)不讲笔法,只是画线,若书法也不讲笔法,也去画线,那两者就没有质的区别了。
若把艺术比作三维的立体空间,把普通书写比作二维的平面空间,那么,结构和章法就相当于普通书写的两个维度,当多出笔法的形象后,空间才能升至三维。若有人怀着艺术的愿望,却拿着无形象性的粗陋元件(线条)去做中观和宏观的组合,那就相当于让长、宽、高缺少其一,结果必然是维度坍缩。
而且,笔法之于结构、章法也不是简单相加的关系,因为笔法会极大地影响一个字的体势姿态,为结构的精妙提供可能,也让章法拥有更为明晰的对比变化。
所以,对笔法无感,是书法入门的最大瓶颈,对笔法的感知和操作也是书法入门的主要门槛。清末书法家徐谦曾把这个意思表达得清楚,他说:
书法之法大要有四:一用笔,二结体,三分布,四用意。[……]惟此四法,莫先于用笔。若笔法未谙,则他无足数。苟能精心用笔,而结体、分布随笔而成,要无难事。
二、怎样写笔画才算塑造了笔法形象呢?
这可以概括为三点:鲜明、统一、合理。
所谓鲜明,就是其形状要足够的规整可辨,轮廓上不能净是莫测的崎岖和臃肿,通俗地说,就是得把每一笔的样子交代清楚。“交代清楚”是所有艺术创作和表演的基本要求。书法放弃笔画的精心塑形,就相当于戏剧演员含含糊糊地说不清话、舞蹈演员懒懒散散地应付动作,这样,更多的技艺也就无从谈起了。
笔法形象是否鲜明,可以用“双勾”的办法去观察。双勾就是用细笔勾勒笔画的外围轮廓,正如图b所示,当然在更多时候它只在眼睛和心灵中进行,不一定实际画出来。现在你可以试试对图a的左边那个“妙”字的各笔进行双勾,看看形象是否鲜明。你会发现,它的长画像油条一样在形态上没有定则,它的点是臃肿的团块,相当于古人所说的“墨猪”(卫夫人《笔阵图》)。
所谓统一,就是多种笔画之间要保持稳定的细部特征,同一字和同一篇里的各笔看起来得是同一套零件。毕竟汉字的笔画类型是有限的,所以形象也就不能太过多样。其实任何艺术作品的语汇都是如此:适当多样是丰富,太过多样是失序。
所谓合理,就是形态的选择得参照历史上的成功经验,不可另起炉灶。例如点,古人常写成三角形——较规整的三角或扭曲的三角,也会写成背部饱满、状似甲虫侧影的样子,还有其他各种方式,这些都可借鉴,但你不能把点写成正方形或胶囊状,这样就不合理。笔法的语汇并不像绘画的色彩和电影里的服装一样,在现实世界中也存在,可以自由取材,它只存在于书法世界,传承性很强,所以也只能取材于以往经验,做到渊源有自,然后才谈得上发展和变化。古人之所以值得学习,是因为他们在鲜明、统一方面探索到了许多好办法,用艺术的形象使书法得以确立,在可行的道上安了路标。
相反,若不顾及鲜明、统一、合理,而是莽撞、无序、没有根据地涂抹墨线,那就等于没有塑造形象,这样的笔触无论多么抒情、浓厚和自如,也只能属于绘画语言,这样的字在本质上只是抒情化的普通书写,或者是取材于汉字意象的绘画。(很多引人疑惑的所谓现代派书法作品其实就可以这样归类。)
三、为什么笔法不容易被关注到?
这首先是因为,普通书写是完全不讲究笔法的。我们在语文课上学汉字、在生活中写汉字的时候,留意的只是间架——让各笔摆对位置、长短适宜,该出头的地方出头,该拐弯的地方拐弯,不要多一笔或少一笔,然后就是尽量工整——在任何情况下,汉字的笔画都会按“线段”处理。于是,我们就会很自然地觉得,书法就是对间架结构的高水平发挥,书法家就是最懂得每一笔该放什么位置的人,而毛笔的作用无非是让线条有粗有细、表现情绪。这样一来,由于心中从没有过笔法概念,所以无论看到怎样的书写都不会留意于此。
思想家王夫之的一句话正表达了类似的道理:“舆薪过前,群言杂至,而非意所属,则见如不见,闻如不闻。”(《张子正蒙注》卷四)“舆薪”即满车的木柴。像这样大而易见的东西经过时,旁边的人如果没将意识加诸其上(满心想着别的事,或盯着其他东西),那么看见了也等于没看见,这样,外物就只进入了视觉而没影响到意识。
这是笔法不易被关注到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可以从刚才提到的“合理”一条体会出来。笔法形象既然只存在于历代书法的传承和发展之中,别无任何依据,那么体会它的美就只能依靠临摹或读帖的经验。哪怕只是楷书里的短横,我们也只有在熟悉了王羲之的短横、智永的短横、欧阳询的短横、柳公权的短横、颜真卿的短横、赵孟頫的短横以及其他种种短横的写法之后,才能有足够的审美敏感度去判断眼前这件作品里短横的水平,才能知道它承袭了哪一派、学得到不到家、是否有创新以及这种创新合不合理。总之,感知笔法需要特定经验,这经验必须专门积累。
欣赏结构当然也需要经验,但这不会像欣赏笔法那样“零基础”,因为我们自己就有过处理间架的经验,比如谁都写过“妙”字,这样就能先和自己的间架比较。
四、有人会问:以上所说的笔法形象、“交代清楚”、积累经验等等道理,以及双勾式的观察法,是不是只适用于楷书呢?在较为自由的行书和千变万化的草书面前,还能这样去看待书法吗?
下面还是通过字例来说明。首先请体味一下图c这个草书的“意”字写得如何:
图c
估计大部分人会觉得,这字写出了某种气度、某种意境,笔墨的运转苍劲曲折,虚实相间,加之倾斜的姿态,整体看去宛如某个远古神话人物在翩然飞升。但要问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漂亮的、成功的字,就不太好判断了——说它好,也不知具体哪儿好,说它不好,也指不出哪里有问题——只觉得间架上有点倾斜,但也许这对于草书是正常的,在周围其他字的配合下,倾斜应该不成问题。
是的,在没有相应经验的情况下,我们很自然地会把草书当作抽象的水墨画看待。用看画的眼光看一幅不应是画的图像,自然也就无法品评了。
其实前面所说的道理和方法在这里同样适用,因为一门艺术的基本原理必定是一贯的。
草书作为书法,它仍然要以笔法塑形为基础,其标准仍然是鲜明、统一、合理,每个笔触仍然不能仅凭激情任意涂鸦。
为说明这一点,我们选取王羲之《游目帖》和孙过庭《书谱》(《停云馆法帖》版)中的“意”字来加以体会(图d)。
图d
显然,这些笔画形象的鲜明与精致程度丝毫不低于楷书,而且与楷书笔法一脉相承,有的造型单独看起来简直无法判断它是楷书中的一笔,还是草书中的一笔。这正如姜夔在《续书谱》中所说的:“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
,何尝苟且?”“虽复变化多端,而未尝乱其法度。”
写草书并不能因为迅疾和连绵而忽视微观形象的塑造,这仍然不是任何流派或任何人的偏好与主张,它是书法作为一门艺术的内在要求。
现在可以看一看图c那个“意”字的基本语汇如何。我们勾出其中一部分(图e):
图e
用物象比拟的话,A就如一团云朵正向左飘飞,B则像一条残破的飘带在风中摆动成毫无规则的样子。A的这种迟钝、躺卧的形象放在这里显得十分含糊其辞,它像一声饱嗝一样有欠精致,那向右挑出的小小锋芒和其余笔画也没有明显关联。其实这块“云朵”更适合用在隶书中,比如作为隶书三点水中的一笔。B是肆意塑形的典型,这一笔的渐行渐粗、曲折翻挑都是毫无来由、莫名其妙的细节,这个扎眼的外形和底下如画龙般盘绕的墨线之间也没有足够的统一性。
C如同绞丝旁的一部分,它的主要问题其实并不在笔法,而是违背了字形规范,因为草书的“意”在历朝历代都是不包含这种像绞丝一样的部件的——这既可以通过读帖经验觉察到,也可以利用线上书法字典在极短时间内得知。C就如同一个臆造的词语,实际“查无此词”。这样写“意”,其实是把行书的“意”的开头部分(点、横、点、撇这部分)和草书的“意”做了个不合规的拼接。
由此可知草书至少有两个要点:一、它的笔法语言不应与楷书毫无干系。(楷、行、草的笔法实际是相通的,这在后文有详细说明。)二、它的字形自有一套严格规范,结构的发挥必须建立在规范的写法上才行。就像楷书可能写出错字一样,草书也有正误之分。
由于这两点都不在普通书写经验之中,所以品析草书的难度也就更大一些。正因对书法的语言不了解,缺少读帖经验,不知草书原本该写成什么样,所以很多人才会被现当代一些率意画线的草书唬得云里雾里。
而这些问题也将在本书中得到澄清和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