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条”观念的流行还有另外一些原因在起辅助作用。从深层往浅层说,大致有以下几方面:
一、人类的文字基本都是由大量的线和少量的点构成的。
这是一种全人类的文化共性。原因很明显:对于绘制符号来说,没有比画线、点点更高效的方式了。即便个别文字曾经像巴比伦泥板上的楔形文字那样出现块状的部件,但那是压印的结果,是材料的原因,只要用了笔和纸,一切都会简化成线条和小点。
所以就人类文明而言,“文字”就意味着一种含着信息的线形符号,“书写”和“阅读”就意味着划道道和认道道。这个类似“集体无意识”的、刻在地球人基因里的观念,当然也存在于古今所有中国人的心灵深处。
二、从字形上而不是书法上来说,汉字作为人类文字的一种,同样是由线条构形的,并且其特点是只有线而没有点——没有那种一触即成的圆点(就像字母i的第二笔那样)。汉字中所谓“点”其实是一种短线。
这样的“纯线条”性质从汉字完备于甲骨文直到今天从未改变过,任何的书法作品和美术字都影响不了汉字在字形意义上的“线条”性质。
也可以说,汉字在“理念”上就是线条构成的。
何以说在“理念”上呢?我们可以这样想象:一个在写汉字的人——无论是不是在写书法——忽然间提笔忘字了,他停下笔,仰头想啊想,终于想起来某字该怎么写。那么,在他想起这字的那一刹那,浮现在他头脑里的是细线搭成的汉字呢,还是每个笔画被塑造成不同形状的汉字呢?当然是细线搭成的。哪怕这提笔忘字的人是个当众献艺的书法家,他于窘迫之中忽然忆起的那个字恐怕也是线形的。
再比如,当我们说某物是“人”字形的、“之”字形的、“回”字形的、“工”字形的等等,也一定是从行笔的“线路”上确认的,没有人会嫌一个“人”字形的物体没有撇和捺应有的笔法而拒绝说它是“人”字形的。这就是汉字的“理念”在意识中起作用。
从很多类似现象上我们能体会到,汉字本身就是线条的,在“天性”上就是划道道。也正因如此,书法艺术对线条的超越其实是一种有意为之的、“非天性”的状态,于是领略书法和写书法,便需要在天性所无的某些方面进行一些训练。
三、对于书法,今人说线条而古人不提,这与今人日常用硬笔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手拿硬笔学会汉字的人初次接触毛笔时,第一反应必然是“笔道粗起来了”,随之而来的认识必然是“毛笔的功能就在于写出粗细变化”,此外,就是注意到那特有的飞白效果和硬笔写不出来的苍劲。无论怎样理解,毛笔也只是画线条的另一种工具。
可以说,只要不有心学习书法,硬笔使用者基本就会止于这些感受,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套丰富的笔法经验已积累千年,想不到在“粗细”“苍劲”之外它还有更多妙用,还能形成系统性的艺术语汇。
因此,初学者的常见病也正是用“线条”的眼光看帖和临帖,不究笔画细节,只管大致地模仿粗细。
四、今人的行、草书巩固了“线条”的印象。
“线条派”往往认可这样的观点:“我们既然认为书法艺术更加接近音乐,是一种活动的线条的舞蹈,那末,很自然地就会以草书作为它的范本。”
“线条”的实践者实际上也大多以行、草,尤其是草书为主攻领域。于是,草书既便于名正言顺地画线,“线条”化的草书也可以反过来证实书法就是“线条”。人们看到这类作品被业内肯定,被展示于各处,便会觉得书法的确是线条,别无其他可能。
五、书法用纸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
今人写作品,除小楷之外,普遍用生宣,而生宣纸是这样一种材料:它的吸水性和沁水性很强(通俗地说就是很容易洇开),所以,它本是施展泼墨、积墨、枯墨之法,创作写意山水的最佳材料。用它写字的话,一方面可借其洇水特性形成“晕润”效果,同时也能掩盖笔画的瑕疵,夸张的洇墨还能加强轻重的对比,也让书法兼含画意。
但是,生宣的缺点也相当明显:它不仅有吸水性,也有很显著的艰涩性(行笔的摩擦力较大)。吸水和艰涩放到一起,就给书艺的发挥制造了矛盾。
这个矛盾就是:墨含水分越多,触到纸面就会越迅猛地渗开,这时若不快速行笔,墨就会涨成肿块疙瘩,可是行笔一快,笔画形象就来不及仔细塑造,甚至许多细节根本就写不出来;反之,水分偏少时,笔触就容易干涩(使不该飞白处形成飞白),这时必须慢速运笔才能保证笔画的坚实,可如果总在慢速运笔,书写就不再流畅自如,气韵也散裂殆尽。于是为了流畅,还得让墨湿一些,可是水分一多,就又会遇到前一种麻烦。总之是:墨湿则需快,快虽流畅,笔法难保;墨干则需缓,缓虽塑形,又不流畅。
这样一来,真正得心应手的状态不易找到。因此,用生宣纸作书,越求唯美,就越要分精力于材料上的搏斗。
这一矛盾在写楷书时还比较容易调和,写行、草时就很难处理了。而人们的选择往往是以流畅和墨趣为第一位,为此可以不同程度地放弃其他,于是就难免去粗鲁地画线了。
有人会问:古代书法家的字难道不是写在生宣上的吗?
实际上,生宣纸虽然在唐代已有,但“中国传统书画艺术作品在明代以前,由于历史观念和风俗等因素的影响,很少有人直接在生宣纸上书写绘画,院校馆藏中也极难寻觅采用生宣纸来表现书画艺术作品的踪迹”
。我们所熟悉的古代名书,其实大多是在绢帛、麻纸、皮纸、竹纸上书写的。只要翻一翻书店里那成套的“墨迹影印”字帖就可以发现,那些字基本不洇墨,没有什么晕润效果,那种纸张既不催人加快,也不迫使人放缓,书家可以在上面缓急自如,墨迹的形状总能如实体现出笔毫和纸的接触。
用生宣写字,其实是明代一些书画家(徐渭、张瑞图、倪元璐等)的标新立异之举,是就着“画纸”将丹青墨趣移用到书法上以寻求新意的尝试,这尝试本身就带着对“古法”的反叛。
“用画纸写字”这一事实,也有助于我们体会某些“线条”理论的内在心理。例如当见到这样的表达——“正是毛笔运行的干湿枯润的线条,使书法成为用文字书写并具有一定审美价值的艺术形式”
,我们就能意识到这“干湿枯润”之说明显来自水墨画的思维。尽管干湿枯润的变化在发挥得当时确能给书法增添美感,但若说它促成了书法艺术,那就是将别样当成了正统,把末节当成了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