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

开元二十一年（733），李白三十三岁。闲居安陆白兆山桃花岩，构石室，开山田，日以读书、赋诗、饮酒为事，一似绝意仕进者。

例如《春日醉起言志》：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盻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

又如《山中与幽人对酌》：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实则恐功业未成而青春已逝之忧，常念兹在兹也。太白岂是甘老林下者？

开元二十二年（734），李白三十四岁。春，出游襄阳，谒韩朝宗。朝宗初历左拾遗，累迁荆州长史。本年二月，朝廷初置十道采访使，以襄州刺史韩朝宗兼判山南东道，见《新唐书》本传。朝宗以推贤进士知名，所谓“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云云。李白前往谒之，继又上书。然求荐不遂，乃作《襄阳歌》大抒愤懑。

《襄阳歌》，郭茂倩《乐府诗集》以之入“杂歌谣辞”。全诗如下：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着接 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傍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龟头剥落生莓苔。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

岘山在襄阳东南九里，东临汉水。接䍠是一种白色便帽，倒着接䍠既是醉态，也是消散、无检束之态。“花下迷”犹言在花下酣睡也。此诗前六句写晋人山简，又以山简自拟。山简是“竹林七贤”之一山涛幼子，永嘉三年（309），出任征南将军，镇守襄阳，常出游，每醉酒而归，儿童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莫倒载归，茗艼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着白接䍠。”见《世说新语·任诞》。“鸭头绿”为一种颜色，翠绿似鸭头毛色者，此以形容汉水，匪夷所思，实亦醉中语也。因为鸭头绿正是葡萄美酒的颜色，故下句即写到酿酒。“酦醅”就是葡萄发酵。以下继续从正反两方写及时行乐，先用魏曹彰的故实，再用秦李斯的故实。曹彰性倜傥，偶逢骏马，爱之，马主惜而不售，彰竟以一美妾换之。见《独异志》。李斯为秦相，秦二世二年（前208）七月，腰斩咸阳市，临刑，顾谓其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父子相哭而夷三族。见《史记·李斯列传》。此下写到晋人羊祜，虽仍是古人故实，却另有深意了。羊祜亦是晋名士，都督荆州诸军事，镇守襄阳，长达十年，颇得人心。常登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后举杜预以自代。死后，襄阳百姓于岘山建碑立庙，见其碑者，莫不堕泪，杜预因名之为堕泪碑。此诗的“一片石”，表面上指堕泪碑，实有深意在焉。北朝温子升作《韩陵山寺碑》，庾信读而写其本，南人问信曰：“北方文字何如？”信曰：“惟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见张 《朝野佥载》。羊祜堕泪碑，实指当时的襄州刺史韩朝宗，谓其徒有口碑而已。末二句总括诗意。“云雨”一词有二源，一出宋玉《高唐赋》，谓男女之事；一出《诗·殷其雷》毛传：“山出云雨，以润天下。”后世因以喻恩泽。白诗用“云雨”多达八处，多数喻恩泽，此即一例。二句意谓：朝廷广开才路，诸侯推贤进士，多沦为空文，有如江水东流，三峡猿啼，徒然令人增悲戚而已。

开元二十八年（740），太白有《忆襄阳旧游赠济阴马少府巨》一诗，诗中有句云：“昔为大堤客，曾上山公楼。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所忆即本年事。古时相见之礼，拱手弯腰谓之揖，拱手自上至极下谓之长揖，下跪叩首谓之拜。韩朝宗为三品大员，太白长揖不拜，有平交王侯之意。谒韩之后，有《与韩荆州书》，书中求荐之情甚切，并有句云：“幸愿开张圣听，不以长揖见拒。”或即终以长揖见拒，致干谒无成，大失所望，遂有《襄阳歌》之作。然此诗抒愤懑，发牢骚，纯以饮酒作乐之事及任达放浪之语出之，寓庄于谐，寓哀于乐。读者不察，往往忽其言外之重旨，篇中之微辞。故须细玩诗意，方知颓唐至极，愤慨至极，所谓“嬉笑之怒甚于裂眦”是也。 Z1PcwWl6fVNGGa0DPoBtx4cIFIIla/hfiiISB1RluNCR4F8ICAqVu4iY8ODlv3X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