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金买醉未能归

李白初入长安，可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但因入长安前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曾有大言放语：“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故无颜返安陆。乃于开元十九年（731）春，泛黄河而下，经开封，至宋城，初游梁园；秋游嵩山，憩元丹丘颍阳山居；冬游洛阳龙门，憩奉先寺。先后有《梁园吟》《梁甫吟》等诗，多抒长安失路之悲，亦有来日风云际会之想。

《梁园吟》，一作《梁园醉酒歌》。梁园，一作梁苑，为汉梁孝王刘武所建。武为汉文帝少子，汉景帝少弟，最亲，又以平定七国之乱有功，封于梁，为大国，都睢阳。其下四十余城，多大县。于是孝王大治宫室与园林。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于睢阳城十倍，有平台、兔园、雁池之属。招延四方豪杰，山东游士莫不至。著名文人司马相如、枚乘、邹阳等，皆曾为梁孝王宾客，宴于平台，吟诗作赋，为一时盛事。见《汉书·梁孝王刘武传》。其故址遗迹，唐时犹存，在河南道宋州（睢阳郡）。其治所开元时为宋城，天宝时为睢阳，即今河南省商丘市。

《梁园吟》全诗如下：

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渌水扬洪波。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舞影歌声散渌池，空余汴水东流海。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挂席”即扬帆，首四句写其游踪：自“京阙”浮黄河而至“平台”。“阮公”为阮籍，魏晋名士，其《咏怀》诗云：“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渌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旧国”本指故乡，《庄子·则阳》：“旧国旧都，望之畅然。”李集中凡四用“旧国”，皆喻指长安，盖白之归心总属长安也。数句意谓因吟阮籍之诗，而有羁旅哀伤之意，归途渺茫之感。以下援引多个古人作为“陪起”：夷齐（伯夷、叔齐）是殷周之际的高士，兄弟二人因互让国君之位逃去，及武王伐纣，天下宗周，二人又耻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饥饿而死。见《史记·伯夷列传》。信陵君即魏公子无忌，诸侯以其贤而多士，不敢加兵谋魏，尝率五国之兵大破秦军，威震天下。信陵君坟在今河南开封。“苍梧云”即来自苍梧之云，古有“有白云出苍梧，入于大梁”的说法，见《艺文类聚》卷一“天部”引《归藏》。枚、马（枚乘、司马相如）是汉代文人，皆曾为梁孝王宾客，宴于平台，吟诗作赋，史称“平台雅集”。“沉吟”二句谓抚今思昔，不胜感慨，自己则干谒无成，无颜归家。以下数句分两层：“连呼五白行六博”是豪饮豪赌，故作旷达；“东山高卧”用东晋谢安典，表示自己仍有东山再起之时。

此诗初自悲，旋自解，复又自悲，旋又自解，终于寄希望于未来。盖因初入长安虽然败兴而返，但又感到尚有希望。于是诗中便呈现出忽悲忽喜、亦哀亦乐之情景。此种情景在此期《梁甫吟》《将进酒》等诗中皆可见之。

《梁甫吟》，又作《梁父吟》，古乐府诗题。其曲声悲，故蔡邕《琴颂》称之为“梁甫悲吟”。本年冬，李白游洛阳龙门，有《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一诗。本篇与之为一时之作，诗旨亦同，皆抒怀才不遇之情，唯较前者更为恣肆。

《梁甫吟》全诗如下：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猰㺄磨牙竞人肉，驺虞不折生草茎。手接飞猱搏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梁甫吟》，声正悲。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 屼当安之。

此篇作意、作法均与《梁园吟》相类似，唯驱遣故实更多。“朝歌屠叟”谓姜尚。尚为殷末高士，少为人婿，老而见弃，屠牛朝歌，赁于棘津，钓于磻溪。文王举而用之，立为师。武王即位，尊为尚父，佐武王灭殷，封于齐。“宁羞”犹言何羞、不羞也。“经纶”指治理国家之大事。“三千六百钓”谓姜尚钓于渭滨十年，其志向（即风期）在于与文王相亲近。《易·革》：“大人虎变，其文炳也。”“虎变”犹言伟大人物出处变化有如虎纹之变，斑斓夺目，非愚人可测。“高阳酒徒”谓秦汉之际陈留高阳人郦食其。“隆准公”指刘邦。郦食其好读书，家贫落魄而胸怀大志，县中皆称为狂生。刘邦为沛公时引兵过陈留，郦生前往谒见，使者入报，沛公问：“何如人？”答“类大儒”，沛公曰：“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使者出告，郦生按剑叱使者曰：“吾高阳酒徒，非儒人也。”入谒，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郦生长揖不拜，大骋雄辩，于是沛公辍洗，延郦生上座，从郦生之计，遂下陈留。事见《史记·高祖本纪》《郦生列传》。“狂客落魄”以下，即借姜尚与郦生遭遇写个人感慨与怀抱。“我欲攀龙”三句谓己欲干谒帝王，而为权贵佞臣所阻；“三时大笑”二句意谓朝廷政令无常，恩威莫测。阊阖指天门，阍者指看守天门者。屈原《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宋玉《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二句意谓君门九重，贤路闭塞。“白日”喻时君，“杞国”指自己。《列子·天瑞》：“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无所寄，废寝食者。”二句谓皇帝并不察己之忠诚，而自己却感念权臣当道，岂非如杞人忧天？猰㺄是传说中恶兽，食人，喻邪臣；驺虞为传说中善兽，不践生草，喻贤臣。飞猱，猿猴中之最矫捷者，雕虎即斑斓猛虎；焦原即石焦原，相传莒国有石焦原，广五十步，临百仞之谷，人莫敢近，唯勇者能“却行齐踵”（即倒行至最边沿处）。见《尸子》。以上二句极言己之勇力。“智者可卷”二句谓己乃大智之人，可舒可卷，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愿效愚人徒逞一时之豪，世人遂以为我无能，视我如鸿毛。“力排南山”二句，用晏子二桃杀三士事。春秋齐景公时，有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皆以勇力称，高傲无理，晏子请景公赠之二桃，使三人论功食桃，三人遂争功而死。见《晏子春秋》。此三人即所云“愚者豪”者。剧孟为汉时大侠，亚夫即周亚夫，汉名将。文帝时，吴楚反，亚夫往讨之，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剧孟，吾知其无能为已。”见《史记·游侠列传》。咍，嗤笑也。张公谓晋人张华。华博学多识，夜见斗牛二宿间有异气，遂使雷焕往丰城求之，焕掘丰城狱，得二剑，其一送张华，其一自佩。华谓焕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莫邪何复不至？虽然天生神物，终当合尔！”后华被诛，失剑所在。焕死后，其子佩剑经延平津，剑忽跃入水，但见两龙蟠萦，光彩照水，波浪惊沸。见《晋书·张华传》。 屼，不安貌；末二句谓君臣遇合必当有时，有志之士无须浮躁，待时而起可也。

前人多以此诗为天宝年间被斥去朝后作，误。诗中以太公、郦生为喻，皆是未遇时之口吻。且有“我欲攀龙见明主”“以额扣关阍者怒”等语，分明是初入长安时之情景。此期所作诸诗，如前此之《梁园吟》等诗，后此之《将进酒》等诗，皆有一共同特点，即虽悲不遇，然犹寄希望于将来。故每于感叹唏嘘之际，尚能自慰自解，如“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如“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等等。本篇亦有此特点，既则曰：“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再则曰：“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终则曰：“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 屼当安之”等等。其所以如此，盖时代使然。开元之世政治毕竟尚属清明，李白亦正值盛年。初入长安虽受挫折，然仅以为时机未至，犹冀风云感会，大展宏图，故每于诗中作此等语。天宝年间被斥去朝后诸作，不复如此。

开元二十年（732）春，李白三十二岁，游东都洛阳。

唐之洛阳，为隋炀帝营建，在旧洛阳城西十八里。北据邙山，南值伊阙之口，洛水贯都，有天汉之象。其上有大桥名曰“天津”。《尔雅》有“箕斗之间为天汉之津”，故名。李白天宝年间所作《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诗云：“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所忆即此时事。有《前有樽酒行二首》等诗，兹录其中一首如下：

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其狂放而又无奈之生活于此可见一斑。

又有《春夜洛城闻笛》一首，为倦游思归之作。诗曰：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又有《寄远十二首》，为近三年中旅居长安、洛阳等地寄内诗，或自代内赠诗。

本年秋，返安陆途中，经南阳，初访崔宗之。宗之为崔日用之子。日用因参与平定韦后之乱有功，曾为相月余，封齐国公，见两《唐书》本传。宗之仕于开元中，初为起居郎，再为尚书礼部员外郎，转本司郎中，见崔祐甫《齐昭公崔府君集序》。二人一见如故，互有酬赠。宗之《赠李十二》诗云：“凉秋八九月，白露空园亭。耿耿意不畅，梢梢风叶声。思见雄俊士，共话今古情。李侯忽来仪，把袂苦不早。清论既抵掌，玄谈又绝倒。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担囊无俗物，访古千里余。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李白《酬崔五郎中》诗云：“朔云横高天，万里起秋色。壮士心飞扬，落日空叹息。长啸出原野，凛然寒风生。幸遭圣明时，功业犹未成。奈何怀良图，郁悒独愁坐。杖策寻英豪，立谈乃知我。崔公生民秀，缅邈青云姿。制作参造化，托讽含神祇。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是时霜飚寒，逸兴临华池。起舞拂长剑，四座皆扬眉。因得穷欢情，赠我以新诗。……”二人于是定交，数有往来，直至天宝中。

本年冬，在洛阳结识之友人元演又邀游随州，往访道门龙凤胡紫阳，有《题随州紫阳先生壁》诗一首，又有《冬夜于随州紫阳先生餐霞楼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一文。直至岁末，方返安陆。 nASV/hOAsv6pjFQErdPvm09X8jBZDqMJUq8QZedzeE1LYl4RW+cAeCqwV3VKN86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