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蜀道难》别解

李白在长安遭遇如此，乃萌归志，并大抒愤懑，乃有《行路难三首》其二之作：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

前人皆以此诗系天宝，非。彼时李白身为翰林学士，焉能日逐长安少年浪游？彼时“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何至于“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又“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二句：上句用韩信少时事，下句用贾谊少时事，亦与待诏翰林时境遇不侔。诗中情景自非此期莫属。

《送友人入蜀》《剑阁赋》当作于此时。

《剑阁赋》题下原注：“送友人王炎入蜀。”《赋》之首云：“咸阳之南，直望五千里，见云峰之崔嵬。”故知作于长安。《送友人入蜀》题中友人或亦为王炎。诗中有句云：“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故知亦作于长安。诗中又有句云：“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显系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写初入长安临去时懊丧之情。据集中《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知王炎为夭折，其卒当在开元中。从而知此一诗一赋之作时。

李白作《行路难》之后，意犹未已，又因送友人王炎入蜀一事触发，乃借蜀道之艰险，状世途之坎坷，抒胸中之愤懑，遂有《蜀道难》之作。《蜀道难》全诗如下：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噫吁嚱”是惊叹之词，读时略作停顿效果更佳。“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是对蜀道的总写，篇中三复其词，自有深意。自“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至“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写蜀道北段之艰险。蚕丛和鱼凫是古蜀王，“开国何茫然”意谓古蜀王之开国已杳不可考。“四万八千岁”极言岁月之悠远。太白在长安西南，秦地之山莫高于此；峨眉在蜀地西南，蜀中之山莫高于此。二句意谓秦蜀二地在远古时，唯有飞鸟可以往来。“地崩山摧”写一个神话：秦惠王欲伐蜀，乃刻五石牛，置金其后，蜀人见之，以为天牛便金，蜀王乃发卒千人，拖牛成道；秦王又献美女五人于蜀王，蜀遣五丁迎之，还至梓潼，见一大蛇入山洞中，五丁共引蛇尾，山崩，蜀道乃开。见《华阳国志·蜀志》。“六龙”指日神之车，日神之车驾以六龙；“青泥”是岭名，在兴州长举县（今陕西略阳）西北，悬崖万仞，上多云雨，行者屡逢泥淖，故名。参、井是星宿名，参三星，为蜀之分野；井八星，为秦之分野。“扪参历井”谓仰视秦蜀二地之星宿，去人不远，似可用手扪及之。“仰胁息”谓艰于呼吸，旅人只好抚摸胸口长叹。“问君”二句乃诗中旅人扪心自问之辞。“但见悲鸟号古木”至“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写蜀道中段之艰险。子规又名杜鹃，蜀中最多，春暮即鸣，夜啼达旦，声甚哀切，若云“不如归去”。“嗟尔”二句，亦诗中旅人扪心自问之辞。此下写蜀道南段之艰险。“剑阁”为栈道名，因剑阁县（今属四川）东北大、小剑山得名，相传为诸葛亮所修筑，唐代于此设剑门关。“一夫”四句，化用张载《剑阁铭》“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匪亲勿居”，言剑阁形势险要，守卫之人若非亲信，反而成为祸患；“猛虎”、“长蛇”皆别有所指。锦城本是成都的别称，此处代指长安。“不如早还家”亦是旅人自忖之辞，有决心归去之意。“侧身”，不敢正视也；“长咨嗟”表示受刺激之深，嗟呀伤感至于涕零矣。

《蜀道难》一诗为太白首屈一指之名篇，然千载以来，众说纷纭，殆若聚讼。詹锳《李白诗文系年》列举众说最为详备，并综合为四说：一、斥严武；二、刺章仇兼琼；三、谏阻玄宗幸蜀；四、即事成篇，别无寓意。詹氏对前三说一一加以驳议，最后断为第四说，即此诗文为送别友人之作，以之系于天宝初年。愚意则与以上诸说皆异，兹略申管见如下：

愚意以为《蜀道难》须与初入长安之行联系考察，则其庐山真面目自然呈现。辞亲远游以来，虽遍干诸侯，历抵卿相，皆无所遇，故每有失路之叹。尤以此次入长安之遭遇最为难堪。虽已至天子足下，然君门九重，君堂千里。卿相实无荐贤之心，诸侯唯有嗟来之食。贵公子既欺之于前，五陵豪又辱之于后。始终徘徊魏阙之下，不得其门而入。故时结幽思，屡兴浩叹，甚至沦为斗鸡赌狗之徒，实亦因愤懑至极，不得已而为之。前此之《玉真别馆苦雨》《长相思》《行路难》诸作皆历历可考，后此之《梁园吟》《梁甫吟》以及天宝年间忆旧游之作，亦皆可证。遭遇如此，则其将离长安之际，心情可知。虽已作《行路难》（其二）诸诗，而意犹未已；复因送友人入蜀一事之触发，又以比兴出之，而有《蜀道难》之作。窃考以山川险阻喻仕途坎坷，其来有自，唐人诗作中尤屡见不鲜。唯他人多用明喻或暗喻，此诗则纯用借喻。借喻之法，所喻之事物悉皆隐去，而径写譬喻本身，故尤为深曲。加以岁月遥远，时代悬隔，遂致难解。然在当时固已有窥知其作意者：殷璠《河岳英灵集》以之拟《骚》，恐有所见。此诗形式并非《骚》体，以之拟《骚》必是着眼于内容。二者内容有何相同之处？“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中唐姚合《送李余及第归蜀》诗云：“李白《蜀道难》，羞为无成归。子今称意行，所历安觉危？”以此诗作为仕途得意之反衬。仕途称心，蜀道则易；仕途无成，蜀道则难。可见此诗作意在当时固隐而显，曲而达，不若后世之难解也。后世臆说蜂起，反掩其本来面目。兹以《蜀道难》为借蜀道艰难喻仕途坎坷之说，不过恢复其本来面目而已。蜀道之旅，初入长安之行也；诗中旅人，太白自拟也。否则，“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干卿底事？感慨唏嘘，失声横涕，一至于此哉！

李白作《蜀道难》后遂离长安，由黄河水路东去。其时当在开元十九年（731）春夏间。是年稍后所作《梁园吟》云：“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又有句云：“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由此可以推知李白离京路线及时间。 adx3Qi4erceFte1knhmdVRHXXoZUr/RcQQvZNv+VhRbvJP100ppufVb7S1Uy5RT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