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陶思君,君门九重。李白乃作《长相思》,借男女相思之苦,寓其渴望君臣遇合之情。诗云: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王夫之云:“题中偏不欲显,象外偏令有余,一以为风度,一以为淋漓。乌呼,观止矣!”(《唐诗评选》)风度蕴藉而又淋漓尽致,此诗艺之极,宜其叹为观止。
《唐宋诗醇》云:“络纬秋啼,时将晚矣。曹植云:‘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其寓兴则同。然植意以礼义自守,此则不胜沦落之感。”
陈沆云:“此篇托兴至显。”(《诗比兴笺》)
诸家皆以此诗为比兴之作,别有寓意,良是。此诗格调虽拟乐府,诗意实祖《楚辞》。宋玉《九辩》云:“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即此诗之旨。其所以借“求女”为辞,盖斯时李白渴望君臣遇合之心至切,唯有“求女”之情能仿佛其万一。
《秦女卷衣》一诗当亦作于此时。诗以秦女自喻,抒其意欲效死君国之情。
天子居未央,妾侍卷衣裳。顾无紫宫宠,敢拂黄金床?水至亦不去,熊来尚可当。微身奉日月,飘若萤之光。愿君采葑菲,无以下体妨。
朱谏云:“托为妾侍,言得侍天子于未央,则当守死而不变,设使遇难,不敢偷生以忘君也……惟愿吾君原吾区区之诚,如采葑菲者忽以下体有美恶而并弃其叶之常美者,斯可也。是则吾之为臣者,其迹虽有毁誉之不同,而吾心之忠信虽至死而不变,犹有可取也。吾君宁忍并弃之乎?”(《李诗选注》)略得此诗之旨。唯末二句所谓葑菲之“下体”(即根)或喻出身。李白晚年有诗回忆待诏翰林情景云:“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句中之“当时”即指初入长安时期。可见李白曾因出身微贱受人轻视,故知末二句乃建言朝廷勿以微贱而弃之之意。
《古风》其三十八(孤兰生幽园)、《感遇四首》其二(可叹东篱菊)亦似作于此时。一以孤兰自喻,一以篱菊自喻,皆谓己虽蒙朝廷养育之恩而未能见用,故望在位之人披拂而吹嘘之,时君及其盛年而采用之。
李白在长安自夏至秋,徘徊魏阙之下不得其门而入,遂西游岐州与邠州。行前有《赠裴十四》等诗。
《赠裴十四》诗云:
朝见裴叔则,朗如行玉山。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身骑白鼋不敢度,金高南山买君顾。徘徊六合无相知,飘若浮云且西去。
“裴叔则”,晋名士裴楷,字叔则,累迁中书令,人称裴令公。《世说新语·容止》:“裴令公有俊容仪……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唐汝询云:“此言裴十四既有叔则之容仪,而胸怀浩荡足藏万里河流……欲冀其一顾而不可得也。高抗如此,人谁相知,唯飘然远去耳。”(《唐诗解》)颇得此诗之旨,唯于中间二句失解。“身骑白鼋不敢度”,当是化用《九歌·河伯》:“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王逸注:“言河伯游戏,远出乘龙,近出乘鼋,又从鲤鱼也。”此以河伯自喻,以“与女游”喻与裴十四交往,而言“不敢度”者,意谓未敢造次也。“金高南山买君顾”,当是化用“南金”一词。《诗·鲁颂·泮水》:“元龟象齿,大赂南金。”南方山中所产之金,古代作为贡品,因以喻优异之人才。此以“南金”自喻,言欲得裴十四之青睐。裴十四,其人名字不详,诗既以“裴令公”喻之,当亦为李白所“历抵”之卿相。当时宰相中有裴光庭,开元十七年(729)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光庭,字连城,连城者,和氏璧也
。次句“朗如行玉山”,正切其名字。见《旧唐书》本传。题中裴十四,当即其人。或云“如此高官”,李白以布衣身份,诗题“不可能”作《赠裴十四》,而应为“上裴相”,或“上裴大夫”云云。殊不知正以光庭高抗,无礼贤下士之风,李白亦恃才傲物,遂以平交王侯气概报之。集中有《与韩荆州书》,又是一例。
往岐州(在长安之西)。途中登太白峰,有诗。旋至邠州(在长安西北),有《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赠新平少年》等诗。
《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云:
豳谷稍稍振庭柯,泾水浩浩扬湍波。哀鸿酸嘶暮声急,愁云苍惨寒气多。忆昨去家此为客,荷花初红柳条碧。中宵出饮三百杯,明朝归揖二千石。宁知流寓变光辉,胡霜萧飒绕客衣。寒灰寂寞凭谁暖,落叶飘扬何处归?吾兄行乐穷曛旭,满堂有美颜如玉。赵女长歌入彩云,燕姬醉舞娇红烛。狐裘兽炭酌流霞,壮士悲吟宁见嗟?前荣后枯相翻覆,何惜余光及棣华。
《赠新平少年》诗云:
韩信在淮阴,少年相欺凌。屈体若无骨,壮心有所凭。一遭龙颜君,啸咤从此兴。千金答漂母,万古共嗟称。而我竟何为?寒苦坐相仍。长风入短袂,内手如怀冰。故友不相恤,新交宁见矜?摧残槛中虎,羁绁鞲上鹰。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
豳,古国名,周之祖先公刘所立,后汉于此置新平郡,西魏置豳州,唐武德元年(618)仍为豳州,开元十三年(725)以豳与幽相近,改为邠州,天宝元年(742)改为新平郡。见《元和郡县志》关内道三。
前人多以题中“新平”为天宝元年间郡名,因系诸诗于天宝初,李白待诏翰林时期,非。诗中地名用旧名以代时称,唐人多有此习,李白尤甚,虽在官衔之前亦往往如此。如《送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本是开元年间作品,未用开元时称(开元时称应为:送兖州长史迁虢州长史)。又如《赠从弟宣州长史昭》,本是天宝年间作品,亦未用天宝时称(天宝时称应为:赠从弟宣城郡长史昭)。又如李白江夏诸作,无论开元、天宝均称江夏,不称鄂州,不得均视为天宝年间作品。又如此诗题中之豳字,开元十三年(即李白出蜀时)已改为邠字,而此诗诸本仍作豳,岂能断为蜀中少作?似此,则题中不称邠州长史而称新平长史,亦不能据此而断为天宝作品。仅据诗中地名系年往往致误,故系年之际须进行综合考察,尤须注意诗中情景。而自白“新平”诸诗中情景观之,其落魄之状,何似待诏翰林?
开元十八年(730)冬,复北游坊州(其州治中部县即今陕西黄陵县),并逗留至次年春。有《酬坊州王司马与阎正字对雪见赠》,诗中有句云:“主人苍生望,假我青云翼。风水如见资,投竿佐皇极。”仍为干谒求助。又有《留别王司马嵩》,诗中有句云:“鸟爱碧山远,鱼游沧海深。呼鹰过上蔡,卖畚向嵩岑。他日闲相访,丘中有素琴。”仍无结果而去。
前人皆以邠、坊之行及有关诸作属天宝待诏翰林时期,非是。试看李白在待诏翰林时期是何等气派:“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又:“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万岁,拜贺明主收沉沦。翰林秉笔回英盼,麟阁峥嵘谁可见?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驹雕镫白玉鞍,象床绮席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其一)末二句当即指初入长安时期张垍之流。虽然待诏翰林后期终以有志莫申,被谗去朝,但毕竟是“赐金还山”,终不至“寒灰寂寞凭谁暖,落叶飘扬何处归?”终不至“长风入短袂,内手如怀冰”,而托身于州县属吏之门,乞助于市井少年之前。故知邠、坊之行及其有关诸作,不属于天宝,而属于开元十八年(730)初入长安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