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英国人和美国人产生冲突,中国人决定把苏州河以北的一大块土地划为美国租界……但是令上海的美国人沮丧的是,美国政府否决了他们的这种做法。因为美国政府认为,美国一贯施行尊重中国领土完整的外交政策,而这些美国人的做法无疑违背了这种政策。
——《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
1916年6月袁世凯在全国的声讨中死去,副总统黎元洪继任总统。《北美评论》(North American Review)指出,袁世凯无法跟国会合作这事“对中国来说是灾难性的”,造成了督军制度的形成,这是对中国来说的“最坏的结果”。所谓“督军”,是袁世凯在每省都设置的军事长官,实际上成为各省的实权人物。在袁世凯的时代,这个系统“运行得很好”,督军还听从袁的派遣。
但袁世凯命赴黄泉后,督军便成为“独立的封建首领”。孙中山及其追随者“所承诺的新时代并没有来到”,国家陷入了无政府的状态,“有点像春秋战国时代”。这样,“军阀绑架了这个国家,这导致中国分裂”。更糟糕的是,中国的政治和社会道德也受到了威胁,那些督军多半是“彻头彻尾的恶棍,自私贪婪,染指税收,让士兵以掠夺来代替薪水”。在中国,当兵的自古以来就名声不好,但还不至于不如强盗,“但是现在人们却认为兵匪一家了”。 [1]
北洋军阀本可以与国民党“激进派”之间达成某种协议,但这被“日本的阴谋”所阻止。日本利用西方势力在一战中无暇东顾的机会,试图控制中国的关键地区。1917年,北方的督军解散了国会。对关心中国局势的一些美国人来说,北京政府完全掌控在军阀手中,或者更准确地说,掌控在“安福俱乐部”手中,按照一位美国评论者所指出的,这些人“为了回报日本人的贿赂,在1919年利用绥靖、秘密协议等方式把中国完全彻底地交由日本控制。”而国会中的激进派,在国会中占大多数,南下建立了南方政府,定都广州,势力范围包括了几个南方省份。 [2] 因此,中国陷入了分裂,在混乱中的中国,怎能指望得到其他国家的尊重,在外争国权的博弈中赢得胜利呢?
不过,在中国政治纷争的内乱中,西方传教士仍然按部就班地在中国发展他们的事业,他们在教育和医疗方面都取得了不错的成功。在北京建立协和医学院,就是他们在这个时期完成的主要业绩之一。
在20世纪之前,传教士在中国已经建立了很多学校和医疗服务机构。在一战时期,这类事业进入了一个新阶段,特别是在科学事业、环境卫生、疾病防御和医学研究上的指导。中国医学委员会(The China Medical Commission)获得了每年125万美元的经费,将在“凝结两国未来友谊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3]
中国医学委员会是洛克菲勒基金会(The Rockefeller Foundation)于1914年成立的旨在帮助中国的医学教育、医院发展和公共健康的组织。
1915年,洛克菲勒基金会的美国中华医学基金会(China Medical Board)对中国进行了半年的考察,1916年初回到纽约。考察团由董事会主席、教育董事会秘书长华莱士·布特瑞克(Wallace Buttrick)博士、洛克菲勒研究院(Rockefeller Institute)院长西蒙·弗莱克斯纳(Simon Flexner)博士和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著名病理学家威廉·威尔奇(William H.Welch)博士组成。考察团于1月24日在纽约举行首次报告会,介绍在中国引进西方医疗系统、医药与现代手术方法等重要问题。中华医学基金会随后提出一项综合的计划,包括在北京和上海创办两所医学院所需的土地购买、房屋修建、设备购买,大约需要150万美元,每年运营费至少30万美元。
美国医疗考察团访问中国。
资料来源:New York Times,January 16,1916。
布特瑞克博士在位于百老汇大街61号的办公室接受了《纽约时报》记者的采访。他说,在中国的基督教会传教士们在建医院、提供医疗服务方面,成绩非常显著。他们认为有必要在华创办医学院,来培养大量医务人员。基金会访华的目的就是与教会合作创建医学院。“西方世界不可能大量地为中国培养医务人员。中国必须培养自己的优秀医生。”所以才有了在华创办两所最好医学院的打算,开创中国自己的医学教育事业。
中国有许多疑难病症和医学难题,需要中国优秀青年接受医学教育,成为本国医学事业的领军人物,中华医学基金会将在中国通过多年努力,培养人才,而且相信“他们应该能做得比西方人更好。”中华医学基金会希望经过五年或更长时间,将这两所医学院建成“可与世界上任何顶尖的医学院相比。”除了创办这两所医学院外,中华医学基金会还计划在人口稠密的地区,资助几个教会医院,这样学生完成四年医学院教育后,学生在第五年便可到教会医院实习,临床一年后,才能拿到毕业证。
洛克菲勒基金会购置了建立北京协和医学院(Union Medical College)的产业,在选址的过程中,了解到这个产业由伦敦传教会(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所有,它花了20万美元。1914年春天,布特瑞克与伦敦传教会商谈一个合理的价格。当时还没拿到地契,还需要一些时间。
协和医学院将设立董事会,由6个传教会代表组成:美国公理会差会(American Board of Commissioners for Foreign Missions)、美国长老会北方教会(American Presbyterian Board,North)、卫斯理公会(Methodist Board)、伦敦传道会、英国圣公会差会(Society for the Propagation of the Gospel in Foreign Parts)和伦敦教会医学会(London Medical Missionary Association)。董事会除7名中华医学基金会的成员外,还有另外3名美国代表和3名英国代表。
第二所医学院准备设在上海,离南京很近,金陵大学(University of Nanking)设有医学院。上海现在有两所医学院,分别是由哈佛和圣约翰大学(St. John’s University)创建。1915年11月4日,布特瑞克在访华考察期间,各医学院代表一起开会,讨论在上海创办医学院的事宜。
这件事情还得到了民国外交总长和美国驻华公使的协助,袁世凯总统还会见了考察团成员。袁总统非常热情,随后还专门致信询问能否提供帮助。他说将支持中国的年轻人去医学院学习,还附上了一张1500元的支票。
他们的考察发现,传统中医没有任何执照的概念,任何人都可宣称自己是医生,给人开处方。很多人家世代行医,依靠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秘方治病。当然,一些祖传医学知识对行医很有帮助,他们中许多还有家传医书。因此,中医有大量医方可循,中药铺里面也有各种中草药出售。不可否认,中草药是有一定疗效的。中医的诊断在于把脉,医书里记载了98种不同的把脉诊断。针灸也是一种普遍的治疗手段。人身上有700多处穴位,扎针不会损害人体器官。他们的考察发现,现在中医也开始用西药了。
疫苗接种预防天花在中国已经有颇长的时间了。现在疫苗注射很普遍,有关药品在中国销量很好。一些受过西方医学教育的医生在中国行医,他们大都在通商口岸,最多的是日本人,也有一些欧洲人和美国人,内陆城市也有外国医生,只是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不过数量不会太大。 [4]
布特瑞克博士讲述了被派往中国的来龙去脉。中华医学基金会的这个计划并不是心血来潮,其实在清王朝倒台之前,就已经萌芽了。早在7年前(即1908年),洛克菲勒先生通过芝加哥大学,向中国派出一个教育考察团,带队的是恩尼斯特·伯顿(Ernest Burdon)博士,成员包括托马斯·张伯伦(Thomas Chrowder Chamberlin)博士和他的儿子罗林·张伯伦(Rollin Thomas Chamberlin)。前者是美国地质学家、教育家,他于1887年成为美国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大学校长,1892年任芝加哥大学地质系主任;后者也担任过芝加哥大学地质系的主任。父子在同一个系当教授和系主任,也可以算学术界的一段佳话吧。
这次教育考察还留下了一个重要的副产品。罗林·张伯伦也是一位非常杰出的摄影师,沿途拍了大量的照片,现在保存下来的有600多幅,记录了在中国旅行考察的行程,拍摄地包括香港、广州、广西、湖北、四川、重庆、江西、上海、河南、河北、北京、沈阳等地,拍摄时间大致从1909年1月至6月。
目前这些照片全部收藏在美国威斯康星州的贝罗依特学院(Beloit College),包括他因为这次旅行所写下的6本详细的日志。那个学院是老张伯伦曾经当过地质学教授的地方。我曾经因为联系版权,和这个学院的有关人员有所接触。这些照片成为我们今天了解晚清的中国社会的非常珍贵的图像资料。
这个考察团回美国以后,写了一份长篇报告,是非常有价值的第一手调查资料。布特瑞克读到时很兴奋。后来,小洛克菲勒邀请布特瑞克等二三十个人开了三天的会,讨论了怎样能为中国的教育提供帮助,随后又开过一些小规模会议,认为要抓紧促进中国医学教育的发展。
于是,又组成了一个考察团,由贾德逊校长(President Judson)任团长,包括哈佛大学医学院的弗兰希斯·皮伯蒂(Francis W. Peabody)博士、美国驻汉口总领事罗杰·格林(Roger S. Greene)和他在日本京都和东京工作的儿子。考察团提出的建议,洛克菲勒基金会基本上都接受了,并建立一个新机构对各个细节进行补充,布特瑞克任新机构的主席。
多年来,布特瑞克一直与传教事业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在家乡长期担任浸礼会教区长,在家里接待过许多传教士,是许多教会理事会的成员,也是美北浸礼会(Northern Baptist Convention)财务委员会主席。但是对于中国,他还是比较陌生的。不过一年前,他与威尔奇博士(Dr. Welch)和弗莱克斯纳博士(Dr. Flexner)到缅因森林游玩,布特瑞克利用这个机会,与几位医生朋友进行了深入的讨论,求得他们的支持。
他们两位都是美国医学界公认的权威,弗莱克斯纳是洛克菲勒研究所的负责人,威尔奇是霍普金斯医学院的教授。布特瑞克随后建议中华医学基金会邀请这两位博士同去中国。弗莱克斯纳博士说,如果威尔奇医生愿意去,他就去;而威尔奇医生则说,如果古德诺校长同意他去,他就去。当时古德诺也在场,立即批准。所以就有了三位的中国之行。这位古德诺,就是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校长,前面已经讨论过他在袁世凯称帝中所扮演的角色及与中国的关系。
由于有美国医学界最有名的人士背书,便“在美国医学界立即得了地位”。这便省去了回答美国医学人士去中国创办医学院的许多责问。基金会还发布消息,宣布威尔奇和弗莱克斯纳都认为在华办学具有重要意义。这样,从上到下都知道此事的意义了。
考察团于1915年夏天从纽约启程,访问日本、韩国、中国东北后,在北京逗留了三周,随后到天津、长沙、济南、上海、广州、香港,最后经旧金山于1月6日返回纽约。
布特瑞克博士说,他有些朋友对中国进行过研究,告诉他要接受中国的现状。中国人口多,增长快,生存压力大。因此,瘟疫蔓延或其他原因造成的人口减少,有时并不见得是坏事。布特瑞克指出“这是毫无人道的”。中华医疗基金会还发现,中国并没有充分重视瘟疫造成的经济影响。他们发现,在中国传播最广也最可怕的疾病是肺结核、钩虫病和梅毒,麻风病也很盛行。
因此,在北京创建一所一流医学院成为大家的共识。北京是最后三个王朝乃至民国时期的首都,学生们会很踊跃地从中国各地来到这里学习,可以通过铁路或海路,从中国北方各省包括满洲、直隶、山东、山西、河南的主要城市到达北京。年轻人会认为在首都的医学院拿到学位,是非常荣耀的事情。
北京协和医学院比中国其他地方由传教士办的学校条件更优越,设施好,资金多,师资强,生源足。而协和医学院也能为在中国提供高水平医疗服务做出贡献。学院选址位于北京的一条要道,位置极佳,现有的房屋也可长期使用。
上海目前尚无医学院,虽然哈佛医学院在华的教育成果不错,和圣约翰大学医学院联合培养的第一批学生1915年已经毕业,而且口碑很好。在上海的外国租界的人口接近70万,其中16000人是外国人,那里有相应的卫生和医疗设施。上海受西方影响明显,街道和市政的管理都非常有章法。
而耶鲁大学则在长沙开展了医学教育。不久前,湖南省省长与耶鲁大学在纽黑文(New Haven)签署了一个合作协议。按照这个协议,湖南政府提供资助,通过湖南绅商协会,与耶鲁共同开办湖南医疗和护士学校。耶鲁将提供人员和一个医院,而绅商协会提供学校和医院的校舍和运营费用。这个协议使中国有可能建立一所由耶鲁大学主导的优秀医学院。耶鲁提供足够的师资,洛克菲勒基金也将为这个合作提供支持。这就是后来的湘雅医学院。
布特瑞克说他想起两年前查尔斯·伊里亚特(Charles W.Eliot)博士代表卡耐基国际和平基金会(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发表的演说:“任何西方组织如果想与东方国家人民友好交往,最好的途径就是将西方医药、手术和卫生介绍给中国。”布特瑞克最后表示:“这项慈善事业前途无量。虽然面临许多障碍,但都将可以克服。这将造福于中国人民。中国人非常聪明,不会只是为了实际的好处,还会寻求精神的资源。” [5]
上海美童公学(American School Shanghai)红十字会。摄于1918年6月20日。
资料来源:American National Red Cross Collection,Library of Congress。
在袁世凯刚死的时候,许多人对中国的未来还是相当乐观的,其中就包括伍廷芳。1916年7月9日《纽约时报》发表对他的专访。这篇采访没有提具体的采访时间,但是采访中提到,北京传来消息袁世凯宣布放弃帝制(应该是3月22日),而且还称“春光明媚”,柳树刚吐出“翠绿的新芽”。因此可以推知这个采访是在3月底或者4月初,也即是袁世凯的最后结局并不明朗的时候。
《纽约时报》对伍的介绍是前驻美公使、孙中山临时政府的外交总长、中国现代司法制度的创立者,以及退休的革命党人。伍先生对中国未来的总的看法是,中国面临剧变,必将成功。反袁运动的兴起,给中国带来了希望,上海这个西化的大都市的日常生活回归正常,复辟的失败,让上海人感到喜悦。“革命党人再次获得了言论自由”,而不再担心反对政府而生命受到威胁。
根据记者的介绍,采访是在伍廷芳在上海法租界的家进行的,处于法租界最好地段,街区很像纽约的第五大道,周围有绿草地,宅子用铁栅栏围起来,室内摆设堂皇。在那里,可以看见黄浦江上破旧的小船与大轮船穿行,拉洋车的人力车夫和小轿车拥挤在马路上……真是新与旧的交错,现代与传统的并存,似乎是那个时代的一种隐喻。
采访人是两位女记者埃尔西·韦欧(Elsie F. Weil)和格特鲁德·爱默生(Gertrude Emerson)。她们到达后,管家微笑着应门,行鞠躬礼,带领她们到客厅。客厅地上铺着棕色的柔软厚地毯,摆放着黑漆雕花家具,中间是一个小方桌,两边是黑色的小凳。墙上挂着书法条幅。记者行文中都称伍博士。他很快来到客厅,身着中式服装,头戴瓜皮帽。
伍说,讨论政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记者感觉伍的英语非常好,问记者来中国多久了,准备参观一些什么地方,在华待多久,何时回美国,等等问题。而记者却问他为何不再访美呢,并告诉他美国人民很喜欢他。他回答现在不准备去,但以后会有机会的。他说要向世界宣称会活到200岁,还幽默地说保证在1959年再去美国。到时候在美国能见到你们吗?是在纽约、芝加哥,还是在旧金山见面呢?她们也开玩笑地回答会在旧金山的码头上欢迎他,他显得很高兴。
记者把话题一转:1959年实在太遥远,要等很长的时间,这期间,任何事情都可能在中国发生,“不如现在告诉我们,您对袁世凯宣布放弃称帝有何高见?”“你刚才问的什么问题?”他眯着眼睛,将耳朵凑近,“很抱歉,我耳朵有点背。”记者发现,当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伍博士的耳朵就不灵了,这样也免得让发问者感到难堪。
两位女记者似乎并不想放弃这个问题,继续大声追问,伍博士知道糊弄不过去,便回答道:“现在中国处于过渡时期,其实我并不想谈这些问题,讨论政治并不令人愉快。”他说自己不是预言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他认为中国“必将发生巨变”。中国的进步太慢,“太落后了”。辛亥革命后,我们以为会有大变,没有人会反对新思想,激进者总能利用一切机会去实施他们的想法。
但是,现在的政府不愿去尝试东西,哪怕政府里有许多归国留学生,但他们大多数都“相当保守”,反而是“革新”难以克服的阻力。只有等一二十年后,这些人退出历史舞台,让新人引领“进步政策”。就是说,他对现在的政府当权者非常失望。
伍博士说,“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独特性”,像巴黎、纽约、芝加哥等,都有自己的气息。但是在北京,中国人在这个古都生活许多个朝代,这个城市充斥着保守观念,人们不知不觉地变得更加保守,所有的官员“丧失了革新的动力”。
伍博士说,芮恩施博士来看他时,他就警告过芮恩施,要留心北京的“特殊气氛”。所有北京政府的官僚都会不自觉地变得很保守,因为都被北京特殊的政治环境所影响。他还反问记者,芮恩施博士现在如何了?是否跟使团其他人一样,“落入了这个陷阱呢?”
他告诉记者,他第一次到美国时,生活了6年。回来时满怀改革的热情。他说美国的一切都是新的,人们“讨论变化和革新”,报纸旗帜鲜明地批评和赞扬。他希望将陈旧的东西彻底清除,修订司法制度,传播社会科学知识,启迪民智,选拔人才进入政府,促进管理高效等等。当时他满脑子“都是美国精神”,并不断向在北京政府中的官员朋友们阐明想法。
但是,他们的回答却是敷衍的,承诺的兑现是遥遥无期的。六七个月以后,他的热情也就这样“被浇灭了”。当有从西方回来的年轻人充满理想,热衷于改革时,伍就会给他们泼冷水,告诉他们做不到,“不可能发生这样的改变”。伍这才意识到,他自己已经被“北京的政治文化所毒害”,并且已经“严重落伍”了。
伍廷芳强调,除非政府成员的大多数都是年轻人,他们对祖国的未来建设有巨大的热情,推动进步,崇高理想,只有依靠他们来进行改革。消除北京的守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将首都迁出北京才有可能。“我们为什么不学习日本呢?”伍博士用严肃的口吻说,日本首都从京都迁往东京,这是日本人“相当聪明”的动作。
在回答对日本的认识时,伍廷芳针对两种观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现在无非有两种对立的观点,一是反对日本,一是中日作为近邻应保持友好关系,伍自己是“处于这两种观点之间”。伍博士表明,“不喜欢日本以《二十一条》来恐吓中国”,中国陷于“非常无助”的境地。日本陆军、海军皆很强大,中国难以匹敌,必须面对现实,“与日本做朋友自然好于当敌人”。
记者提到,在北京见过许多年轻人,他们对日本怀有很深的警惕,其中也包括伍廷芳的儿子伍朝枢,和他进行过几次“非常有意思的谈话”,印象深刻。提到他儿子,伍博士感到做父亲的骄傲。其实《纽约时报》记者采访伍廷芳,就是伍朝枢牵线的。伍朝枢现供职于外交部,属于中国“当前最优秀的外交官”。据说伍廷芳为了不影响儿子的前程,不愿多发表政见。
伍博士对中国的年轻一代还是有信心的,认为当年轻一代掌权后,“一定能够创造出中国的奇迹”。他们会破除旧思想,给中国带来新东西。那些在国外特别是在美国学习过的年轻人,把各种知识带回来,推动中国的现代化。所以,“未来的全部希望就在年轻人身上。” [6]
前驻美公使伍廷芳。
资料来源:New York Times,July 9,1916。
就在这个采访的第二年,伍廷芳便追随孙中山南下广州,建立了南方政府,担任外交部长兼财政部长。在这篇采访发表出来的时候,全世界都没有想到他的思想像年轻人一样激进,而且义无反顾地付诸了实践。
上海的法租界,是当时政要和精英的理想居住地。1917年的夏天,孙中山先生也住在上海法租界的一栋小楼里,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前门有岗哨,坐着一个拿枪的警察。某一天,他家来了一位客人,他就是马思特斯·麦克唐纳(A. Masters MacDonell)。他是一个商人,这次来中国已经待了好几个月了,有机会拜访了孙中山。
回到美国以后,他接受了《纽约时报》的采访,聊了他与孙中山的会面,以及对孙中山的印象。他感觉孙先生为人“谦逊简朴”,按门铃后,孙先生的秘书很快来应门,询问来意后,然后被引到西式风格的客厅。刚落座,孙先生就进来了。他身材中等,着浅咖啡色军服。他注意到孙先生的面部表情与众不同,生动丰富,思维敏捷,语调轻缓,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他觉得“孙先生可与拿破仑相比”,两者皆现实主义兼理想主义者。现实主义是因为当前中国的现实所需,而理想主义则是四万万同胞有不可估量的未来。麦克唐纳认为,虽然孙中山无意当总统,但孙似乎是众望所归,“应该出任总统”,是“最佳人选”。麦克唐纳称孙中山为“中华民国的灵魂”。
他们正聊着,孙夫人走了进来。她举止优雅,身材苗条,穿着当时巴黎最流行的外套。她微笑着用地道的英语向他问好,并打听纽约戏剧的最新消息,对各种新闻非常感兴趣。她毕业于美国卫斯里女子学院,曾长期在美居住和游历。麦克唐纳对第一次见到孙夫人很是兴奋。
据麦克唐纳的观察,中国当前的政治势力分为三派,一派是保守党,其中包括军人、官僚和顽固分子,一派是国民党,还有一派是进步党。麦克唐纳说,半数进步党成员不认同本党,便加入了国民党。实际上形成了保守党与革命党之争。张勋是保守党的领袖人物,而革命党在孙中山的领导下。人们认为革命党代表现代思想,“顺应时代潮流,竭力维护共和”。顽固派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所以双方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民众都支持革命党人的主张,革命党相信自己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但保守的军阀张勋率领4万人的辫子军,梦想把自己幼女嫁给早已退位的皇帝溥仪,野心勃勃地想恢复帝制,这注定失败。
麦克唐纳告诉孙先生,这次拜访的主要目的是希望听他对中国时局的看法,返美后会把他的想法传达给美国大众。虽然孙先生很直率,但是他也很仔细地斟酌怎样表达自己的看法。孙先生指出根深蒂固的保守思想妨碍进步,缓慢地推进改革非常有必要。辛亥革命推翻帝制,为建立共和扫清了道路。革命解救中国人民于水火,将他们团结起来。
孙先生指出,民国政府保留一些前朝官员,也是权宜之计,袁世凯就属于帝国旧人。他大肆举债,其中很多都落入自己腰包,还妄图建立袁氏王朝。黎元洪比袁的思维新一些,他一直试图联合新旧官僚组成政府。然而这犹如油和水相混,不能兼容,结果造成现在的混乱局面。如果不尽快变革,就难免出现混乱局面。
孙先生接着表明,中国正在“打扫屋子”。旧官僚自己无能,就必须交出权力。旧时代的余孽应该遣散佣仆,当普通市民。他们意识到末日即将来临,当新政府决定抛开他们,建立起法律和秩序,他们就会拼命反对。中国必须依照人民的意愿,重建政府,消除歧视,取消治外法权,真正行使主权。中国应该用理性和智慧赢得世界的尊重。
麦克唐纳最后请孙先生谈中国的对外关系,孙先生回答:过去由于政府软弱,没有明智的对外政策,中国不仅割让领土,还失去了铁路权和采矿权以及宝贵的资源。中国不反对外国在中国采矿,但是外国不能控制矿产。 [7]
这篇采访发表在1917年7月15日的《纽约时报》。这时,孙中山已经离开了他在上海的小别墅。7月6日,孙中山与廖仲恺、朱执信等追随者南下广州,决定在南方另行召集国会,组织临时政府,维护《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开始了护法运动。这年的9月,孙中山宣布任中华民国海陆军大元帅,显示了革命党与保守党势不两立。保守势力盘踞北方,革命党占据南方各省,中国又陷入了分裂的时代。
1917年2月,那个时候孙中山还没有南下,还住在租界里的小洋房里,一个名叫鲍威尔(John B. Powell)的美国人到达了上海,也住进了上海的租界。他之所以前往上海,是因为托马斯·密勒(Thomas Franklin Fairfax Millard)给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的院长威廉(Walter Williams)博士拍了一份电报,表示他想在上海办报,需要聘请一名密大的毕业生前来协助。威廉于是把这次工作机会给了鲍威尔,那时他正在新闻学院做讲师。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抵达上海后,竟在此度过了25年的办报生涯。
《纽约时报》在上海采访孙中山。
资料来源:New York Times,July 15,1917。
这个威廉博士,按他名字的发音,应该称“威廉斯”博士,他在中国新闻界有非同小可的影响,本书后面还会提到他,但是当时中国的媒体都称他为威廉博士,所以我还是按照约定俗成,在本书中都称他为威廉博士。
托马斯·密勒是第一批到华的专业记者之一,所以有“美国在华新闻业之父”(the founding father of American journalism in China)之称。1900年,密勒作为《纽约先驱报》(New York Herald)的记者,第一次来到中国,报道义和团运动,谴责八国联军,萌生了对中国的同情。密勒于1911年在上海创办了《大陆报》( The China Press ),是第一份美国人在上海开办的英文刊物。
那时的鲍威尔关于中国的知识非常有限。教授们在密大课堂上几乎不会提及中国,只有在历史课上才会稍稍涉及一点儿中国的情形。不过庆幸的是,在密大新闻学院有很多中国留学生,董显光便是其中之一,后来董成了中国的著名记者。其实在前面第4章讲到1917年日本企图再次强迫中国接受《二十一条》的第5号,鲍威尔和董显光的名字都已经提到过了。
鲍威尔1917年2月首次来到上海。那时,黄浦江的两旁布满了仓库和货栈,仓库的通道十分狭窄。这天正逢下雨,地下有很多泥。他拒绝了黄包车夫的好意,坚持步行前往礼查饭店(Astor House Hotel)。他曾在日本横滨坐过黄包车,对亚洲的生活习惯并不熟悉,不喜欢坐在人力拉的车上。
他下榻的礼查饭店在上海是相当有名气的,它是由一位美国船长创办的。
上海许多名流都去这家饭店,在晚餐席上或休息室进进出出。一次,一位本地人幽默地对鲍威尔说:“这家饭店的休息厅是上海所有骗子和流氓的聚集地,假如你有兴趣待在这里,你就会信以为真。”这家饭店中的职员大多是船员出身,因此饭店的布置像船上一样,油漆的走廊,就像大客轮的通道。住在这里,可以享受到一日三餐和下午茶,鲍威尔付125块银元的月租,折合成美金是60美元。
在这里,鲍威尔和老板密勒见了面。密勒与袁世凯、唐绍仪、伍廷芳等政治精英相当熟悉。密勒创办的《大陆报》,是英国的《字林西报》(
North China Daily News
)的劲敌,英国人不喜欢《大陆报》这种竞争者的存在。《大陆报》中不仅有中国人的投资,而且还有一些中美合作及中国民族企业融资。在上海,对正在日益增多的美国侨民来说,拥有一份美国报纸是相当有必要的。后来一个英国人买走了《大陆报》的大半股权,出了很高的价钱。密勒先生想要再次办报,创办一份周报,即《密勒氏评论报》。
鲍威尔在他的回忆中,描述了到达上海时的印象。那个时候,码头和栈房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黄浦江沿岸,蜿蜒数英里。空气中飘荡着美国船员们的歌声,他们在装货、卸货的时候,总是唱歌或者大声喊叫。
在19世纪上半叶,美国的旗昌洋行(Russell & Co.)垄断了广州、上海、马尼拉的贸易,操纵着中国沿海和长江沿线各通商口岸的水运。旗昌洋行最初的栈房位于上海滩沿岸地区,建筑像城堡一样牢固。这些栈房紧邻河岸,几条街之外便是法租界和南市。旗昌洋行总部设在波士顿,1818年,由康涅狄格州米德镇(Middle Town)的塞缪尔·罗素(Samul Russell)在广州成立。公司的业绩非常好,当时新生的美国刚刚与英国切断了政治经济联系。这家公司对美国做出了相当大的经济贡献。沃伦·德拉诺(Warren Delano,Jr.),即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的外祖父,1830年起为旗昌洋行的合伙人,参加过对华的鸦片贸易。
1862年,旗昌洋行的金能亨(Edward Cunningham)开办了中国第一家轮船公司——旗昌轮船公司(Shanghai Steam Navigation Co.),建造上海外滩的十六铺“金利源码头”,开通上海—汉口航道,几乎垄断了长江航运。1867年又开通上海—天津的海运航线。不过,1870年代英商太古洋行和中国官督商办的轮船招商局的加入竞争,导致旗昌轮船公司的利润下降。最终在1877年,以220万两银子的价钱卖给轮船招商局。这个资金后来投资美国修建西部铁路。1878年旗昌洋行在上海开办旗昌丝厂。1891年,旗昌洋行停业。丝厂出售给了法国商人。
在19世纪中叶,美国驻中国主要通商口岸的领事职位几乎都由旗昌洋行的商人担任,包办美国在华事务,其中包括驻上海领事金能亨。1852年,金能亨不顾英国领事的愤懑与抗议,公然在英租界上竖起了一面美国星条旗,宣布在这个区域内,美国与英国享有同等的权利。
“为了避免英国人和美国人产生冲突,中国人决定把苏州河以北的一大块土地划为美国租界”。这块土地所属的区域就是虹口,地理位置优越,位于英租界以北。在面积上,虹口与英租界相当。在华的美国人非常高兴,将此情形告知美国政府。“但是令上海的美国人沮丧的是,美国政府否决了他们的这种做法。因为美国政府认为,美国一贯施行尊重中国领土完整的外交政策,而这些美国人的做法无疑违背了这种政策。”
无奈之下,上海的美国人只好去劝说地方当局,要求把虹口地区和英租界合并在一起,这样,所谓的“公共(国际)租界”就形成了。“公共租界”不但包括当时被合并的苏州河以北的虹口区域、苏州河以南的英国租界,还包括后来被列入势力范围的杨树浦。
公共租界建立之后,苏州河以北地区,一改之前贫民窟的面貌,焕然成为中国最富有的工业区。因为这个区域邻近苏州河和黄浦江,交通运输便利,劳动力质优价廉,所以英国人和日本人先后在这里设立纺织厂。在虹口区,美国人设立了许多现代化的大工厂,其中包括一个现代化的发电厂。
但是1917—1927年间,中国人自己创办的工厂超过了外国人。按照中国历史学家的说法,正是北洋军阀中国资本主义发展10年的黄金时期。因为鲍威尔在新闻行业,所以他比较注意印刷工业,他在回忆录中把商务印书馆作为一个例子。他说商务印书馆是中国人自己建设的工厂的典型,它的工厂设施都毗邻虹口的闸北,不仅规模巨大,设备还相当完备,“堪称是世界印刷企业中的佼佼者”。此外,商务印书馆管理先进,有数千名职工,“不愧是亚洲成长既快又好的一家工厂”。
1917年的上海,是世界为数不多的大海港中的一个,但是对鲍威尔来说,从现代都市建设的角度来看,“它与美国的一个乡镇差别不大”。1917年的上海人口众多,已经达到150万。道路设施却相当落后,竟然没有一条地面平整的道路。
那个时候,美国人收购并管理着上海的电厂和电力公司,并对其进行现代化的改造。鲍威尔为了给办公室接电灯线,到上海市政大厦找电力处帮忙。他看到在电力处的办公室里,一个印度发明的大“潘卡”(punkah)风扇在屋顶悬挂着。这种风扇是竹制的,它的外形是一个长方形的框,框中间蒙着一层薄棉布,下端点缀着缨穗。一条系在竹框边上的绳子穿过墙洞,一直延伸到后院里,那里的苦力拉动绳子扇风。拉绳子的人经常会累得睡着。显然,通过人力扯动“潘卡”风扇,电力处的办公室才得以凉快一点。
在鲍威尔的眼中,这样陈旧的设施与繁荣的上海很不搭调,而且成为外人眼里的笑料。他发现还有观念的问题。有人告诉他,电扇容易使人患肺炎和胃病,不利于健康。为了防止伤风,引起胃痛,即使天气很热,上海人也将兜肚穿在身上,或在腰间系上一条肚带。鲍威尔发现上海人“相当迷信”,保留了不少传统风俗。在上海的欧洲人群体也比较封闭,“与外界的隔绝时间长达数十年,其文化自然与世界文化之间产生了不小的隔阂。”
但是,上海租界的救火队给鲍威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是一个志愿者组织,队员没有薪酬,基本上都是欧洲人,仅有少数上海人作为助手。救火队从英国购买了救火车、水喉等救火器具。鲍威尔评论说,“这些器具好像是来自博物馆”,说明在他看来非常陈旧和落后。
虽然装备比较落后,但救火队员都是忠于职守的。鲍威尔到达上海之后不久,一天夜里,一阵火警声响起来,他从梦中惊醒。得知旅馆附近发生火灾,他赶忙穿上衣服,跑向现场。只见救火员们手拉水喉跑着,“一阵夜风吹过,黑色的晚礼服随风飘荡,许多浓烟或脏水的痕迹留在了白衬衫前以及蝴蝶结上。”火灾恰巧发生在英国一个节日的前夕,许多英国人欢聚在上海俱乐部参加晚宴和舞会。当火灾发生时,英国救火员只能穿着晚礼服赶往现场。后来这些服装的损失由公共租界给予了补偿。
有人说,救火队救火是因人而异的。如果火灾发生在小人物的住家,救火员们显得很怠慢,火灾被扑灭后,主人的财产往往所剩无几。美国的保险公司在上海发现了这个商机,劝说公共租界给救火队配备先进的救火器具,当局接受了这个要求。
上海租界还有一个“万国商团”的组织,大约在1200—1500人之间,维持公共租界的秩序。每逢成立纪念日,商团就会举行隆重的庆典。它是一个城市武装,“堪称世界上最早的国际警察组织”。由不同国籍的人构成,包括公共租界的中国人。编制包括连、排、班,有美国连、英国连、苏格兰连、日本连、中国连和葡萄牙连,排则有斯堪的纳维亚排,以及其他较小的欧洲排,另有一些更小的欧洲班。
在上海的外国人中,英国人社区最大。苏格兰志愿兵也包括在英国连内,他们穿着传统的服装苏格兰短裙。美国连由步兵、骑兵、机枪兵共三个队组成,还包括菲律宾队。而上海连的成员则来自各个较大的外国公司。
上海之所以成为一个大港口,是因为有黄浦江,又地处长江口,美国、英国、日本、法国,偶尔也有西班牙、意大利和葡萄牙的军舰经常停靠在黄浦江一带。各国的水兵驻扎在船上,只有发生事变时,才会上岸进行弹压,而后返回船上继续坚守,“通常情况下是很少上岸的”。
鲍威尔在礼查饭店租了一间小套房,浴室较小。当时租小套房的多是美国的年轻人,他们有的在领事馆工作,有的受雇于美国在沪的公司。
有一天晚上,鲍威尔回家进门,发现一位日本少女,她穿着和服,睡在他床上。他手足无措,赶快把茶房叫来,责问茶房为何许可她在他房间里过夜。那个女孩用洋泾浜英语问他:“您是鲍比先生吗,是鲍比先生邀我来这里的。”他告诉她自己不是鲍比先生,于是茶房将她带下楼。后来这件事传到朋友那里,他们就常常拿他开玩笑,叫他“鲍比先生”。
鲍威尔的妻子和小女儿以及他妹妹玛格丽特也来到上海,他妹妹也就读于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那时,大量的美国人到上海,拥有现代设施的公寓或住宅都让美国人抢空了。为了满足美国人的需求,修筑了一个美式的住宅区。鲍威尔一家也搬到了这里。
那时的上海,拥有一座电力厂和一家电话公司,电力厂规模小,由上海市政府投资经营,电话公司归私人所有。电话公司的电话机设备既陈旧又笨重,是瑞士生产的。打电话的时候,摇电话机上的曲柄,先连上接线生,才能打通电话,程序非常琐碎麻烦,这给人们带来许多不便。
有一次,一位正在气头上的美国商人,因通话过程中线路被干扰,信号时有时无,最终忍无可忍,一把拉下挂在墙上的电话机,从窗口扔到了大街上,并要求电话公司给他准备一台新电话机。当电话公司的英国经理拒绝了他的请求后,那位美国商人竟然到美国领事馆,说在“门户开放”的政策下,签约国享有一律平等的权利,而英国经理的这一做法剥夺了他的这一项权利。就这样,事情差点闹到美国国务院和英国外交部。多亏了他的朋友的劝解,加之电话公司满足了美国商人的要求,僵局才被打破。
那时,上海的电话机非常笨重,鲍威尔的电话机与邻居的挂在同一堵墙上另一面。有一次,鲍威尔的妻子正在打电话,只听轰隆一声,电话机连同一块泥壁从墙上掉落下来,此时,隔壁的太太也在打电话。于是,借着这个墙洞,他妻子与邻居开始聊天。
这里的居民大多是首次来华的美国年轻夫妻,在这里过得非常舒服。他们在美国时,这些太太既要一个人照顾孩子,又要为家务事操劳。但是来到中国,仆人随时恭候,太太们感觉轻松了许多。
在鲍威尔家,雇佣了五个人,一个厨师,一个打杂,一个工人,两个女仆。一次一位打杂人的家乡发生动乱,他的几十个亲戚逃到上海,落脚在鲍威尔家的汽车间,直到事态平稳之后才离开。鲍威尔发现中国人的应变能力很强,也可以是反过来的。一次由于租界突然发生骚动,许多中国人将他们的亲属安顿到了乡村里。
鲍威尔刚到上海的时候,那里的美国人不过几百,后来,大量美国人陆续在中国创设公司,美国人逐渐增多,形成了美国人的社区和社交圈子。美国人设立了两个俱乐部——美国商人俱乐部和美国人乡村俱乐部;前者在市区,后者在市郊。
上海还开办了美国学校,坐落在法租界,各国的家长竞相把孩子送往这个学校,接受美式教育。因为报名的人数太多了,而这所学校容量有限,所以相当一部分申请者无法进入这个学校。
美国人又盖了一所教堂,奉行教徒不分种族、不分贫富、不分派别均可加入的理念,也受到了热烈欢迎。牧师是专门从美国请来的,任期三年,经过严密的筛选。
有一对日本夫妇请求成为教友,并表示他们是虔诚的基督教徒。男人说过去在美国待过几年,因而能讲英语。女人说她出生于美国。这对夫妇显得很真诚,积极参加教堂的各种活动。然而,有一次中日危机爆发,一些美国人来到日本领事馆交涉,发现那个日本男人在那里工作。事后核实他是日本陆军情报员,奉命潜伏在教堂里,以掌握美国人的最新动态。
上海河道纵横交错,退潮时,绿水发出难闻的味道,蚊虫因此滋生。没有蚊帐就不能入睡。如果不点蚊香,那么仆人就得往来于卧室之间,连续地向主人或客人的脚腕上喷煤油。
一位美国朋友来拜访鲍威尔,晚间邀他留宿。因为朋友个头太高,以至于睡觉时两脚伸到蚊帐外边去了。结果他第二天一觉醒来,他的两脚掌心被蚊子咬肿了一大片,甚至无法走路。为了解决蚊虫这个难题,一位传教士发明的蚊袋在当时颇受欢迎,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纱布袋,使用方法简单,只需把脚伸进袋中,在膝盖上面打结。这样哪怕脚在蚊帐外面也受到了保护。
几年以后,随着市政建设的进步,堵塞了许多渠道和池塘,大大减轻了蚊虫的威胁。再后来,在阴沟里喷洒药液,限制了蚊虫滋生。但是苍蝇仍旧很多,成群结队地在垃圾上飞来飞去。
与租界相比,中国人居住区的环境卫生更差,尤其是贫民窟。正因为如此,各种各样的病菌滋生,伤寒、霍乱、痢疾等疾病很普遍。“即便在这样恶劣的生存条件下,中国人竟然没有减少,外国人对此甚是不解。”鲍威尔听说是因为中国人喜欢喝热茶和水。其实,如果我们对上海的历史有所了解,很容易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上海是一个移民的城市,源源不断的人口从农村迁移到了上海这个大都市。
后来,一个宣传环境卫生重要性的传教士团体诞生了。这个团体鼓励上海市民搞好环境卫生,特别指出苍蝇传播各种疾病,危害人体健康。宣传活动采取了许多方式,如绘制图表、张贴宣传画等,用简单明了的方式展示苍蝇的产生缘由、生活习性、如何传播疾病,张贴在墙和布告牌上。“为了凸显苍蝇的危害性,画面里的苍蝇都是经过放大处理的。这些宣传画演示了苍蝇先是在垃圾堆爬行,而后带着肮脏的脚在食物上爬来爬去,最终把肺痨病传染给人类的全过程。”
上海租界最高的建筑物只有五六层,其中仅有一两座有电梯。主要位于外滩,这些建筑物和黄浦江之间有一条林荫大道。每当夏天的夜晚来临时,这是一个好去处。每逢星期六的夜晚,上海的外国人几乎都来听交响乐团的演奏,公园就更加热闹了。
但是,外国人在公园享受音乐的时候,会受到乌鸦的干扰。鲍威尔讲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一群群黑乌鸦常常停靠在公园的枝丫上,发出凄惨沙哑的叫声,打扰人们听交响乐,很是让人烦躁。这些乌鸦还经常把屎拉在衣冠楚楚的外国绅士和小姐的身上或头上,鲍威尔因此幽默地评论道:“对远道的客人貌似显得很无礼”,“不能不怀疑它们是反洋人主义的信徒”。
工部局不得不采取措施,但是搞笑的是,工部局竟然提出了依据乌鸦头进行悬赏的政策。这样一来,中国小孩儿一起合伙捉乌鸦,并把砍下的乌鸦头成批地交给工部局,领到了许多赏钱。后来工部局还发现,为了领到赏钱,有的人开始饲养大量乌鸦。后来,乌鸦头数不胜数,这成为一笔大的开销,只好下令取消奖赏政策。
当时外滩公园不许中国人入内,木牌上不仅写着游人注意事项,还写着公园的有关规定,例如禁止攀登树木、折损花草、毁坏公物等。在“禁止携带宠物入内”这项规定后面,还列有中国人不许入内,这引发了中国人和外国人的政治纠纷。后来,问题愈演愈烈,这条规定被说成了“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这个说法,在后来的反殖反帝的政治斗争中,起到了很重要的宣传的作用,也成为一个学术研究的课题。最近一些年,有关这个问题的研究出了一些成果,总的来说,经过对已有的历史资料仔细地研究和考察,“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招牌是不存在的,是误导的表述。
鲍威尔在这里所讲述的故事,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当时的上海由公共租界、法租界和中国城三个行政区域组成。其中,公共租界包括虹口、杨树浦和沪西,大多数外国人居住在沪西。公共租界设立之时,法国人拒绝参加,于是就设立了法租界,它介于公共租界和旧中国城之间。在1917年,沪西大部分土地还是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比较孤立的村庄零星分布着,谁也想不到后来会变成灯红酒绿的繁荣景象。
当时,上海的中国人和外国人需要缴纳一定的土地税,这是他们需要缴纳的唯一税种。如果土地出租了,那么就需缴纳租金的10%到15%的税款。例如,如果租金是100元/每月,那么每月需要交10元或15元的税款。没有开发的土地,是不征税的。这是按照过去英国国内施行的法令,没有开发的土地,土地税由租用人缴纳,地主无须交税。英租界成立之后,沿用了这个法令。后来,英国国内不再施行此项法令,而上海公共租界却一直按照这个法令行事。
最初,上海铺路材料仅限于碎石块和黏土,方法很简单,道路工人将碎石块砸进地面,把黏土掺水和稀,将稀黏土注入碎石块的缝隙中,待到泥干了,用石磙将其压平,道路就完成了。但大雨会冲走路上的黏土,修路工人不得不重修。承包商乐此不疲,因为在中国黏土很多,劳动力廉价,可以从中牟利。
在外滩的新建筑中,仅有一两座楼装置了下水道、抽水马桶等现代卫生设施。鲍威尔发现,在上海人看来,同窗帘、电风扇一样,抽水马桶也不利于身体健康。而解便则是用马桶。每天清晨,乡下人便进城收集粪便。“仆人往往把瓦盆里的粪便拿来去卖,靠出售粪便增加了不少收入”。在农民看来,庄稼靠粪便才能茁壮地成长。后来,粪便可观的利润引起公共租界的注意,因而租界开始与人签约,批量出售粪便。这些粪便经商人转手,卖给上海市附近的乡下农民。租界每年靠出售粪便获得的额外收入高达十万大洋。
那时,上海的卫生设备还不健全,洗澡设备显得很陈旧,由于产于江苏苏州,因而被称为“苏州浴盆”,其实就是高和直径都是四英尺的瓦缸。威尔逊说用起来极不方便,每天早上,他的家丁要跑无数趟,提无数桶水,才能把它灌满用于主人洗澡。
托马斯·密勒、约翰·鲍威尔以及美联社的约翰·莫里斯(John R. Morris)等,于1917年在上海创办了《密勒氏评论报》。虽然杂志自己的中文翻译为“报”,其实是英文政治和财经评论周刊。
根据鲍威尔的回忆,自《密勒氏评论报》创刊以来,其实老板密勒先生在报社工作时间不长,1917年当鲍威尔到达上海以后,密勒便返回纽约,结果就一去不复返。直到1922年,密勒答应在北京政府担任顾问,于是将报社的股权完全抛售给了鲍威尔。这样一来,鲍威尔不但是报社的主笔,还当起了报社的老板。
但是,在这个时候,杂志的投资人撤资,让鲍威尔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不过,因为鲍威尔从中国公司争取到了固定广告合同,杂志最终得以幸存。他考虑到《密勒氏评论报》的英文名字 Millard’s Review of the Far East 过于局限,从字面上看来突出个人,他曾经尝试着换用几个不同的名字。最初使用的是《远东评论周报》( Weekly Review of the Far East ),最终决定选用《中国评论周报》(China Weekly Review),从1923年6月开始正式使用这个英文的新名字。
鲍威尔又考虑给报社换个像样的中文称呼,但是费尽周折,最后还是决定保持不变。鲍威尔回忆说,美国俗语说“名字就是一切”,这在中国再恰当不过了。因为在中国,一个名字获得名声后,是轻易不会变换的,甚至字体都不可以变换,更不用说是名字本身了。所以鲍威尔得出结论,“名字的轻微变化或被盗用都会使顾客望而却步,为此公司将蒙受巨大损失,因而外国公司尽心竭力地维护公司的名字。与外国名字相比,中国名字尤其如此。不管是只知晓母语的中国人,还是懂外语的中国人,在看东西时,他们往往习惯先看中文。于是,我们决定不再变更报社期刊的名字,还是延续期刊起初发行时的中文名字——《密勒氏评论报》。”这就是这本杂志英文名字换了若干次,但是中文名始终保持不变的原因。
在他办刊之初,又面临一件头疼的事:印刷厂中的中国员工都不认识英文,那排字怎么能行呢?于是,他找到印刷厂的经理,谈起了这个问题,经理却笑了笑,说道:“如果这些中国人认识英文,他们会把你们写好的文稿改得乱七八糟。”但是后来,还是出了不少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一次,报纸的“人事动态”栏中出现了要啤酒的内容,经调查才知道,原来是一个记者让身边的职员送字条给酒吧,问啤酒为什么还没有送到,结果阴差阳错地将这张字条的内容发表在报纸上。还有一件更为离谱的事:一次,红灯区的女人们送了一些没有署名的请帖给单身男人,邀请他们参加一个茶会。结果请帖出现在了“社会新闻”栏中。这期报纸发行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鲍威尔做过一个调查,上海的英国人和美国人数量在8000到10000人之间,其中商人和传教士占了很大的比重。除英、美两国人外,还有很多其他国家的人,很多人认识英文,他们迫切希望有一份报纸来传达美国的消息。中国的年轻知识分子在读者中占很大比重,他们大多来自学校。这些人很关心大战下的世界局势,并想通过美国报纸知道美国人对大战的态度。那时,很多中国学生都在学习英文,将《密勒氏评论报》当教科书来研读。由于该报用的是美式英语,编辑部经常收到一些询问英文意思的来信。上海成立了很多研读英文的组织,由此官员和学员们纷纷订购《密勒氏评论报》,其销量自然大增。
《密勒氏评论报》一再提请美国政府注意日本在远东地区的动向。一战时期,《密勒氏评论报》在谈论未来的日美关系时,便指出了日本的危险性,甚至“对美国一战将不可避免”,是很有前瞻性的看法。因此,鲍威尔很早就成为“日本侵华势力的眼中钉”。
也因此,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鲍威尔被日本人抓入狱中,几乎丢失了性命。关于他的故事,我在本书的最后一章还会讲述。
[1] Henry W. Bunn,“Changing China.” North American Review vol. CCXX,no. 825(December,1924).
[2] Henry W. Bunn,“Changing China.” North American Review vol. CCXX,no. 825(December,1924).
[3] Frank B. Lenz,“The Americanized Chinese Student:What Will He Play in the Future Development of China.” Overland Monthly and Out West Magazine vol. IXIX,no. 4(April 1917),pp. 14-21.
[4] 以上均见“American Medical Training to Be Given China.” New York Times ,January 16,1916。
[5] 本节资料来自“American Medical Training to Be Given China.” New York Times ,January 16,1916。
[6] “Wu Ting-Fang Looks to China’s Young Men.” New York Times ,July 9,1916.
[7] “Prospect of Dr. Sun’s Return to Power in China.” New York Times ,July 15,1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