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山色新绿,布谷鸟在山中死叫死叫,声音透亮地传了来,更有那黄雀就栖息在村中马尾松上,天不亮就叫醒人家。而土里也有氤氲的暖气传到脚板上。那说书匠李兆寿的脚趾一遇春气,便起潮肿,吃了晚饭,便到了李福仁那院子的天井里,掰了一片芦荟,取那脂膏涂抹。李福仁正思量去合作社里买谷种,李兆寿传讯道:“今年来了杂交新种,都赶早去买了!”李福仁道:“那新种说是产量高,没有种出来一两年也不知道,以前有新种,也有好的,也有反而差的,所以也不敢全买新的。”李兆寿道:“八号杂交最稳定,你可种一半。”李福仁道:“正是,去年下冬办了二春的喜事,花了五担谷子,还欠他叔两担呢,今年可不敢大意!”李兆寿道:“怎会吃了五担,是酿酒吗?”李福仁道:“酿酒用了两担,那流水席吃的米多,三四天亲戚邻居轮着吃,山都会吃空。”
正说着,安春叼了一根烟进来,吐了一口烟雾,对李福仁道:“你要撒种子,把我的也一块撒了!”李福仁道:“下冬我给你撒的种,现在又要我来!”安春不屑道:“就我那两分地,单撒种多麻烦,你只不过多撒几把,种子钱回头我算给你。”李福仁道:“你今年也要种点糯米和粳米,要不做糕又要到我这儿拿。”安春道:“随便,你撒什么种我种什么谷子,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吗,你说是吧兆寿伯!”李兆寿笑道:“你爹也老了,多一分活多一分累,你也体谅他。”那李兆寿把光脚搁在凳子边沿,往那泡肿的指甲盖下涂芦荟汁儿,安春岔开话题道:“你这脚趾,得到医院看看,那里的药管用,年年涂这芦荟汁,好不了!”李兆寿哈哈大笑道:“你莫不是开玩笑,我又不是富贵人家,也不是退休干部,提起医院两个字,不让人笑死。不瞒你说,活到这个岁数,那医院长得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呢。咱们要是实在过不去,到诊所拿两个药片已经是不得了了,哪里麻烦得了医院,你嘴上说说过瘾罢了!”李福仁道:“你理他做甚,他只放空炮。”又对安春道:“种子我来撒,那田你自己也该去翻了。”安春道:“翻他做甚,我叫了老八的牛给我去犁,多省事!”李福仁道:“犁田你要钱给人家,自己拿锄头翻他一两天,又不累!”安春反驳道:“牛能干的事还用人去干吗?真是老脑筋,现在外边都是拖拉机来耕,人家国外的农民都不用自己动手,都是机器。”李兆寿笑道:“都用机器那都不是农民,全做工人了!”安春闲扯着,从前厅踱到厨房,见灶上有一根黄澄澄的螃蟹钳子,便扔了烟蒂,拿钳子啃了起来。
李兆寿叹道:“不单是他,这后生都越来越不像话,干点农活跟要他去死一般,不似我们,把田地当了命根子一样做!”李福仁道:“正是,当年拦海分了田,我好比捡了一条命,都活过来了。这后生勤奋的也有,单说安春,就是一个懒字当头,他娘惯的。”安春吧唧吧唧从厨房出来,听了分辩道:“也别说我懒,田地能种出几个钱呀,凡有点出息的,都不会在地头上干了!”李福仁辩道:“你是农民,不种田能干吗?人要勤快,批上十几亩地,什么钱都赚过来了!”安春道:“你别老当我是农民,我迟早能吃快活饭的!”李兆寿道:“这安春说得也有道理,如今副业多,赚钱的门路广,后生难怪不肯种地!”李福仁道:“门路多不勤奋也是白搭,我们种的粮食都是能吃的,实实在在的口粮,比什么都强!”安春问道:“娘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李福仁道:“她只每月标会回来!”安春道:“听说三春到了她那里,别赚两个钱都让他挖空了。”李福仁道:“恐怕被他挖空哩!”安春道:“娘回来了可叫我一声,我有事找她。”说罢便摇摇晃晃闲人般去了。
那李福仁家里有七分地,加上安春的三分,整有一亩,恰要五六斤谷种。又因那糯米和粳米种得少,撒起来不方便。那李兆寿脑子灵光些,道:“何不两家归置起来,糯米种子由我撒了,粳米种子由你撒了,到时候秧苗互相用,方便些。”李福仁道:“亏你想得出,有道理。”谷雨时分,李兆寿便把种子早早撒了,又早早拉了细春一道去把田地翻了,撒了草木灰。那细春小学毕业就不读书了,上山掏鸟,下河捞鱼,耍玩了几年,去年十六岁,就吃了面蛋,过了成人礼。李福仁想着头三个儿子都不愿做农事了,就想让细春帮自己的农活,省得自己干不动了,那田地又荒去。哪知细春也有意见,道:“他们都不干农活,你偏让我干!”李福仁道:“你若肯念书,有工作,将来也许能不晒日头;你又不念,若又不学农活,只能变成坏崽!”因此便跟牵牛一样,把他牵在自己身边。那常氏又心疼,道:“儿子若不愿意干,你就不要勉强他干了!”李福仁恼道:“头三个儿子都你管,都懒字当头;细春我带着学好,你还干涉,你能一辈子都让他吃奶?”常氏道:“你别这么说儿子,后生不都这样,那二春去了广东赚了那许多钱,又怎说懒?”李福仁道:“要不是我当初不给他吃饭,饿他几天,他后来能自立?儿女是打出来的,没你这般宝贝一样疼!”常氏嘀咕着不服气,却也不再争执。
李福仁顺道去看了看安春的田地,去年下冬的稻茬仍在,那早春的地气一上来,全都发了新叶,便去催安春。安春道:“来得及,老八的牛累病了,好了便来。”李福仁又踱到老八的牛栏去,看了那牛,牙口老了,确实没力。李福仁解放前给地主放过牛,颇知习性,看了那牛的眼神,自语道:“老东西可怜!”老八从边上粪池出来,系着裤腰带道:“它老了,干一两天就得歇着!”李福仁道:“我早时给地主放牛。这么老的牛一般就无用,要不闲着,要不杀了,到田里拖不动犁倒更麻烦!”老八摸了摸牛角,道:“正是,可惜我不是地主,还要它干活。”李福仁笑道:“它也是命不好的牛哩!”老八道:“下辈子让它投胎到富贵人家去吧!”原来那老八是五保户,孤寡一人,生计还得指望牛呢!
闲话少叙。且说这一日,凌晨,天色朦胧淡亮,李福仁便已起身。只有不知藏在何处的叽喳鸟叫,让人晓得这是天快亮了。李福仁先去秧地把秧苗拔好,扎了一束束码在竹筐上,挑到田里,均匀扔到田间。此时才值天亮,先是天边一派通红,俄而憋得红红的日头才懒懒升起,天地间一下子豁亮,沿着水洼地跟涂了红黄色一般,人在画中了。而鸟鸣声更加脆亮杂乱,四面八方,不晓得在说什么,但晓得它们也相当激动。李福仁干完这一出活儿,便返回去吃早饭,寻思把细春叫了一起插秧。还没到家门口,被鹭鸶嫂一把逮住,嘶声道:“快快,我的猪被当成安春的猪给拉走了,叔呀,这回只有靠你把它弄回来了。”李福仁被说蒙了,道:“何事,你且慢慢说来。”那鹭鸶嫂慌张得颠三倒四,平时的伶牙俐齿全掉了,半晌才说出原委。
此事须从安春说起,因安春生了两胎,都是女孩,死活也要生男孩,却被计生组上了名单。凌晨那村委主任领了计生组的人,想趁人睡得正死的时机,偷偷来捉拿了去结扎。安春分了家,住的是街头的一座大厝隔出来的厢房,早有准备,听了狗叫,便知道动静,连同老婆一起,从后门逃窜了去。计生组闯了进来,却扑个空,因前面已经捉了一次,也被安春逃了,当下大怒,用钢条将家中木衣柜捅得一个一个窟窿,恰似那不齐整的马蜂窝。因家中也无甚物事,出了门口,见边上猪圈里有只半瘦不肥的猪崽,且睡得香呢,便牵了去,只待安春带了老婆来换猪。谁知那猪却不是安春的,只因鹭鸶嫂家里窄,见邻边安春有猪圈闲着,便买了猪这里养着,却被当了安春的猪牵去。等鹭鸶嫂起来做了猪食,才知道猪已成了冤枉的主儿。因那计生组是镇上的公家人,鹭鸶嫂倒不敢自己去要,也寻不着安春,才慌里慌张寻上了李福仁。
李福仁知了原委,问道:“可确定安春没被捉了去?”鹭鸶嫂道:“若安春被捉了,我的猪崽就无事了。”李福仁放下了心,道:“那就好,那就好!”鹭鸶嫂道:“你得帮我去证明了,那猪是我的,不是安春的呀!”李福仁劝慰道:“这倒不急,他们又不能一口把猪吃了去,你待我进去吃个早饭去!”鹭鸶嫂无法,只好跟在李福仁后面道:“那也未必,若是把我的猪当场宰了,可要不回来了!”李福仁宽慰道:“你那猪没二两肉,宰它做甚,塞不住牙缝都!”
当下李福仁回来,吃了早饭,叫细春先到田里插秧去,自己和鹭鸶嫂到了大队。村委会设在祠堂,那祠堂原是做小学用的,后来在村尾新建了小学,便把祠堂当了大队办公的处所。到了大队,铁将军把门,便又回头找村主任李安民的家去。经过过路亭,却见杂货铺老板李福生探头对众人宣扬道:“昨夜抓了两个妇女,都送到镇上去了。”有过路者道:“明知道抓得紧,怎么不先躲呀!”李福生道:“算是抓得少了,听说那南埕,一抓就一车。”鹭鸶嫂听了道:“捉人就捉人,没听说也把我的猪捉了去。”李福生道:“这是上面的办法,这次抓不到人的,全要家里拿一样去顶,不是猪就是家具。不过又不抓你去结扎了,抓你猪做甚?”鹭鸶嫂大声愤愤道:“把我的猪当成安春的猪抓了去,你道冤不冤!”李福生笑道:“又是奇闻,原来公家人也能把事情搞错了!”那上街的人纷纷停在这里探听议论,一时计划生育成了大事不表。
村主任李安民带着计生组的人忙活了半夜,吃了早饭,正想睡个回笼觉。那鹭鸶嫂在门外就喊道:“安民侄儿,你把猪抓错了!”那安民把筷子一丢,闪进了卧室,对老婆雨花道:“你就说我出去了!”雨花刚把安民的碗筷撤下,鹭鸶嫂一步跨了进来,雨花道:“是找安民吧,他出去了。”鹭鸶嫂道:“我在窗外瞧见他了,妹子你让他出来说句话!”雨花便不再理会,自己往厨房去了。李安民披了件半新不旧的西装,走出卧室,一脸厌倦且冷着。鹭鸶嫂便将此猪非彼猪的来龙去脉说了,又拉出李福仁来证明。李安民正色道:“这个情况我目前不能处理,计生组收缴的东西,都属于公家,你的猪只能等那安春来自首了才能放回去,你来这儿找我还不如找安春去!”鹭鸶嫂争辩道:“不是这个道理,若是安春的猪,我才不管;你们抓错了猪,那就还我,这是放到皇帝面前都说得通的道理!”李安民冷言道:“我做不了主的,你得等计生组的同志来了再说!”又对李福仁道:“你还来做什么证明?该叫安春的老婆去结扎了!”李福仁道:“哎哟,小兄弟,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儿子没生,结扎了怎么办?总得有个儿子了才能去呀!”李安民道:“这是国家政策,政策来了你能不听吗,不听就犯法,早动员早好,要不然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罚呢!”李福仁道:“政策也要保护农民有后代,我们干了一辈子就是图个子孙的,这是千古的道理。毛主席要是在,他也同意这个理的。”安民不耐烦道:“与你们说不清,回去吧!”那鹭鸶嫂只是不愿意走,一味哀求,安民道:“你不要影响我的工作,我只答应你,我中午往镇上打了电话再回复你。”说罢自进房间去了。
鹭鸶嫂只得和李福仁悻悻退了出来。换做平常,此刻还没有喂食,那猪已经死叫死叫,让主人不得安宁。鹭鸶嫂一心疼那猪饿了,竟不由自主说道:“不如传话安春回来,让我家的猪回来?”李福仁不高兴了,道:“鹭鸶嫂你怎也说这话,不能为了猪让我没了后代呀,好没道理!”鹭鸶嫂知道话说错了,打趣道:“掌嘴掌嘴,怪我把猪当成儿子来养,好不心焦!”又指着李安民的房子找话头,道:“他干这等断人后代的活计,自己也好不了,他那儿子就出问题了;他造这个房子,也好不地道,迟早住不安生。”李福仁只是摇头叹息,不知如何回答了。原来那李安民管理村里的计生工作,多有人闲话,他生有一女一子,那男孩子有七八岁,不晓得什么怪病,只是不停地摇头,到医院去,说是中风了,也治得不见全好。村人都说小孩子哪会中风,是鬼附了身,因安民做的计生工作得罪了人家的祖辈,故有这样的劫数。又,那安民在村尾建房,是村里少有的水泥平台房子,恰值村里正在修建马路,有讨好的人便把修马路的材料直接运到他家去,做了房子的用途,贪了不少便宜。村人知道,闲言说这样的房子住着也遭报应,等等。
鹭鸶嫂回家来,记挂着猪都饿瘦了。中午又到安民家去,问可给镇上打电话了。那雨花说安民出去了,也未说去了哪里。到大队找,也是无人。鹭鸶嫂一路埋怨道:“做了干部,说话跟放屁一般,还不如做农民。”那鹭鸶正从田里回家来,饥肠辘辘,见也没得饭吃,便朝鹭鸶嫂发了小小的脾气。哪知他小小的脾气惹了鹭鸶嫂的大脾气,鹭鸶嫂咆哮道:“吃个屎,那猪平白无故被人抱走了,我这千讨万讨要不回来,你个龟儿子,一点用都没有,只懂得张口向我要饭吃。”那鹭鸶乃一介病夫,干活慢腾腾的,就是发脾气也慢条斯理,缓缓道:“是你没有要我管,我才不管,你要让我管,我就能把猪要回来。且你这个脾气,应该向那些干部发去,看他敢不还!”鹭鸶嫂道:“我怎知道那些干部什么来头,有多大能耐,跟他们横了,也不知有没有好果子吃,坏了大事倒有可能。”鹭鸶点了一炮旱烟,跟吸鸦片一样长长吸了一口,道:“你别慌,且做饭与我吃,待吃饱了,我来处理。”
鹭鸶嫂当下手忙脚乱,做了简单饭菜骗了鹭鸶的肚子。那鹭鸶吃足了,又点了一炮烟,吃了,问道:“猪在哪里?”鹭鸶嫂道:“就在大队关着呢,门打不开!”那鹭鸶穿过大街,径直朝大队来,且一路叫嚣着壮胆儿,道:“我也没超生,我猪也没超生,偏计划生育计划到我家来,有天理吗?如果有天理,该奖励我才对哟!”嗓子长而怪,路人知情或不知情的都朝他笑了。鹭鸶嫂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跟在后面朝路人解释,诉说猪的冤枉。那鹭鸶到了大队,见大门紧锁,四周溜了一圈,有了主意。找了一个边上的窗户,把一根木条死力掰下,露出偌大的空隙。原来这里做小学的时候,那窗户是木条的,学生可以在空隙中钻进钻出,后来做了大队,就把窗户上又横钉了一两块木板,让小孩子不再自由出入。当下鹭鸶四下环顾,唤了一个七八岁小孩,问道:“你能从这里爬进去?”小孩道:“能。”鹭鸶道:“你从这里爬了进去,帮我开了后门!”小孩笑着,颇为狐疑,摇头道:“不去不去。”鹭鸶道:“你乖乖来着,我那猪被人捉里面去了,饿得直叫唤,要放出来。你帮我忙,回头杀了猪有你份!”小孩又狐疑笑了,道:“我不要猪。”鹭鸶不得已,从袋里掏出脏兮兮一把钞票,取了一张一角的,道:“帮我打开门,这个是你的。”小孩子笑道:“先给我!”鹭鸶道:“不乖,开了门再给!”见小孩犹豫了,便强行抱他上了窗台,小孩子逞能,跟猴似的往空隙里一探,便进去了。那鹭鸶嫂只是在正门一侧远远望风,颇担惊受怕,见小孩子进去,忙过来和鹭鸶一起往边上小门走,且道:“要是被公家知道了,会不会有事?”鹭鸶嫌她说丧气话,道:“有什么事,是拿回自己的猪,又不偷不抢!”鹭鸶嫂又道:“我们打开了公家的地方,会不会被公家人抓了去?”鹭鸶嘴里发出哧哧声,给自己壮胆道:“来人也不怕,我是被抓过壮丁的,什么大的官什么大的枪都见过,谁若敢动我,嘿嘿,那正好,我一瘫在地,这身病就归他管了。”
那小孩跳将进去,从里面拔了铁闩,开了边门,伸手对鹭鸶道:“钱,钱!”鹭鸶却不认了,道:“小屁孩,帮老人家一点忙就要钱,你爹是谁,我跟他说去,且让他教训你!”小孩子笑指着鹭鸶道:“骗人精,骗人精,我早知道你骗我的!”鹭鸶道:“早知道了还跟我要钱,我老人家每一分钱都不容易的。”小孩瞅准了,一巴掌拍在鹭鸶屁股上,爽道:“打你老屁股!”笑着跑了。
祠堂厢房原是做教室的,左右首各四进;那大队的办公室,设在楼上,原先也是老师的办公室。一般无事,白天倒无人,晚饭却有干部等聚了打牌等,而此刻偌大的院子静悄悄。那鹭鸶嫂已先进去,循着哼哼声,在一间教室里找到了猪,又有超生家庭没收的家具也陈列在此。猪原来不只一只,有三只,饿得慌了,见了人,跟见了娘似的,直叫唤着拱上前来。鹭鸶把自家的猪赶了出来,又把教室的门搭拉上,鹭鸶嫂嘴里啧啧啧,用叫唤吃食的声音哄了出去,但要赶猪跑,却费劲,这蠢物不懂得你要走的方向,只左右乱蹿。鹭鸶嫂便向边上人家借了簸箕,用一根木棍敲着簸箕,给猪矫正方向,费十二分力气,两人把猪赶回家。又不敢再关在安春的猪栏里,将厨房用木板隔了一角,把猪关了。又用脚盆给猪喂食,那猪饿坏了,扑上来吃了几口,只一拱,就把塑料盆子拱翻了。鹭鸶嫂道:“你去猪栏搬了石槽来!”鹭鸶道:“这般费劲,你若伺候猪一般伺候我一两天,我倒也瞑目。”鹭鸶嫂回道:“那不简单,明日起你只吃猪食便可!”老两口互相咬牙,暂不细表。但村人知道鹭鸶把猪赶回了,也依样画葫芦,或者偷偷把猪弄回,或者偷偷把家具搬回。因此举皆由自己这边起,鹭鸶嫂颇担心惹出事来。终于等到安民找上门来,还好没什么严厉惩罚措施,只是说影响不好,如此这般警告了一番,悬了一颗心这才落下。这一干事,鹭鸶立了大功,凡提此事,便道女人家只懂得在家里管男人,外边的大事,一分一毫也无奈,颇扬眉吐气几日,且不细提。
却说安春和老婆逃了出去,那家里跟遭了劫似的,一片狼狈。李福仁去拾掇了,等着安春回来,却没个信。去亲家那里打听,才知道先是逃去四都,安春的小姨子家。那四都也抓得紧,不敢多住,又逃到安春的县里不知什么朋友那去了,一时也联系不上。两个女娃儿,全是丈母娘接管。李福仁每从地头回来,都先去安春家看看,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那家没住人了,恰跟人断了气一般,没了活的气息。一开门,便惊了老鼠窸窣蹿动。李福仁心里着急,一日正吃着晚饭说着安春的事,村里广播响了来:“李福仁来大队听电话!”李福仁一惊,道:“谁人会给我打电话?”二春道:“你去接便知道了。”李福仁道:“二春你去接了吧,那电话我哪懂得怎么接!”二春道:“人家叫你接电话,你去了便知道了。”李福仁便放了碗筷,抹了嘴,快步到了大队。那大门倒虚掩着,径直进去,见楼上有灯光,便上了木楼,办公室里有六七个人凑桌上打牌吆喝,有两个是干部呢。便小心问道:“说有我的电话,在哪儿呢?”其中一人指着桌上一部黑色电话道:“你等着,片刻就打过来了。”李福仁木着盯了那电话,五分钟左右突然丁零零响了,吓了一跳,却不敢动。打牌的叫道:“你自己接呀!”李福仁道:“却不知如何接?”那嘴里叼根烟的通讯员左手拿了把牌,右手取了听筒,问道:“是找李福仁?”然后递给李福仁。李福仁听了,却是安春的声音,便大喊道:“你在哪里,怎不回来!”打牌的人叫道:“你不要用力喊,他听得见,把我们都震聋了!”
那一头安春道:“爹,我在县里朋友家,先躲着,现在趁农忙时节,计生组抓得紧,我暂时就不回去了,我那几片田,你雇人种了吧!”李福仁道:“哪有钱雇人,你又不是做了地主,我看最近也没人来,你把老婆寄县里,自己回来种了,我叫细春打你下手!”安春道:“爹,你不知,女的抓不到他就抓男的,一样地结扎,一不小心我这香火就断了呢!”说得李福仁倒也没话了,扭头问打牌的干部道:“镇上计生组还来吧?”那干部道:“那头是安春吧,我们正要抓你,你倒来跟我们打听消息,真是老鼠使唤猫来了!”一伙人哈哈大笑。那干部道:“你跟安春说,他回来也要抓,不回来也要抓,叫他乖乖主动到我们这儿来,国家政策你是逃不掉的。”唬得李福仁再也没主意,只得跟电话道:“好吧,你再躲躲吧!”忙搁了电话,似乎怕干部循着电话线把那头的安春抓住了。干部又道:“你说现在这部电话都变成超生人家通消息的电话了,是不是该把电话停了?”通讯员道:“可是停了那上面的政策也通知不下来了!”干部啪地砸下一手好牌,道:“等想个办法,不能把猫的家什变老鼠的工具!”
那李福仁回家,众人问是谁的电话,李福仁道:“安春的。”细春道:“必定没好事!”李福仁道:“他在县里要再躲些日子。明天咱们去把他的田给翻锄了。”细春道:“不是说给老八的牛翻吗?”李福仁道:“那牛比我还老,翻不动了,我们自己去一两天翻了,比它省事!”细春摊开手指道:“你可怜老牛倒不可怜我了。看我前些日子起的水泡,破的时候疼死了,现在都变成茧子了,再起一遍水泡,估计手都烂了。”李福仁慈祥笑道:“那手就是要越起茧子才越不疼哩,你看我这双手,再也起不了水泡了!”细春又道:“大姐都说了,不要再给大哥忙活,你帮他,他自己永远不上手!”李福仁道:“我本是不想帮了,现在形势紧,再帮他一季,以后都他自己的事。”
李福仁担心安春的田地过了时节废了,一心一意把农活做了。偏细春勉强给大哥做活,李福仁做得颇费劲。恰美景串了回门,看在眼里,心疼老爹这把年纪还在为儿子耕作,埋怨了一番,回去叫了丈夫庆生来帮忙,这才将那安春的活儿紧着时令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