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春在县里躲了些时日,一个人回了家,灶冷茶凉,便下来李福仁这边吃了。那细春干了些日子的农活,正肚里有气,责怪道:“你倒回来得正是时候,恰等我们帮你干完了活!”安春自己盛了一碗番薯米饭,坐在桌边扒了两口下去,才搭理道:“你以为我想这样,我也是无奈,总得等你嫂子怀孕后才能下来!”李福仁正不想理他,听了这话,问道:“怀上啦?”安春道:“怀上了我这才下来,要不然早下来忙活了!”李福仁道:“这回指望能生个男丁!”
恰李兆寿踱着步子进来唠嗑,笑道:“前日里那工作队到我那墙上写字,写道‘生男生女一样好,女儿也是传后人’,我问这话是谁说的,他说是政府说的,我当时就思量这政府也是骗人,女儿长大了就嫁出去了,跟泼出去的水似的,怎么能是传后人呢,不是说笑话吗!”李福仁道:“政策这东西是说不准的,早时候鼓励多生,现在又鼓励少生,不知何时改朝换代了,又反过来了。”李兆寿道:“我们农家人生个儿子就塌实了,养儿防老是古话,其实现在未必能养你;但没养个儿子,你心里就落空,对祖宗没个交代,政府他不懂这个。但现在也怪了,听说县里也有人就养个女儿够了,不生男孩,我也思量过,人家有工资,老了政府还管工资,所以不怕;我们干不动了,没人理会,道理就在这个。那政府来抓计划生育,他没给我们这个交代,所以抓得难了。”安春道:“政府能管那么多,我们就真正共产了,现在的口号是‘该流不流,扒房牵牛,少生优生,幸福一生’,没商量的,我这想生一个,得躲个一两年。”细春道:“生个孩子有那么难么,你就是借口偷懒,人家干活,你就出去歇着,帮你忙完了,你接着回家歇。”
那安春几口吃完了饭,不在乎道:“你以为我是出去歇着,我是出去赚钱的。”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也不知是多少,扇了一下,啪啪作响。细春道:“我和爹替你把活干了,也该拿工钱来!”安春把钱收回口袋,不屑道:“说笑话了,一家人我还给你工钱,外人知道了还道是我雇你们,被人戳脊梁的!”细春道:“一个嘴巴,把什么说得都是你有道理!”李兆寿插嘴道:“说是雇钱,确实难听,就算是拿点给你爹买吃的,这名义还可。”安春却岔开话题道:“这县里的钱就是比村里的钱好赚,迟早我还是搬县里去。”李福仁道:“搬县里住,那你会住得起?吃喝都那么贵,又要租房子,除非找到公家差使还差不多。”安春道:“工作倒是没有,当年我退伍的时候没有关系,要有关系也许现在也是公家人!”
此刻安春的大女儿珍珍跑了进来,扑来叫道:“阿爸阿爸!”安春接过来抱起,道:“正要去看你!”原来安春和老婆逃去,两个女儿珍珍和玉玉都放在丈人家里,那珍珍听人说爸爸回来了,兴奋不已,寻这里来了。珍珍道:“妈妈呢?”安春道:“妈妈再躲些时日回来!”珍珍道:“人说,你被抓去了,我还哭了!”安春亲了珍珍一口,道:“爸爸跑得快,抓不着的,别听外人撒谎。”李福仁道:“你得把两个孩子带回家呀,放在亲家那边这么久,人家只忙你一家的事了!”安春道:“正要带回呢!”李兆寿插嘴笑道:“安春也算有门路,把孩子放亲家那边,自己又在县里有窝点,要是换我家,只能躲菩萨庙去了!”李福仁道:“我那亲家母是好人,就受他们连累,一句话都不说呢!”安春把珍珍放下来,道:“你跟叔叔玩一下,我去把你妹妹抱回来!”自己就出去了。
珍珍就跑细春身边去耍。细春道:“你站着,我变个魔术你瞧!”手里拿了个硬币,扑地放在嘴里,两手张开,硬币没了。珍珍道:“哪里去了?”细春道:“当然吃下去了。”作了吞咽状,喉结一动一动了,然后把手放在屁股后面,道:“拉出来。”把硬币从屁股那边拿了出来。珍珍拍手道:“叔叔会吃钱,我也要吃!”李福仁看了,慈爱笑道:“你且别这么骗她,回头她真的把钱吃了进去!”细春把珍珍抱了,道:“你不会这么傻吧,你爸爸不会生个会吃钱的傻女儿吧!”一边挠珍珍的胳肢窝,逗得她挣扎不已。
吃喝拉撒,日月穿梭。且说这一日黄昏,喜鹊从天井落了下来,停在小桑树上尾巴一翘一翘,又左转右转,寻找什么,见了人,啾啾告知了两声,又飞出去了。这厢却瓜熟蒂落,雷荷花突然腹痛不已,因家里都是男人,乱成一团。那李福仁叫细春道:“赶紧去叫摩托车,上县里医院去。”细春去了。雷荷花只是叫痛,李福仁慌里慌张,跟二春道:“我也不知如何做主,你去叫你三婶来吧!”二春便跑去,那三婶正在家里做菜,听说要生了,便把火灭了,赶了过来。因是有经验的,便道:“这一路颠簸到县里都来不及了,就叫接生婆吧!”二春慌张道:“哪个接生婆?”三婶道:“还有哪个,你奶奶过世后,这村里接生的就只是阿吉医生他老婆了,你快去叫来,说马上要生了!”二春又一路跑街上阿吉的诊所去。
原来这村里,老一辈的接生婆就是二春的奶奶,他奶奶过世后,有个怀庆婆婆也能接生,那怀庆婆婆过世后,有在家里生的,全都是叫阿吉的老婆秀清。阿吉原是赤脚医生,医术高明,在村里开了诊所,他老婆秀清先是帮着抓药,后来慢慢懂得些药理,对于农民的常见病也能开药,成了半个医生。村里如今有些钱的人,会到县里去生;那些贫困去不起的,才在家里生了。常氏本来有吩咐,到了日期定要到县里接生去,可是家里几个男人,又怎懂得迹象?况且按这日期,确实有早产的样子,没能预料。
细春急匆匆回来,道:“摩托车来了!”李福仁道:“你三婶说去县里来不及了,把车退了去!”细春颇为恼火,道:“早说,就别叫了!”李福仁无话可说。三婶坐在雷荷花床上,只握着雷荷花的手,轻声安慰,又对细春道:“你跟人好话说几句,无事,咱们是事出有因,不是哄他玩的。”李福仁突然想起道:“那你坐了车去县里把你娘叫回来!”三春挠头道:“去县里懂得去,可是她在哪一家做事我又怎么知道!”又灵机一动,道:“娘不是说那人家里有电话吗,你去大队打一个电话不就可以了?”李福仁道:“也是,我倒忘了这一出,不知大队这时候有没人。”
细春去退摩托车,李福仁便也往大队一路急走,直到楼上办公室,碰见一个干部刚好要锁门下楼。李福仁道:“我有急事要打下电话。”干部道:“正巧,再迟一步我就走人了。”重新开门进去,李福仁道:“你替我打一下,打到县里找二春娘。”干部道:“号码多少?”李福仁道:“什么号码?”干部道:“电话号码,有号码才能打过去!”李福仁道:“没有,直接打县里某某家不行吗?”干部道:“你不知,这打电话又不是喊广播,喊了全村人都听见;电话须有号码,没有就打不通,你问了号码明天再来!”说毕,便重新锁门下楼。李福仁听了也不知究竟,只知道是不能打的,边走边嘀咕道:“这么麻烦,还不如广播呢!”
回了家,细春问道:“可跟娘说了?”李福仁道:“打不了,他说要什么号码,我哪知号码!”细春道:“是哟,要号码才能打通!”李福仁道:“我当他打到县上,县里广播一下,你娘就知道了,实在不知那么麻烦。且先不管,明天你到小姨家,由她找你娘去!”
接生婆秀清却已来了,问了情况,便在床边小心观察,又叫三婶烧了一锅汤备好。同一厝的妇女闻声也赶了过来问候观看,颇为紧张。只听得里屋雷荷花一阵叫唤,歇了,又一阵叫唤,实不知那孩子在娘胎里施展什么拳脚。二春只是候在门边,忐忑不定,那细春给三婶打下手,忙着备些使用家伙。李福仁此刻倒是从慌里定了下来,只是站在前厅祭桌前,对着祖宗牌位默念,祈求平安愿添男丁。
如此这般地折腾到夜里七点多钟,雷荷花哼哼不绝,一次次用劲,终于,接生婆秀清道:“要来了,跟拉屎般用力。”雷荷花一声闷哼,如小老鼠般红通通的娃儿被接了出来。那秀清把脐带用线打结了,剪断,留了一指多长在小孩这头,又在断处点了消炎水,把母子身子拾掇完毕。在一旁的三婶看得仔细,道:“是女娃儿?”秀清道:“是女娃儿,你且拿汤来。”三婶取了早备好的汤,秀清将娃儿洗了,穿了小衣裳。外头众人听得“哇”的一声似猫叫,道:“生了生了。”三婶出来取汤,对门口的李福仁和二春道:“是女娃儿!”李福仁与二春均欣喜无言。李福仁问道:“媳妇无事?”三婶道:“都平安。”女娃儿哇哇叫着,秀清道:“拿糖水来吃了。”三婶便将那一小碗糖开水呵得温了,倒入奶瓶,凑着娃儿嘴上喂了,哭声就止住了。那雷荷花生得筋疲力尽,问了一声是男是女后,睡死了过去。一顿饭工夫悠悠醒来,见了娃儿在枕边,满脸欣喜。三婶道:“能吃东西了吗?”雷荷花点了点头,三婶便把米酒线面煮蛋给她喂了,缓过力来。母女平安,一家人俱欣喜,左邻右舍都过来问候,讲了吉利话,喜气融融。
次日常氏闻讯赶回,直扑了雷荷花房里道:“哎哟我的儿,等不及我回来就生了,难怪我昨夜里睡得不塌实,我这当奶奶的对你不好呀!”抱了婴儿直端详。当下送了面蛋过来作礼的同宗亲邻不断,打听了是女娃,不免贺喜之中又抚慰两句,说是如今这世道女孩儿也有出息。那常氏的遗憾并不露在面上,只一派喜庆。又过两日,接生婆秀清过来看了婴儿,脐带已然脱落;又雷荷花已经出奶了,噙吮不已。美景早把公鸡送了过来,每日里米酒炖鸡汤补身子,那雷荷花身子还好,胃口不娇嫩,能吃能喝,没有什么大麻烦。二春送了面蛋到亲家处报信,第十日,亲家母便送了鸡蛋、米酒等一干物事来,俗礼叫“十日面”的。众人给雷荷花坐月子不提。
常氏忙了数日,舍不得辞了保姆的活儿,又叶华家里也需要她的手段,便又上去。一上去,又记挂着家里长短,又趁晚上下来看看,忙得似陀螺。好在雷荷花的月子不麻烦,那李福仁和二春也通灶上的活儿,把男人当了女人使,也够用。这生儿育女的事,若顺顺当当,那小孩儿一不留神,就成人了。要是小孩子磕磕绊绊,大人就该闹心了。却说这一日,叶华家的小孩子正醒了,常氏抱着,准备哄高兴了放在摇篮上,自己忙洗菜做饭去。却电话响了,是二春的声音,急道:“娘,娃儿病了,你快下来。”那常氏抓着话筒愣着半天,只道:“好,好!”便放下了。原来那李福仁说了上次打电话的事,常氏便留了心眼,把叶华家的电话号码传给家里,二春这才懂得打电话上来。
此刻是下午时分,叶华还未下班,家中也托不上什么人,根本走不开。常氏念想这未满月的娃儿,什么病让二春急冲冲的?一团疑虑急上了心头,又脱不开身,女人家一急,眼泪就出来了,想着自家的孩子顾不上,两头为难的处境,一个人顾自悲伤。将娃儿放在摇篮上,把菜给洗了,小孩儿却玩得不高兴,哭了起来。常氏忙在围裙上擦了把手,把小孩抱起,噙着泪哄道:“阿婆哭你怎么也哭?阿婆不是不理你,是家里小孙女病了,也不知是什么个境况!”一双老泪眼对着一双小泪眼,好歹把小孩哄乐了。如此这般断断续续,把饭菜做完,单等那叶华回来,魂儿却跑了,居然靠着小孩子的摇篮边睡了过去。被叶华回来的声音惊醒,那泪痕也干了,赶紧说了如此这般,便出了门。本想坐车,却又没坐过,也不知道车站在哪里,便使劲抡起两条腿,也不顾路远人老,也不顾那牛鬼蛇神,急急到家,气喘若牛。
常氏看那娃儿,原来有一日都不吃奶了,奶头放她嘴里,噙两下便丢了;娃儿要哭,张开了嘴,却哭不出声,恰似那离开水的鱼,唇儿一张一合地难受。雷荷花心疼得慌,没满月的孩子,更不知看什么医生,李福仁下午下地去了,二春不知所措,只得叫常氏下来商量。常氏道:“你三婶颇知些草药,叫她看看!”二春叫了三婶过来,三婶过来,责备道:“你这带孩子,没有个过来人怎么成!”看了孩子,道:“莫不是被冲了吧?你奶奶曾留有小儿药方,不妨吃了看看!”原来二春的奶奶既能接生,也知些小儿药方子,三婶带孩子时,曾有吃她的方子,所以记得一二。当下三婶口述了几味草药,无非甘草、金银花等吃冲的方子,去诊所买来煎了,用小汤匙给小孩子一小口一小口喂了。
夜里常氏心里颇为矛盾,对李福仁道:“他三婶说得对,这没有一个过来人在家侍候她月子,也不保平安,可那头也要我,这两头都为难,可有法子?”李福仁道:“你辞了便是。亲家娘都有话了,说自己媳妇不照顾,却去照顾别人,这话也在理。”常氏叹道:“那边也不好放,这会钱一个月一个月紧着,放了去哪儿拿?况且三春还欠着他钱呢……”李福仁道:“你让三春缠到他那头去了?说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作践自己呀!”常氏本来不想提三春这事,可说漏了嘴,被李福仁埋怨了,只能争辩道:“他孩子要出去做事,我得管着他点呀!”李福仁道:“我不跟你说了,这家由你做主,以后老少没饭吃全靠你!”老两口本想商量出主意,却被三春的事怄了气,也没说出究竟来,睡去不提。
那小娃儿吃了两回药,还是哭不出声来。次日三婶过来探望,见不起效,道:“这个冲得厉害,老一辈小儿医生要解这个,都是有些私活的。”雷荷花愁道:“要不抱到医院去看看?”三婶道:“但凡这种病,医院一般看不出,花费又贵,去了都是冤枉!”常氏道:“他三婶可想想还有什么人治小儿的?”三婶道:“要是他奶奶在世,可是行家!”寻思一番道:“听说我那娘舅家好似也有一娃儿犯冲了,不知请的是哪一村的老太婆,给治好了!”常氏如抓了救命稻草般道:“那可要麻烦三婶去问一问。”三婶依从道:“那我去问问,二春你可跟你三叔说一声去。”当下常氏递了两块钱路费给三婶,三婶径直往村口去了。二春来了三叔家,那三叔正窝在床上,二春道:“三叔,三婶给我那小娃儿问药去了,叫我来说一声。”三叔气喘咳嗽了几声,道:“一说求医问药,她就要走在前头,迟早给人家药出问题来。”
原来那三叔家,女儿都出嫁了,独一个儿子在外头上学,三叔因患支气管炎长年卧床,一步离不开三婶。凡见三婶帮东家忙这个,替西家走那门,就有气,口中只是叫骂。二春也不太理会,通了消息便溜了出来。
三婶去娘家后域问了消息,那后域不远,一个小时已经回来,把那剩下的车钱零票还了常氏,道:“说是廉坑村的陈老太婆,村里一问便知,是祖传的小儿医方,极灵验,须得去把她请来。”廉坑倒是不远,也就五六里路,二春和常氏便径直走了来,问了陈老太婆处,也是一青砖青瓦大院,前后厅天井一应俱全。前厅有一干妇女小孩闲聊戏耍,知道来意,陈老太婆的儿子迎了出来,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道:“我娘人倒是在,只是年纪太大了,不愿她出远门。”二春一听就丧气了,那常氏倒不慌张,道:“哎哟,大兄弟,我这方圆十里打听了,就你家老太太能知小儿方子,特地来求她的,这救命的事,好歹也要去一趟了。”说毕,掏出一张绿油油的两元票子,塞到壮汉手里道:“走得急,没买口吃的,这是给老太太的口吃钱,你代我说说,小娃的性命全在你手里了,救不救得看您的好心。”因常氏的口才好,壮汉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收了钱,道:“待我问问她吃得消否!”进了厢房,那前厅的妇女看着都笑了。常氏也附和她们笑着,打量了屋子,找了话闲叨,片刻,壮汉出来道:“去也可以,得坐轿子。”常氏道:“要得,你这儿可有轿子?”壮汉道:“有,你要雇两个抬轿的,我帮你叫去。”原来这家人自己常备了一个竹轿子,看那形状,是两根竹竿之间固定了一个竹的躺椅,坐在上面倒也稳当。因这村与村之间车路都不大通行,想来老太太年纪也大,有被人请的,均由这轿子坐了去。片刻,叫了两个憨头憨脑的后生,壮汉道:“他们可抬轿子,要四块钱来回!”常氏心疼,问道:“可让我儿子抬一头?”壮汉道:“这抬轿子是有手段的,生人抬,老太太坐着不舒服!”常氏无奈,道:“也是,叫老太太舒服就好。”叫了老太太出来,有七十以上了,只见一头银发,面目清癯干净,有几分福相,精神倒好,只是年迈腿脚有些老了,着一身干净淡蓝褂子,拄一头乌黑拐杖,自语道:“又有娃娃病啦!”常氏忙接过,道了好,扶着老太太上轿。轿夫起身,那轿子一颤一颤,老太太在上面眼睛微闭,无声无息。常氏与二春一路尾随不提。
如此这般隆重,抬进了院子,那厝里妇女小孩围来观看,屏息不语。常氏扶了老太太进了房间,二春也跟着进来,那雷荷花正卧床,小娃儿依旧沉沉的。老太太掐了掐小娃儿的小手,小娃儿张嘴,声音还是哭不出来。老太太缓声细语道:“冲得可重,可让什么生人进来了?”常氏转问雷荷花道:“有什么生人进来冲的,可告诉老阿婆。”雷荷花沉吟道:“除了二春和三婶,没什么人进来呀!”又想起道:“倒是那日珍珍有进来,说要看妹妹,我让她呆了会儿,她小孩能有什么冲的!”常氏道:“有一小女孩子进来,想来不碍事吧!”老太太道:“谁说没事,她只要带了气味,惊了娃儿,就冲了!”雷荷花道:“说到气味,我倒想起,她那天身上有鱼腥味,当时一进来我都有些呕!”二春倒是想起来了,补充道:“那日是前厅船仔拦河回来,送了一斤鲫鱼,活蹦乱跳,那珍珍在鱼桶里玩了许久,后又进来看妹妹了!”常氏又凑着老太太耳朵转告,道:“是一小女孩玩了鲫鱼,身上有腥味,这可有干系?”老太太道:“有,那初生儿最怕惊冲腥冲的,可要谨慎,这是腥冲了舌头,哭不出声了。”常氏道:“既知是腥冲,可有解?”老太太不回答,只道:“可拿一把茶叶来。”二春出去,把茶叶罐子取来,老太太抓了一把,放在嘴里咀嚼,跟嚼软糖一般,丝毫不觉得苦。片刻,将那茶汁茶沫吐在掌上,往那小娃儿身上涂抹,从额头到手心到脚底,凡有要紧之穴,皆不放过,边抹边揉。那婴儿柔嫩,寻常人想揉搓都不知如何下手,她能揉得不轻不重,劲道合适,端的看出些手段。恰那房门微开,有妇女好事者挤进头来观看猎奇,老太太发觉,道:“房间要守得紧,不可让外人进出观看,也不可漏风受冷的。”那猎奇者听了,把头缩回外边去了。常氏道:“正是,正是。”起身把门关紧了。老太太又唠叨道:“大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也要慢,不可风惊了小娃儿。”
将全身揉擦完毕,老太太从脑后发髻上取下一根银簪,照着刚才揉搓的穴位,打斜里一一点摁,被点之处,那小娃的嫩肉下陷,又弹起,每一下小娃都微微张嘴,似要哭出。雷荷花不知这老太太道行多深,只是看着提心吊胆,生怕嫩皮让银簪戳破了。如此这般,全身做过一遍,老太太叫道:“且让她睡着。”要出门去,常氏扶了她出门,在厅堂坐定,又献上茶,喝了,老太太道:“要走了。”自己就坐到轿子上去。
那两个轿夫忙放下茶杯,走了过去,老太太跟他们说了一声什么,轿夫道:“老太太叫给钱。”常氏问道:“不知多少?”轿夫道:“惯例都是五块!”常氏边取钱边自语道:“起先给了她儿子两块了。”轿夫将这话传给老太太,老太太也低声嘀咕了一句,轿夫笑着转告常氏道:“她说她儿子跟她没关系,拿什么钱。”然后解释道:“她儿子不是跟她一家,只是有时候帮她招呼一下客人!”常氏不得已,取了五块钱给她,又给了轿夫脚力钱。自己凑近老太太耳边道:“小娃儿能好么,要不要吃药?”老太太嘀咕道:“好不好看造化,只叫一人跟来取药。”随即起轿,扬长而去。二春忙跟随着轿子取药去。
照了老太太的吩咐,在雷荷花房门口熏了一盆谷壳,烟雾袅袅,不让生人再往房里张望。说也奇了,到了下半夜,娃儿醒了,居然哭出声来。次日吃了老太太的小儿草药,便又活灵活现过来,众人皆喜,添丁的喜庆又继续洋溢全家,且直叹服老太太的手段。当下更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