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牧宇: 10年前,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的一次演讲中曾说:“不管那高墙多么地正当,那鸡蛋多么地咎由自取,我总是会站在鸡蛋那一边。”这句话对理解当今撕裂的世界中许多让人困惑的事件,有着深刻的启示意义。
我给您转来一篇文章,列举了几则以鸡蛋和高墙为隐喻的案例:因在开学典礼上微笑被老师打耳光而蒙羞自杀的高中生;福特博士(女)指控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人布雷特·卡瓦诺在30年前性侵一位女同学;与此案雷同的案例——27年前,另一位大法官提名人被曾经的一位女性下属指控性侵;还有国内一位父亲“卖女救子”事件。在这些案例中,“鸡蛋”与他们所对抗的“高墙”有着突出的强弱对比,作者视“鸡蛋”为永远不完美、有瑕疵的个体,而“高墙”则是诸如某些传统、偏见、不公、结构性问题等一切让个体无能为力的东西。社会中弱势的一方以卵击石以致粉身碎骨,其中的咎由自取与不可原谅,我们自然不能罔顾,但也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批判鸡蛋的错误,而忽视了作为问题本质的高墙。我们更应该看到“鸡蛋”无能为力的那一部分,如此,所有的讨论和思考才会产生真正的价值。
我的问题是:在关怀那个“咎由自取”的鸡蛋时,如何避免对鸡蛋的共情转化为对鸡蛋的同情,从而蒙蔽了理性的判断呢?
鸡蛋与高墙的形势可能悄然变化,也可能难辨真伪。既有伪装后的杀伤性鸡蛋,也有公众误以为冷酷、庄严,实则脆弱、残破的高墙,一味捍卫鸡蛋的尊严与反抗高墙的淫威,可能会让我们踏入误区或掉入别有用心之人的陷阱。
我们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呢?
杜骏飞: 在这个复杂的人类世界上,显然会存在某种“鸡蛋错觉”:鸡蛋和高墙之争未必都是高墙的责任,鸡蛋和高墙之别也有可能是鸡蛋为强、墙为弱。但你不必以福特博士为例,因为她未必属于你所担心的类型——至少,迄今尚无可靠的论据。
但是假如我们真的遇到错误的鸡蛋,是不是还应该站在它那一边?
我的答案是一枚硬币:它的正面是个人、情感、道德,而背面是社会、理智、法律。
在个人那一面,我同意村上春树,不管那鸡蛋有多少缺陷、多少初因,我总是会站在鸡蛋那一边。但我这么做不是为辨识真假、裁判对错,而是出自“先验的悲悯”。
“悲悯”之所以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怜悯”,全在于它的恒定、必然和普世性。与此相反,“怜悯”的呈现则多半要靠运气,因为不同的人或同一人在不同的时刻,遇到同一人或事,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情绪,这既要看价值观,也要看个人心境、利益涉入,还要看主体与客体的认同与相契。
人们会怜悯他自己要同情的人事,这是“怜悯”。但“悲悯”往往是绝对的,在悲悯情境中,人们对一切不幸、悲剧、哀伤之物持有一以贯之的同情,这就是“悲悯”。
2011年,波士顿有一青年女子被害,她的父亲在悲痛之余,还想到去安慰凶手的家庭,他说人应当共度这一艰难时光。这就是“悲悯”。
2015年,发生校园枪击案的弗吉尼亚理工大学举办了多场悼念活动。令人意外的是,凶手赵承熙和32名遇难者一起被列为悼念的对象。在遇难者的悼念仪式上,放飞的气球是33个,敲响的丧钟是33声,其中包括32名遇难者和自杀的枪手赵承熙。在人们看来,凶手孤僻、性格扭曲,却没有被关怀和治疗,这本身也是悲剧,同时,凶手的家属也是受害者。这就是“悲悯”。
人们对遇难者寄予了深切的哀思,也在凶手赵承熙的悼念碑上放了蜡烛。碑上,有一张纸条写道:“希望你知道我并没有太生你的气,不憎恨你。你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和安慰,对此我感到非常心痛。所有的爱都包含在这里。劳拉。”
读着这样的字条,我们都会感到某种精神深处的抚触,那种类似感动的激情,其实,它非常接近佛教所说的慈悲心。
《佛学大辞典》说:“与乐曰慈,拔苦曰悲。”大慈是与一切众生乐,大悲则是拔一切众生苦。这里的关键词是“一切”二字。若要深切体会大悲之感,自当持哀悯之念以怜万物。万物皆可怜悯,于人亦然。怜悯一切人,这就是“悲悯”。
“悲悯”者当然也是懂得是非的,但他超越了是非,更准确地说,他超越的是经验。
在经院哲学中,“先验的”(transcendental)意为超感觉的,是指在一切经验以前的认识。所谓先验意义上的“悲悯”,我以为很接近中国人所说的“天良”“良知”,它超前于一切经验,自然也是超越一切生命体验的。
在康德的哲学中,“先验的”意为先于经验的,为构成经验所不可或缺的。他的解释是,“不依靠经验,乃至不依靠任何感官印象的知识”。这一段话使我想起了数学上的先验概率(prior probability),它是指根据以往经验和分析得到的概率。那么,人类在养成自己先验性的过程中,其理性的发展自然也要借鉴居先、在前的经验,只不过这些居先、在前的经验未必是一个人的,更不会只是自己的,可能是一切先辈代代相传的经验的遗刻,是所谓“知识背后的知识”或“使知识成为可能的知识”,它们共同推动理解和认识,直至形成经验化的人类心灵本能。这可能接近于康德所说的先验。
从以上两方面看,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的演讲是很接近悲悯的,因为强者无须同情,胜利者也无须保卫。村上春树所要谈论、所能贡献的却恰恰是同情和保卫。如此,他不站在鸡蛋一边,又能站在哪里呢?
如我所言,在悲悯情境中,人们对一切不幸、悲剧、哀伤之物持有一以贯之的同情,这就是“悲悯”。鸡蛋的责任是一回事,鸡蛋的破碎则是另一回事,后者就该明明白白地交给悲悯。
但是,站在鸡蛋那一边就一定意味着鸡蛋的正确吗?或者,站在鸡蛋那一边就一定判决高墙的不法吗?未必。
我刚才说我要给出这样的硬币:它的正面是个人、情感、道德,而背面则是社会、理智、法律。个人、情感、道德的极限是我们今天说的悲悯,但社会、理智、法律的极限呢?它只能是真理。
一个没有悲悯的人是可悲的,一个没有真理的社会则是危险的。我们人类进化出悲悯之情,是为了对冲冰冷的功利心,但如果人类社会的运行全靠悲悯,那就可以想见多少悖谬会假借道德之名。
想象这样的一枚硬币:正面是个人、情感、道德,背面是社会、理智、法律,正面的力量来自先验性,背面的力量必须来自经验性——只有经验能给我们知识,能给社会理智,能凭借法律、科学和秩序发展出社会良善运行的逻辑。
兼具二者之时,我们才会深切理解那完整而美好的人性。不过,假如你只有硬币的一面,我更希望是悲悯。
2018年10月8日问答,杜课682期
方枪枪: 杜老师写得真好!不过有一点个人理解恐怕与老师不同,即理智与情感并不总是分别存在于硬币的正反面,本文强调的是二者的对立性,但现实中不乏统一性。
杜骏飞: 如何统一,我确实还没有说清楚,留待以后继续说明。
Dr. Wang: 我理解,悲悯是习得的,是源自领悟,痛的领悟,我执的痛苦、攫取的痛苦、占有的痛苦……悲悯有天性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一种选择。一旦选择符合天道,会得到天道之助力,加强你正确的想法,或可不退转。然而,只是领悟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行动,付诸行动才是真正的领悟、真正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