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碧山,我想大家并不陌生,我的第一家乡村书店就诞生在这里,之前我写的文章里都提到过这段不平常的经历。确实,碧山是扭转我人生走向的地方。在碧山开书店,也是我做出的最艰难的决定之一。凡是对碧山有所了解、有所关注的人,都不会忘记这段历史。
我当时去碧山考察的时候,村里只剩下十几个留守儿童和上百位孤寡老人。碧东村的一个小卖部的阿姨听说我要来开书店,便说:“这儿哪里会有人来,每天一棍子打不到一个人。”还有一位大叔嘴上叼着烟,仰着脖子大声对我说:“来这里开书店干什么?你们城里人吃饱了没事做,开什么书店?你们外地人都是坏人。”回南京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一直回想着他们说的这些话。
这之后,我又去了一趟碧山。在跟村民的聊天中,我发现他们绝大多数人对我开书店的想法抱持悲观消极的态度。村干部的看法也一样,认为书店在农村是开不起来的,农村哪有人来看书。更有人来看笑话,说我在这里开书店是天方夜谭,说我这个老板是不是一个骗子,头脑是不是有问题,书卖给鬼呀。这些都是村里的领导和村民说的大实话。
尽管外界对我在这里开书店有很多异议,但我还是坚持要做这件事情。碧山书局由距今已有二百三十年历史的启泰堂修缮打造而成。启泰堂原是一个家祠,始建于清朝嘉庆年间,是碧山汪姓三十六个祠堂里面最小的家祠,后来又成了生产队的粮食仓库。书局装修期间,我吃住都在碧山,一方面为了跟进施工进度,另一方面也为了试图去了解碧山的风土人情,增进跟村民之间的感情。
书局开张的那天,村里的老百姓都不约而同地穿上了新衣服来到书店,那衣服是刚从衣柜里取出来的,在他们身上还能闻到一股浓郁的樟脑丸的气味,对于他们来说,有时一年也就穿一次这样的新衣。我亲眼看到一位年近八十岁的老人,在书店里动情地朗诵起诗歌来,引来很多人亲切的注目。乡亲们喝着刚刚磨好的咖啡,我想这可能是他们人生第一次品尝这种怪怪的味道,这对于他们可是新鲜玩意儿,有的人喝了一杯不够,还喝了第二杯,他们喝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喜悦的脸上露出玉米一样发黄的牙齿。
那天,书局里挤满了老老少少,可以说是全村人都出动了。他们有的满头银发,有的身穿五颜六色的新衣。欢乐的笑容把书局装扮得多姿多彩,格外美丽,仿佛这里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喜事。他们都把书局开业当成自家的喜事庆祝。
更令我感动的是,我在碧山装修牛圈咖啡馆时,村里的老百姓都纷纷前来帮忙挑土、搬砖。他们当中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也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一位老奶奶已经九十多岁了。他们还送来了刚从锅里取出来的、红红的、冒着热气的小山芋。这些都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在很多人看来,碧山书局是浑然天成的一家书店,它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像极了读书人心里的一场春梦。这里的藏书多得几乎让人不敢相信,总数达两万册,所藏书籍也比较特别:楼下主要为乡村建筑、古徽州建筑、人文、历史、古代民俗等方面的书籍;楼上专门打造成中国最“乡村”的旧书铺子,里面都是稀有的绝版书籍,吸引了不少专业人士和外籍学者远道而来淘书。
有些书一上架就会被访书者抢购一空,因为这里的书别的地方找不到。不仅种类比较多,而且有些很值得珍藏,不少藏书家会专门来碧山淘书。
我有幸接待过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的王振忠教授,还有傅国涌、周晓虹这样的大学者,他们都是冲着书来的,来了好多次,每次都买了上千元的书。还有一位慕名而来的中年人,专门从甘肃赶来,他一次就买了一万元的书,放在自己开来的车里运回去。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有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父母带着他来碧山游玩,他一下子就被书局迷住了。他的父母去碧山供销社溜达,他就一个人在书局挑了三千六百元的书,还请书局管理员汪寿昌先生帮他在每一本书上盖章、签名。小孩买的都是名著,书装了整整三大箱,临走时他跟店员们说下次还要来。
不仅如此,著名诗人北岛和阿多尼斯、导演贾樟柯、演员刘嘉玲也到访过书局,就连享誉世界的德国大导演维姆·文德斯都前来拍摄了书局的影像,不知道他的那一部影片会怎样再现书局美轮美奂的诗意场景。
碧山书局也成功吸引了当地的村民,他们累了就到书局休闲,把书局当成干活累了可以休息的场所。老年协会的成员都喜欢来书局看书。碧山书局成了最好的古徽州“代言人”,而且名声在外,获得了“中国最美书店”的称号,老百姓也感到非常骄傲和自豪。
碧山有一位叫胡霄阳的女孩,她是土生土长的碧山人,毕业后要随未婚夫去美国旧金山工作,她想把自己的婚礼放在碧山书局举办,只因她与我的书店有着特别的缘分。她曾在南京工作、生活过两年,在南京图书馆和南京先锋书店安静读书的时光,是她关于这个城市最美好的回忆之一。2014年春天,当她开始筹备婚礼之际,她听闻,先锋书店即将在她的家乡——安徽黄山黟县碧山——开设分店,将村口的老祠堂改造为碧山书局。激动期待之余,她萌生了将书局作为婚礼场地的念头。我当时接到她父亲的电话,内心很受触动。
这件事情还在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之前从没有人这样做过。那年的腊月里,她如愿在自己家乡的汪氏祠堂,按照古徽州的传统文化和习俗,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中式传统婚礼。她在粉墙黛瓦的徽派马头墙内,在老父亲和亲朋好友的共同见证下,在她最爱的书局中,许下相伴一生的誓言。这大概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婚礼仪式,也是我们书局开业后的第一件大事。她出身于知识分子世家,这样的婚礼也算相得益彰。她把自己的生命与碧山维系在一起,不论走到天涯海角,碧山永远都是她的故乡。那一天,她也会永远铭记。
婚礼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也给了村里人一些启迪,现在村大会堂经常举办婚礼,为村民提供一切可能的服务。
说到碧山书局,有一位不得不提的人物,他就是书局的管理员汪寿昌。2024年,他快八十岁高龄,从书局创办到现在已服务了整整十个年头。他身材矮小,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双眼却炯炯有神——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也是一个特别有书卷气的人。他虽然口音浓重,但说话流畅而又有说服力。他的脸相使他看上去好像是个非常傲慢、桀骜不驯的人,但他实是和蔼可亲的,对每一位客人都笑容可掬。
这里有两个小小的故事。
书局开业后的第一个端午节,外面风急雨骤,雷电交加,暴雨下了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停止,我担心书局的书会被淋湿,早晨赶到时却发现书架被打包用的牛皮纸盖得好好的,所有书都安然无事。原来是汪老师在夜里十一点钟打着手电筒,冒着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独自来到书局察看,他也十分害怕雨水会从地面的水沟里积起来,危及祠堂最底层天井两侧书架上的书。他守了一夜,把书保护好了才放心地回家。
还有一件事。有次,他往书局的两面墙上挂名人肖像,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左腿摔成重伤。我听说后打电话给他,要他在家休息疗养,但他坚持拄着拐杖到书局上班,他心里放不下书局的读者。
三年前,汪老师的老伴生病离开了他,他想回家安度晚年,我做他的工作,于是他一干又是三年。渐渐地,汪老师成了碧山书局的一块金字招牌,很多读者都希望跟他拍照留念。他每天都笑口常开地为读者服务。面对读者,他有问必答。在碧山乡亲们的眼中,汪老师有着老黄牛精神,书局就是他自己的家,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十年过去了,这两件事一直留在我心里,永难忘记。
我每次去碧山都与他交谈,向他讨教到了不少碧山的历史掌故。比如清代古塔云门塔、宋代私家园林培筠园、明代私塾耕读园,还有始建于清朝康熙末年,经雍正十三年,至乾隆元年竣工的十三门祠堂——总共花了十五年时间才建成。自从宏村、西递两座黟县古村申遗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他就一直关注古徽州文化。这二十年间,他收集整理了有关碧山历史沿革、民俗地理的文献资料,许多对古徽州文化感兴趣的专家学者都是他的座上宾,还有不少从外地回乡寻根的人,在他的帮助下,找到了自己的根,有了心灵的寄托。他还启发了不少前来碧山探访、做田野调查和徽州文化保护的院校师生。人们都称他为“碧山的活字典”“徽州文化的守望者”。他满腹经纶、广征博引,令很多来过碧山的人惊叹不已,也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二十年间,他一直有着传播徽州文化的大梦,想让自己的家乡走出去。向世界介绍碧山,是他孜孜追求的目标。
汪寿昌不断地在自己头脑的丛林中开辟道路。他每天上班,总是拎着一个黑色的布袋,里面装的是四块画布,上面是他用铅笔画成的近代教育家汪达之、宋代宰相汪勃、“碧山吟社”之谜和碧山八景图。别小看那四块小小的布片,那是他的宝贝。每块画布长两米,宽不到一米,上面倾注了他大量的心血。他用这些画向别人讲述碧山传说中的过去,展示碧山的历史。他不厌其烦地为人们讲解,并邀大家在画布上签名,他不但不觉得累,而且身心越来越愉悦,和来书局的五湖四海的人都交上了朋友。
汪老师是碧山真正的有心人,一辈子坚持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对古徽州文化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为了保护和弘扬古徽州文化,他奔走于街头巷尾,完成了大量的碧山历史文化的发掘和整理工作。他每天一起床就开始工作,从书局下班后就埋头伏案,笔耕不辍,从不虚度光阴。他披沙拣金写成好多笔记,其中一本是已经完成的《碧山随纪》,我本来准备找出版社帮他出版,可他一直舍不得拿出来,每次见到他,他都谦虚地说还在修改。
谁都知道做文史资料研究是一桩苦差事,可他孤身一人,埋头钻进了碧山前世今生的象牙塔,一发便不可收,力求把每件事都做到炉火纯青,我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他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极少数几个把一生的心血倾注在对乡土的热爱上的人,尽心、尽性、尽意、尽力描绘碧山的美好,向世界讲述碧山的故事,更何况他还不是碧山本地人,只是一个异乡的漂泊者,我在他身上能感受到克难的精神和坚贞不屈的品格力量。
碧山能有现在的知名度,汪老师功不可没,他跟钱时安(“钱逍遥”,靠山邸民宿主)、姚立兰(“姚浪漫”,村中退休老师)一起成了碧山的“三宝”,成为碧山文化的一个象征。他们虽然都已到了八十岁左右的高龄,都是碧山最普通的村民,但在他们体内,却跳动着一颗年轻的心,活跃着创新的思维,闪耀着时代的光彩。他们深爱着碧山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希冀通过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把一个真实美好的碧山宣传出去。从碧东到碧西,从云门塔到十三门,从来龙山到樟河,从牛郎织女听雨亭到天上人间瞭望台,无不向人们证明,他们是碧山的根,他们是碧山的魂。凡是邂逅过他们的人都会终生难忘,记住“碧山三宝”亲切的微笑。他们是碧山的一道活水,明亮如水晶。
碧山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奶奶,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每次去看她,她都把家里自养的鸡生的蛋拿来给我。她左手拄着拐杖一步一歇,右手拎着鸡蛋来到书局,有时见我不在,便又来到村口我住的旅舍。那些蛋她自己舍不得吃,非要送给我,我实在不想收她的东西,那一刻言语已经没有意义。她一个人挣扎着生活了一辈子,每次走进她的屋子,我都几乎要禁不住流下泪来。她还把我十年前给她拍的照片方方正正地摆放在桌上。
这次春节我去碧山,原本计划好要去看她的。从她门口走过的时候,看到大门紧锁,带我去的姚老师说她已经走了,我顿时发出呻吟:“不会吧,不会吧!这个老奶奶在我的记忆里太顽强了!”这时我心里才明白,再也看不到她了。碧山像这样的老奶奶有五六位,疫情三年过去,她们都已经不在了,现在再想见到她们已经不可能了,她们都已经化作泥土,化作灰尘,但愿她们在天堂一切安好。
回程途中,我的心仿佛被撕碎了,回想起那些可爱、美丽、勤劳、勇敢、善良又坚不可摧的老奶奶,我生命中好像失去了什么。那种失落感无法形容,我久久地望着窗外,一言不语。我多么想陪她们走最后一程,她们都有着我母亲一般的双手,我在她们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此刻,我感受到生命的一部分也随着她们进入了坟墓,归于无名上帝的手中。
当我孤身一人时,我就会想到她们。她们与我同在,她们还活着,就在我的眼前,像碧山小巷里灯光下的鹅卵石一般闪亮。谢谢她们曾给我良善的印记。我对那些素昧平生又默默无名的人所受的苦难深表怜悯和同情,我的力量并非取自自己,而是取自她们。离开了她们,世上就没有真实,也没有良善。她们犹如黑暗中顽强的花朵开在我的心中,永不凋谢。
碧山的村民汪灶生,在今年的春晚上饰演了黄梅戏《女驸马》中的一角,轰动京城。我每次到碧山,他都微笑着对我说:“最真挚的友谊在别后。”我将这句话铭记在心,不管经历多少风雨,碧山都是我的一生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