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中,秘釉瓷薰炉中腾出袅袅轻烟。
宋若杉端着手里的茗碗,第一次真正咂摸出了茶香的独特。
“还是言贞识大体,竟舍得将晚娥给出去,晚娥的确是个灵巧能干的,可这筹款亦非一朝一夕便能促成,言贞身边没有个得力的人,可如何是好?”
宋纪嘉许久不见宋若杉这般漫不经心。
皇帝宋则鸣跟着点头:“姑母考虑得是,是孤疏忽了。正巧,司礼监近期刚拟了一份待放归的宫女名录,共有一十五名,不若全叫过来让皇姐过过眼,挑一两个回去。”
宋纪嘉随即附和,“这些人说要放归,可哪一个不是家中困苦的,出宫便是二十好几的年岁了,在外讨生活恐怕也是不易,若是入了长公主府,指不定言贞还要帮她张罗一门良配,如此一世无忧,那可真是她的造化了。”
宋若杉莞尔,“好啊。”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上一世,他们便是这样往她身侧塞人。
体贴她前往苏下筹款必定辛劳,要多派两人路上伺候。
她对他们何其信任,说是由她挑,可最后做主的还不是宋纪嘉。
“言贞,我瞧此人伶俐机敏,入宫也有十年了,原也是伺候主子的,手脚麻利,品行端正,不如就挑她了。”
那时的宋若杉根本不会拒绝姑母的“好意”。
而那个丫头,最后可是将她卖了个干净。
才一会儿功夫,御前大总管贾长泰便领着一队宫女进来。
一十五人,依穿着可断出,其中有十人是伺候主子的一等宫女,余下五人则是负责其他活计的低等宫女。
“既然是要近身伺候的,皇姐不若就在这十人当中挑选便好。”
“无妨,既是要近身伺候的,便重一个眼缘,让本宫先好好瞧瞧。”
宋若杉起身,从一等宫女身边慢悠悠地仔细看了过去。
最后,在其中一人面前站定。
宋纪嘉见宋若杉似乎已有抉择,笑道:“言贞同我眼光一样呢,我也瞧着这个好,贾公公,此人如何?”
贾长泰躬身上前,“此人名唤竹葵,入宫近十载,原也在乾清宫伺候过先帝德宗皇帝,手脚麻利,品行端正,是个良人。”
宋若杉心中冷嗤,一个个的都在这儿装。
关于竹葵的这套说辞,竟也和上一世的一字不差。
“是不错。”宋若杉语气淡淡,听着并不十分满意。
说完这句她的眸光穿过一等宫女,向后排那五人看去。
只匆匆扫了一眼,便看到一个出众的。
她站得比后排另四人落后了小半步,身量略高,体型削瘦,含胸垂首,肤色似乎有些苍白。
只是看她的表现,似乎并不愿意被选上。
“后排最左边那个,抬起头来看看。”
宋若杉薄唇轻启,那人却没动。
贾长泰连忙走近,沉声厉色道:“快将头抬起来,入了贵人的眼,往后便是你享不尽的福气,激灵点!”
只见那人双肩一沉,顿了一息,才缓缓将头抬起来。
她视线仍然偏下,只是那张脸,却叫众人一惊。
虽说身段差了些,可单凭这张脸,怎么会临放归了还在做着粗使的活计?
“倒有几分姿色,就是看着不太机灵。”宋纪嘉唇角带着几分淡淡的讥讽,明显看不上此人,也全然不觉此人将会对竹葵产生威胁。
宋若杉心中却是有了思量。
“那有什么,挑选近身侍女,除了要合眼缘之外,更重要的是忠心二字,其他的,倒是可以慢慢调教。”
宋若杉眉目淡淡,却是特意看了竹葵一眼。
而竹葵本就是刻意被人安插到宋若杉身旁的眼线,听得宋若杉这话,心眼不禁狠狠跳了跳,后背也倏地冒了一层冷汗。
宋纪嘉僵硬地咳了一声,“都说日久方能见人心,可这忠心,今日要如何鉴得?我说杉儿——”
“姑母别急,本宫自有办法。”
自有办法?
宋纪嘉心下沉沉地和少年皇帝对视了一眼。
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但听宋若杉自若道,“若是本宫和姑母两人分别掉进湖里,你们会先救谁?”
两排十五名宫女,虽说真正相关的仅有二人,可众人闻言皆是苦了脸,这一问简直送命。
两位主子都在殿上坐着,她们或许之后侍奉宋若杉,长公主才是她们的正主,可大良宫中又有谁人不知,宋若杉最爱的除了她的皇帝弟弟,便是这位姑母。
叫她们在长公主和长公主的姑母二人之间做生死抉择,那可得多难!
宋纪嘉跟着皱眉,不知宋若杉今日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她正欲嗔上一句胡闹,却在转头时收到竹葵投来的匆匆一眼。
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宋纪嘉不禁暗赞竹葵机敏,不愧是自己千挑万选之人。
宋纪嘉歪了歪身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帮腔道:“我也好奇得紧,你们究竟会先救哪个?”
接着,她拿眼神点了点竹葵,“你先说说看。”
宋若杉哪里不知,宋纪嘉在偏帮竹葵。
这个问题不好作答,先答之人更有优势。
有了前面的铺垫,后边的人再接着往下说,说得不好,那是愚昧至极,说得好了,便有借鉴之嫌。
“奴愚钝,奴认为应当先救忠勇侯夫人。”
这竹葵口中的“忠勇侯夫人”便是宋纪嘉,她嫁予柳闻折三叔为妻,成了柳家宗妇。
柳闻折还得尊她一声“婶婶”。
“哦?为何这么说?”宋纪嘉眼里有疑问也有笑意,这个回答实在讨她欢心。
“奴在宫中伺候主子,曾听人提起过,言贞长公主水性极好。”
竹葵说到此处,不禁抬眸看向宋若杉,眼中尽是孺慕之情。
“再者,宫里人人都知长公主重孝悌,对圣上和忠勇侯夫人情深义重,若是忠勇侯夫人落水,长公主殿下必定会让奴婢们先救忠勇侯夫人。”
此言一出,宋则鸣和宋纪嘉皆暗暗松了口气,庆幸到底没选错人。
这个回答既不得罪宋纪嘉,更是狠狠地拍了宋若杉马屁,最后还滴水不漏地表达了自己对宋若杉的敬仰与了解。
而此刻,宋若杉却在心中冷笑,弟弟和姑母为了培养这样一个让她用得趁手的人儿,还真是煞费苦心。
“言贞,这个竹?竹葵当真不错,不如就她吧。”宋纪嘉又推了一把。
可宋若杉却是神色不明。
“后边那个还未答呢。”
贾长泰不着声色地悄悄踹了那低等宫女一脚,“叫什么名字?殿下问话,还不快答。”
“奴婢叶兰儿…奴不知道殿下善水性,亦不识水性,奴会唤人来救殿下和夫人。”
她头微垂着,发出的声音低沉而轻缓,有种道不明的镇定。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随后也不知是哪个宫人没忍住,漏了声笑。
宋纪嘉心中越发有底,两种回答,熟优熟劣,高下立见。
也不知此人是真的蠢透了,还是根本不愿被选上。
“既不了解主子,亦无一技之长,如何能将长公主伺候好?我看……”
“不妄言不逞能,有自知,进退有度,能够依势而为,本宫倒认为是个实在的。”
宋若杉心底一松,面上也跟着展出笑容。
这样的人,定不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
她眸色灼灼,却是不语,目光直勾勾地盯在那个叫叶兰儿的宫女身上。
“那个叫竹葵的,不太合本宫眼缘。”
宋若杉摇摇头,一副纨绔到家的模样。
皇帝和宋纪嘉恍然。
不合眼缘是假,相貌不及那个叶兰儿十之一二倒是真。
上京城无人不知言贞长公主贪恋美色,数十名貌美男子以琴师之名客居于长公主府。
然而,众人皆知,琴师之名不过是块遮羞布,掩盖着宋若杉奢靡荒淫的本性。
只不过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位长公主所贪恋的不仅仅是男色,连宫女也不放过。
宋纪嘉眼见形势不对,为保万无一失,赶忙建言,“这人手哪有嫌多的,既然言贞看这两人都顺眼,不若都收了吧,我想圣上对言贞长公主绝不会有一丝吝啬。”
“姑母所言甚是,孤今日做主,便将这二人赐予长公主府。”
两人巴巴地看着宋若杉,只见宋若杉极无所谓地抬了抬下巴。
“行吧,本宫一齐收了,多谢圣上美意。”
宋若杉想,与其再让他们花别的心思,不如虚与委蛇,直接将心怀不轨之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管着。
只是想起前世种种,宋若杉仍觉得窒息难受,既然事已敲定,便急忙扯了个由头谢恩出宫。
“孤送皇姐。”
少年帝王从龙椅上走下,他眼神之中别有深意,柳闻折和宋纪嘉识趣地随在五步之后。
至垂拱殿门前,宋则鸣目露忧色。
宋若杉知他心中所想,却不会再主动提及。
“皇姐,为何孤接手暗翼盟这半年来,总觉得使不顺手?”
“暗翼会”是母亲暗中留给宋若杉的及笄礼。
正是这支无往不利的暗卫组织铺就了宋则鸣的帝王之路。
宋若杉摇摇头,“之前暗翼会在皇姐手中,也不容易。再者,道阻且崎,行路难时,亦是逆流而上之机,以圣上之天资,定能乘风破浪。圣上越发有国君之威,皇姐已帮不上什么了。”
宋若杉流露浅笑,似是欣慰。
然而宋则鸣的眉目并未因此舒展,他心中仍有许多不解。
宋若杉反问,“难道圣上不信任本宫,认为本宫有所保留?”
“不,孤绝无此意。”
“本宫以大良江山世代安稳为誓,本宫对圣上亦绝无保留!”
看到皇姐脸上的刚毅,宋则鸣按捺住心中的疑问,不再多言。
他自然清楚宋若杉最在意的是什么。
这两年,她为大良殚精竭虑是真,她对他的倾尽全力亦是真。
他实在不该……怀疑皇姐。
宋若杉察觉他神色转变,颇感欣慰地点了点头。
大良江山就要垮在你手里了,哪里还有什么世代安稳可言?
本宫发这誓,可一点儿也犯不着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