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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孤儿的诞生

地球,小西城邦

联盟标准时 23 387 025 000 000

协调世界时 2975 年 5 月 15 日 11:03:17.154

孵化器是无感知软件,年代和小西城邦一样久远。研发它的主要目的是让城邦公民创造后代:一个孩子的父母可以是一个人、两个人或是二十个人——部分基于父母的形象,部分基于父母的意愿,还有的部分随机生成。每过一太陶 左右,孵化器会偶发地创造出一个没有父母的公民。

在小西城邦,每位本土出生的公民都是由一颗心智种成长起来的。心智种是一串类似数字基因组的指令代码。九个世纪前,城邦的创立者们开发出了一种名为“塑造器”(Shaper)的编程语言,试图在软件中重建神经胚胎学 的基本过程,于是,人们从DNA中转录出了第一批心智种。然而,任何基因转录都很难做到完美。为了优先确保心智种的广泛性和功能性,转录过程略过了生化细节,肉身人基因组的多样性也因此无法完整无缺地重现。由于遗传特性库开始萎缩,基于DNA的旧图谱也已过时。因此,孵化器必须预测出新的变异心智种会造成的可能后果,这一点很关键。若选择规避变化,就存在进化停滞的风险;而贸然接纳变化,则可能危及每一个孩子的心智。

在小西城邦,心智种被划分为十亿条字段:每条字段由六位二进制数组成的短片段构成,每个短片段中包含一段简单的指令代码,几十个指令代码形成的序列构成子塑造器(shaper)——心理发生过程中的子程序。交互中的塑造器数量可达一千五百万,很难提前预测未知突变对它们的影响。大多数时候,唯一靠谱的办法只有执行原本就会执行的运算……换言之,既然变异心智种早晚会执行这些运算,那么预测与否毫无意义,不如继续培养,创造出心智再说。

孵化器在孕育过程中会积累知识,并将其体现为一系列关于小西城邦心智种的注释图。其中,最高级别的注释图是多维结构,精细度超过种子本身好几个数量级;不过,也有简单的注释图。几个世纪以来,小西的公民都在使用这种图来判断孵化器的进度:这个图将十亿条字段表示为纬线,将六十四段可能的指令代码表示为经线。每一个心智种都是一条沿“之”字形从图的顶部蜿蜒到底部的路径线,给沿途的每条字段划出一段指令代码。

然而,只有一段代码能够触发心理发生过程,这种情况下,注释图上的每条路径都会汇聚于一座孤岛或一条狭窄地峡,在如海洋般的湛蓝背景下呈现赭石色。这些 基础设施字段可以 搭建出一套所有公民共有的基本精神结构,并使心智的总体设计和关键子系统上的细节得以成型。

注释图的其他地方则记录着多种可能性:辽阔的陆地,或散落的群岛。 特征字段 中包含一系列代码,每一段代码对心智中具体结构的影响都是已知的。这些影响所带来的差异或有天壤之别(如不同的气质或审美),或大同小异(如神经结构中的微小差别,甚至还不如不同肉身人掌纹的差别明显)。特征字段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绿色,基于差异度的大小,有些对比鲜明,有些相差无几。

其余字段均被归为 未确定字段 ,即那些未检测过它们给种子带来的变动,因而也预测不出影响的字段。其中,已验证的代码即为已知的地标,是白色背景中的一抹灰,就像一座孤峰刺破云海,而云下的一切都被隐藏了起来。从远处无法辨别出更多细节——无论云层之下藏掖何物,都只能等人亲自揭晓。

孵化器创造“孤儿”时,会将所有的良性可突变特征字段设置为随机选择的有效代码,因为并没有“父母”可供模仿或取悦。随后,孵化器会选择一千条未确定字段,并以类似的方式处理:投掷一千次量子骰子,从中选择一条随机路线,穿越 未知的 领域 。每一个孤儿都是探险家,去尝试绘制未知领域的地图。

每个孤儿自身就是一片未知的领域。

#

孵化器将这颗新的孤儿种子放置在子宫的内存正中——一条悬浮在虚无中的单一信息链。种子自身毫无意义,就像是摩尔斯电码的最后一串尾巴,在虚空中越过一颗遥远的恒星奔跑而去。但子宫是一台虚拟机,用于执行种子的指令:自下还有十几层的软件,直至城邦——城邦是晶格结构,由闪烁的分子开关构成。一段字节,一串被动数据掀不起什么波澜——但在子宫里,种子的意义会与子宫下方所有层级不变的规律完美匹配,就像一张打孔卡放入提花织机中那样,其不再是抽象的指令,而是成为机器的一部分。

子宫读取种子后,种子的第一个子塑造器会让其四周的空间充满一种简单模式的数据:一条被冻结住的单一数字波列雕刻在虚空之中,如同无数个完美的沙丘塑造而成。每一个点都与上下相邻的点区分开来——然而波峰与波峰、波谷与波谷却又毫无二致。子宫内存表现为一个三维空间,而每个点存储的数字都标记了第四个维度,因此沙丘实际是四维的。

第二条波列加入,斜着向第一条波列交错而去,它一边调整,一边缓慢而稳定地上升,将每一条山脊削刻成一连串上升的小丘。接着加入第三条、第四条波列——数据模式变得丰富起来,波列通过改变方向、梯度和尺度,其对称性也越来越复杂,直至瓦解。

第四十条波列掠过一片抽象的地形,这里早已没有一丝最初的规整痕迹,旋绕的山脊和沟壑犹如手指肚上的螺纹。并非所有数据点都独一无二,但未来发育框架所需的结构已搭建足够。于是,种子下达指令,复制一百个副本,散布在这片刚刚校准的大地上。

第二次迭代时,子宫读取了所有的种子副本。一开始,这些副本发出的都是相同的指令。接着,一条指令提出让所有种子的读取点沿着位串向前跳,直到字段周围的数据呈现某种特定模式为止:此处的山脊有着特定形态,虽突出,但并不独特。由于每颗种子都嵌在不同的地形中,因此不同的本地版本的地标位置皆不相同。于是,子宫开始从每个种子的不同部分读取指令。同时各副本本身虽一模一样,但每一颗种子的副本都会向四周释放出不同的子塑造器,准备启动各自的精神爆发,催生出心智胚胎。

这项技术早已有之:萌芽的花骨朵中不起眼的干细胞会遵循自身的化学因子,分化出萼片、花瓣、雄蕊和雌蕊;虫蛹会把自己浸入不同梯度的蛋白质中,在不同剂量的作用下,以不同的基因活动强度塑造出腹部、胸部和头部。不过,小西城邦里的数字化版本提炼出了这一过程的精髓,仅通过标记划分空间,然后让本地标记影响后续指令的展开,使得特定子程序被开启或关闭——反过来,子程序又会在更细微的尺度上重复整个过程,将起初粗糙的结构逐渐转变成精工细作的奇迹。

第八次迭代时,子宫内存中已存在一百亿份心智种副本,数量已经足够。大部分副本会继续在周围的景观中雕琢新的细节,但是另一部分则完全摒弃了子塑造器,转而运行 尖叫程序 (shriekers),即简单的指令循环,将脉冲流灌入种子间成长起来的原始神经网络。子塑造器搭建出的最高山脊即原始网络的轨道,输入的脉冲流则是小小的箭头,比山脊高一点点。由于子塑造器在四维空间中运行,因此网络本身是三维的。子宫为这一系统注入活力,让脉冲流沿着轨道飞驰,犹如亿万辆汽车在数不清的单轨铁路路口间来回穿梭。

有些尖叫程序会发出有节奏的位元流,其他则生成伪随机的卡顿信号。脉冲流过建造中那些网络所构成的迷宫,此时,几乎所有轨道依旧连在一起,因为目前尚未收到任何解除连接的指令。被脉冲流惊醒后,新的子塑造器启动,开始拆卸多余的连接点,只保留能让足量脉冲同时抵达的连接点——这样的连接点数量也有极多,但只保留内部通道可同步运行的那些。当然,修建中的神经网络里同样存在死路,可若走的人多了,其他子塑造器就会留意到这些死路,然后对其进行拓展。第一批数据流即便没有任何意义也没关系,任何信号都足以建立起最底层的思维机制。

在很多城邦里,新公民都不是培育出来的,而是直接由通用子系统组装而成。而小西城邦的方式能够确保一定的准生物鲁棒性和无缝性:所有系统一起成长,甚至在成形阶段就开始交互,从而自行解决了绝大多数潜在的失配问题。否则,为避免未来系统间的冲突,所有组件在完成后仍需借助外部的心智建造者之手对其进行微调。

即便如此,在一切的有机可塑性和妥协情形中,基础设施字段仍可以为部分标准化的子系统开辟出单独的领域:每个公民身上的子系统都是一模一样的。其中有两类是传入数据的通道——一类用于 格式塔 1数据,一类用于 线性 数据,这是所有小西城邦公民最主要的两种感知形式,也是视觉和听觉的近亲。等孤儿进入第二百次迭代后,通道已经完全成形,但是用于数据输入的内部结构即用于区分和理解数据的网络尚未发育成熟,远未达到可启用的程度。

小西城邦的本体埋在西伯利亚苔原之下二百米深的地方,借助光纤和卫星通信,输入通道能够从城邦联盟的任何论坛获取数据:其来源包括太阳系中所有运行在不同行星与卫星轨道上的探测器,漫游在地球深山与大洋中的无人机,以及千万种不同类型的景界或抽象感觉中枢。因此,第一个要解决的感知问题,是如何从海量的信息中进行筛选。

在孤儿的精神爆发过程中,半成形的导航仪与输入通道的控制装置相连接,发出请求信息的数据流。第一批请求多达几千条,均石沉大海,还生成了错误代码——也许是请求的格式不正确,或引用了不存在的数据源。但精神爆发过程本就倾向于以寻找城邦数据库为优先项(若非如此,则精神爆发需耗时数千年),所以导航仪一直在尝试,终于找到了一个有效的地址。随后,数据开始源源不断地从通道中流过:那是一幅狮子的格式塔图像,和描述该动物的线性词。

导航仪立刻停止试错,陷入不断重复的状态:反复调出同一幅狮子静态图像。重复一直在持续,直到最原始的胚胎变动鉴别器也停止了运转,此时,导航仪总算恢复了实验状态。

慢慢地,孤儿脑中两类原始的好奇心(一种想要寻求新奇事物,一种想要寻求重复模式)之间达成了某种半明智的妥协。它开始浏览数据库,学习如何获取相互关联的信息流(记录运动的连续图像,以及更为抽象的交叉对比链)。虽然它什么都没有理解,但孤儿在连贯性和变动之间找到了平衡,其内在机制也强化了自身的行为。

图像和声音、符号和等式在孤儿的分类网络中滚滚流过,剩下的,不是精密的细节——既不是站在灰白岩石上仰望漆黑夜空的宇航员形象,也不是位于灰色纳米机器蜂群下方被分解的平静裸影——而是最简单的规律、最常见关联的印记。分类网络发现了圆/球的存在:太阳和行星的图像,虹膜和瞳孔的图像,掉落的水果的图像,以及一千幅各不相同的关于圆/球的画作、文物与数学图表。分类网络发现了表达“人”的线性词,然后将它暂时与以下两类事物关联起来:一是特定的规律,这部分规律定义了“公民”一词的格式塔图标;二是部分肉身人和拟形人 的共同特征,这些特征是分类网络通过对比许多照片得出的。

第五百次迭代时,从数据库中提取的数据已经在输入分类网络中生成了大批微小的子系统:包含一万个字符陷阱和图像陷阱,全部枕戈待旦,好比一万个模式识别的偏执狂,紧盯着信息流,时刻警惕着各自的目标。

陷阱之间开始建立联系,首先仅用于共享判断,影响对方的决定。如果某个针对狮子图像的陷阱被触发,那么对狮子的线性名称陷阱、其他狮子叫声的陷阱、以及狮子行为的常见特征(舔舐幼崽、追捕羚羊)陷阱,都会变得高度敏感。有时,输入数据会一次性将整片相关陷阱全部触发,以增强陷阱间的联系,但有时,对于过度热切的关联陷阱来说,则容易过早启动: 狮子的形 状已被识别出来,虽然此时“狮子”一词还暂未被检测到,但 “狮子”的字符陷阱已经开始试探性地启动了……舔舐幼崽和追 捕羚羊的行为陷阱也在蠢蠢欲动。

孤儿开始心怀期待,有所盼望。

到第一千次迭代时,陷阱之间的关联已经发展成一个精妙且自成一体的网络,网络中出现了新的结构,即 符号 。符号不仅可由输入通道的数据触发,相互之间也能轻松触发。狮子的图像陷阱本身只是一个模板,只存在“适配”与“不适配”两种情况,这是一种不包含任何含义的判断。然而,也可以将狮子符号编织成一张无限大的含义网,今后无论是否看见狮子,都可以随时启动这张网。

纯粹的识别慢慢让位给最初那批模糊的词语含义。

基础设施字段已经为孤儿的线性和格式塔数据搭建了单独的标准输出通道。但迄今为止,导航仪还未能将传出数据导入小西城邦或城邦之外的某些特定目的地。到第二千次迭代时,符号竞相进入输出通道。它们使用陷阱模板来模仿各自学会识别的声音和图像,而无须读出“狮子”“幼崽”“羚羊”等线性词,因为输入通道和输出通道在内部是互联的。

孤儿开始听到自己的心声了。

世界对它而言还是一片混沌:它暂时还无法马上给所有事物匹配格式塔图像,更无法赋予其发音。数据库中的每一幕场景都能唤起无数联想画面,但每次只有一小部分能够被这个新生的语言生成网络掌控。尽管鸟儿在空中盘旋,绿草在地上摇摆,奔跑的动物身后扬起漫天尘土,等等。但是在上述场景消失前,唯一胜出的符号只是:

“狮子追捕羚羊”。

导航仪被吓到了,连忙切断了涌入的外部数据。线性词在通道之间往来循环,与外面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追捕猎物的格式塔图像被一次次提炼,最终修剪了所有被遗忘的细节,完成了理想化的重建。

接着记忆逐渐暗沉,导航仪再次与数据库建立联系。

孤儿的思维本身从未缩小至单一的有序级数,相反,更多样、精细的符号被激发出来了。这种积极的反馈可以让注意力更为集中,让心智与脑海中最为强烈的想法产生共鸣。孤儿既学会了从符号引发的无休止的争论中挑出一两条线索,也学会了讲述自己的经历。

如今,孤儿已有近半兆陶 岁大了。它的词汇量已达一万,且拥有短期记忆,可对延伸至数陶外的未来产生期待,还拥有简单的意识流。只不过,它还不知道自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

每次迭代后,孵化器都会绘制发育中的心智,并一丝不苟地追踪记录随机分布的不确定字段带来的影响。一个能感知同等信息的观察者或许能够想象出一千个环环相扣、精妙绝伦的分形,犹如纠缠在一起的零重力晶体,似羽毛般轻盈,并随着字段被读取与执行,分化出越来越细的分支,在子宫里纵横交错,其影响力蔓延至一个又一个网络。然而,孵化器无法进行想象,它只能处理数据,得出结论。

目前为止,突变似乎尚未造成任何伤害。孤儿心智中的所有独立结构都在按照预期正常运行,同时,其与数据库之间的流量、与其他采样的数据流的交互也没有显示出任何全局性的初期病变迹象。

倘若精神爆发过程受损,孵化器原则上可以进入子宫,修复畸形的结构,但是这样做的话,其后果可能会像最初培育这颗“种子”时一样难以预测。有时,局部“手术”会与剩余的精神爆发过程不相容。若为确保后续过程的成功而大刀阔斧地实施“手术”,反而可能弄巧成拙,导致最初的精神爆发成果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用此前健康细胞克隆出的新的细胞组合。

可若什么都不管,也存在风险。一旦精神爆发发展出自我意识,它便被赋予公民身份,此时就无法执行未经同意的干预了。这不仅仅是习俗或法律的问题,这条规定早已深深刻入小西城邦的最深处。如果公民精神失常,其陷入困惑与痛苦的状态将延续长达上太陶,心智也会因严重受损而无法授权外部援助,甚至不能选择自毁。这就是自治的代价:如要拥有享受独立与平静的权利,就必须拥有遭受不可剥夺的疯狂与劫难的“权利”,两者不可分割。

因此,小西城邦公民将孵化器设定为“宁肯过于谨慎也不承担风险”。于是,孵化器继续密切观察着孤儿,随时准备在出现功能障碍的迹象时终止其心理发生过程。

#

第五千次迭代后不久,孤儿的输出导航仪启动——拔河比赛就此开始。输出导航仪去搜寻反馈,如果有人或物做出回应,导航仪就会过去接洽。然而,输入导航仪早已习惯于待在城邦数据库内,因为留在里面的好处多多。输入和输出导航仪都会主动寻求让对方与自己保持一致,连接到同一地址,以便公民能够在同一地点实现听和说——这样有助于开展对话。但这也意味着孤儿的话语和图标也会直接流回数据库,而数据库却对此视而不见。

面对数据库的绝对漠视,输出导航仪向变动鉴别器网络发出抑制信号,削弱了数据库的吸引力,强行将输入导航仪从数据库中拉了出来。随后,二者迈着奇怪、混乱而又一致的步伐,从一个景界跳到另一个景界,从一个城邦跳到另一个城邦,从一个星球跳到另一个星球,寻找着能够与之交谈的对象。

一路上,两个导航仪瞥见了上千个物理世界:一幅雷达图像中,沙尘暴席卷了环绕火星北极冰盖的区域;一颗小型彗星在天王星的大气层中解体,发出微弱的红外尾焰——事件发生在数十年前,但这么多年一直留存在卫星精密的存储中;它们甚至偶然遇见一架无人机传来的实时画面,无人机飞翔在东非大草原上方,朝着狮群飞去。但与数据库里流动的图像不同,实时画面处理起来很棘手,等待几陶后,它们继续前行。

偶然间,孤儿来到一处小西论坛的地址,它看见一个方形广场,上面铺着石青色和灰色的光滑菱石,排列成某种密集的图案,令人捉摸不透。一个喷泉朝着云雾缭绕的橘红色天空喷吐着银色的液体;每一股液体在弧形的轨迹中途分裂成镜子般的水滴,闪亮的液滴继而幻化成小小的猪崽,展开翅膀,绕着喷泉飞行。猪崽愉悦地哼哼着,飞行轨迹彼此交织,随后重新潜入水池中。石质回廊环绕着广场,走道内侧是一连串宽大的拱门和装饰考究的柱廊。有些拱门的曲度似乎与众不同——颇有埃舍尔 或克莱因的风格,扭曲成无形的维度。

孤儿此前在数据库见过类似的结构,并知晓其中绝大多数的线性词。这个景界过于普通,孤儿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它虽已浏览过数千幅公民场景——或移动,或说话——但它敏锐地发觉面前的场景有所不同,只不过它还没有弄明白不同之处在哪里。格式塔图像在很大程度上只会让它想起见过的东西,或是在具象艺术中的艺术化肉身人:他们比真实的肉身人更丰富多样,变幻无常。他们的形态不受生理或物理的限制,只受格式塔规则的约束——不论外表如何多变,内核最重要的信息都是: 我是一个公民

孤儿对论坛发话:“人们。”

公民之间的线性对话是公开但无声的,这些内容随着彼此在景界中的距离增加逐渐衰减,传到孤儿这里都变成了含糊的低语。

于是它又说了一遍:“人们!”

离孤儿最近的一个公民图标转向它——那是一个炫目的多色体,像是彩色玻璃雕像,约两德尔塔 高。输入导航仪中的某个固有结构旋转孤儿的视角,朝向该图标。输出导航仪随即跟进,让孤儿自己的图标——它的图标在无意而拙劣地模仿这个公民的图标——也转向这个公民的图标。

公民交替闪烁着蓝金光芒,晶莹剔透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佗说道:“孤儿,你好。”

终于有回应了! 输出导航仪的反馈检测器发出的无所事事的尖鸣随即停止,浇灭了搜寻过程中的焦躁不安。它释放出海量信号进入心智,防止其他系统夺走它刚刚到手的宝贵发现。

孤儿有样学样:“孤儿,你好。”

这个公民又笑了:“嗯,你好。”接着转向佗的朋友。

“人们!你好!”

没有反应。

“公民们!人们!”

公民们没有理会孤儿。反馈检测器开始回溯其满意度,两个导航仪再次陷入不安。焦躁的孤儿在论坛里走来走去,但还不至于到放弃论坛的地步。

孤儿一边四处跑动,一边高喊:“人们!你好!”它移动的时候既无动量或惯性,也无重力、摩擦力,只需调整输入导航仪的数据请求中的最低有效位就行,而景界会将此操作解读为孤儿位置与视角的变动。来自输出导航仪的匹配位则负责确认孤儿说的话和图标在何处以怎样的方式并入景界。

导航仪已经学会让孤儿移动至公民附近,以便其声音能被听见。有人回应道:“孤儿,你好。”说完,他们便转身离开。孤儿模仿着他们的图标:或简洁,或复杂;既有洛可可式的,也有斯巴达式的;既有拟生物的,也有拟人工的;有的用鲜亮的烟雾螺旋轮廓,有的是一堆嘶嘶吐舌的毒蛇;有的饰以炽烈的分形外壳,有的则披着毫无质感的黑色——但他们都是两足猿形形态,在一片琳琅满目和眼花缭乱的变换之中,这是唯一的恒定,就如同一百名狂热的僧侣手中以泥金装饰的手抄本,无论如何花样百出,首字母永恒不变

渐渐地,孤儿的输入分类网络开始掌握论坛中的公民与它在数据库中所见图标间的差异。图像也不例外,论坛中的所有图标都洋溢着一种非视觉的 格式塔 标签的气质——就如同肉身人散发出的独特体味,只不过体味更有个人特征,可能性更多。孤儿无法辨别这种新形式的数据,而此时它的信息解读仪(一种后期发育的结构,会发育成新异与模式检测器的更高一级,形式更复杂)开始处理理解上的缺陷。信息解读仪着手搜罗藏匿在规律性中的含义—— 每个公民的图标都带有其独自的、不变的标签 ——并表达出自身的不满。此前,孤儿没有专门模仿过这个标签,但如今受信息解读仪的驱使,它只得靠近其中聚在一起的三个公民,开始模仿其中一个公民的标签和其他特征。果然,它的行为立刻就有了回应。

被模仿的公民怒道:“别模仿我,白痴!”

“你好!”

“就算你自称我,也没人会相信的——尤其是我,懂吗?快滚吧!”这个公民的皮肤是金属的,是一种青灰色的锡。说完,佗强调似的亮了亮自己的标签,孤儿也学着佗这么做。

“不行!”公民此时呈现出第二种标签,与初始标签并行。“看见了吗?我在质疑你——而你哑口无言,所以别再信口开河了!”

“你好!”

“快滚!”

孤儿像被钉住了,一动不动。这还是它头一次受到如此多的关注。

“公民,你好!”

锡皮公民身体下垂,似乎就要因极度的疲倦而融化成一摊。“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谁吗?你不知道自己的签章吗?”

另一个公民心平气和地说:“它肯定是那个新生的孤儿——还在子宫里。井野城 ,它可是你的新同胞,你得欢迎才是。”

说话的公民身上覆盖着金褐色的短毛。孤儿说:“狮子。”看来它是在试图模仿这个公民——倏忽,三人都笑出了声。

第三个公民开口了:“它现在又想变成你了,加百列。”

此时,第一个锡皮公民说:“如果它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就管它叫‘白痴’好了。”

“别那么无情呀,我可以把记忆展示给你看,小家伙。”第三个公民的图标是一个单调的黑色轮廓。

“这下它又想变成布兰卡了。”

孤儿开始依次模仿众人。每当孤儿发送出格式塔图像和标签后,三人就用没有含义的怪异线性声作为回应——“井野城!”“加百列!”“布兰卡!”“井野城!”“加百列!”“布兰卡!”

短期模式识别器理解了这种前后联系,于是孤儿也加入线性吟唱之中——持续一段时间后,其他人陷入沉默。经过几轮重复过后,该模式变得令人疲沓。

锡皮公民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说:“我是井野城。”

金皮毛公民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说:“我是加百列。”

黑影公民的一只手显出细细的白色轮廓,以避免手移动到躯干上时消失不见,说:“我是布兰卡。”

孤儿将每个人轮流模仿了一遍,说出他们所说的线性词,学着他们的手势。它心中形成了识别三个公民的符号,并和各自的图标、标签及线性词绑定起来——但是标签和线性词仍然没有与其他事物产生关联。

那个被大家称为“井野城”的公民开口说:“进展不错,但它怎么才能拥有名字呢?”

标签绑定为“布兰卡”的公民说:“孤儿会自己取名。”

孤儿学佗道:“孤儿会自己取名。”

绑定为“加百列”的公民指着绑定为“井野城”的公民说:“佗是——?”绑定为“布兰卡”的公民答道:“井野城。”

接下来,绑定为“井野城”的公民反过来指着佗问:“佗是——?”这次,绑定为“布兰卡”的公民回复道:“加百列。”孤儿也加入了质询,跟着他人所指方向,在固有系统(帮助它理解景界几何形状的系统)的引导下,轻松完成了询问,甚至比其他人更快。

随后,金皮毛公民指着孤儿问:“佗是——?”

输入导航仪转动着孤儿的视角,想要找出说话的人指的是哪里。导航仪发现孤儿身后没人,于是让视角后退,靠近金皮毛公民——一时间,输入导航仪的步伐与输出导航仪脱了节。

突然,孤儿 看到了 自己投射出的图标:一个由三个公民的图标粗暴地拼凑在一起,由黑色皮毛和黄色金属构成,而不是交叉通道通常会显示的模糊精神意象。它的图标已然是一个生动的景界物体,位于其他三人旁边。

原来,绑定为“加百列”的金皮毛公民指的是孤儿的图标。

信息解读仪躁动起来,因为它无法完成规律性的解读——也就无法回答这场游戏中关于这个奇特的第四个公民的问题——但是模式中的空白务必要填补才行。

孤儿看着位于景界中的第四个公民切换着形态和颜色……这些变化完美反映了它随机的心烦意乱状态:有时它会模仿其他三个公民中的某一个,有时只是随意展现格式塔的各种可能性。一时间,变化多端的图标似乎迷住了规律检测器,却进一步加深了信息解读仪的焦躁不安。

于是,信息解读仪结合手头所有因素反复梳理了几轮,最终设定了一个短期目标:让锡皮公民“井野城”图标也按照第四个公民图标变化的方式去变化。这一目标触发了预期中的相关符号的发射,但较微弱,并出现了一幅计划事件的精神意象。意象中,一个如脉搏跳动般颤动着的公民图标轻松掌控了格式塔的输出通道,但变动中的图标却不是“井野城”的,而是一如之前,是第四个公民的图标。

此时,输入导航仪擅自回到了输出导航仪所在的位置,第四个公民忽地消失了。信息解读仪连忙将两个导航仪分开,第四个公民重新现身。

名为“井野城”的公民问:“它在做什么?”名为“布兰卡”的公民答道:“先观察,耐心点。也许能学点东西。”

新的符号已经成形,代表的是奇怪的第四个公民——它不仅是唯一一个似乎会与孤儿在景界中的视角相互吸引的图标,还是唯一一个可让孤儿轻松预测和控制其行为的图标。 狮子、羚羊和 圆圈尚且各自分属一类,那么四个公民是否属于同一类呢? 符号之间的联系仍然无法确定。

公民“井野城”说:“无聊!换个人照看它吧!”说着,佗开始绕着其他人跳舞——轮流模仿起“布兰卡”和“加百列”的图标,接着又恢复成自身形态。“我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的签章是什么?我没有!我是个孤儿!我是个孤儿!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当孤儿察觉到公民“井野城”在效仿另外二人的图标时,它一头雾水,差点放弃了自己的整个分类方案。现在看来,尽管公民“井野城”的行为依旧与孤儿的意图不一致,但佗看上去倒是更像那第四个公民。

孤儿用于代表第四个公民的符号记录着这个公民在景界中的外貌和位置,但符号也同时开始提炼孤儿自身的精神意象和短期目标的精髓,总结出孤儿心理状态的方方面面,并发现似乎其与第四个公民的行为存在某种关联。一般来说,符号很少会有明确清晰的边界,大多数就像交换质粒的细菌,表现出渗透性和混杂性。这时,公民“井野城”从第四个公民的符号中复制了其部分心态结构,然后套用到自己身上。

起初,这种对高度概括的“精神意象”和“目标”进行表达的能力毫无用处,因为它还是与孤儿自身的心态相关联的。“井野城”的符号有的只是一套盲目复制过去的机制,并一直预测称公民“井野城”将会按照孤儿的计划行事——但事实并非如此。屡屡失败后,链接迅速衰败——“井野城”符号中剩下的弱小粗糙的心智模型被释放,去寻找“井野城”的心态了,只有公民本人的心态才最适配自己的实际行为。

孤儿的符号尝试了不同的连接,不同的理论,想要寻找到最合理的解释……忽地,孤儿明白了,原来刚才公民“井野城”是在模仿 第四个公民

信息解读仪利用这一发现,尝试让第四个公民反过来模仿公民“井野城”。

第四个公民开口说道:“我是孤儿!我是孤儿!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公民“加百列”指着第四个公民说道:“佗是孤儿!”公民“井野城”疲倦地表示同意:“佗是孤儿。可为什么这么迟钝?”

在信息解读仪的推动下,孤儿开了窍,开始继续玩“佗是谁——?”的游戏。这次,对第四个公民的回复是“孤儿”。其他人相继确认这个答案,很快第四个公民的符号开始绑定词语。

#

孤儿的三个朋友离开了景界,但第四个公民留了下来。可是第四个公民早已施展完了制造有趣惊喜的能力,于是孤儿转而去纠缠其他公民,无果之后,孤儿只得悻悻地回到数据库。

输入导航仪已经学会了数据库所使用的最简单的索引办法,因此当信息解读仪寻求填补景界中那些半成形模式里存在的空白时,它成功地让输入导航仪定位到数据库中相应的位置——这些位置对应的正是那四个公民的古怪线性词:井野城、加百列、布兰卡和孤儿。上述每一个词语均关联了各自的数据流,但是这些数据与公民本人无丝毫瓜葛。孤儿见过的肉身人图像不计其数,其中与“加百列”一词关联的图像通常带有翅膀 ,因此孤儿根据自己发现的规律创造了一个完整的符号,但这个符号与那个金皮毛公民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很多次,孤儿都偏离了信息解读仪驱使的搜索——数据库中的旧地址铭刻在记忆中,拖曳着输入导航仪。有一次,它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一个邋遢的肉身儿童举起一个木碗,碗中空空如也。孤儿觉得很无趣,于是转向更加熟悉的领域。半路上,它又见到了另一幅场景:一个成年肉身人蹲在一头满脸困惑的幼狮身旁,随后将它抱入怀中。

在他们身边,一头母狮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浑身是血。肉身人抚摸着幼狮的头,说道:“可怜的小亚蒂玛。”

场景中的某些东西仿佛揪住了孤儿。它低声对数据库说:“亚蒂玛,亚蒂玛。”它从未听过这个词,但被词的发音激起了深深的共鸣。

小狮子“喵喵”叫唤着,肉身人低吟道:“我可怜的小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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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频频穿行在数据库和有着橙色天空与飞猪喷泉的景界之间。有时,它的三个朋友在那里,可能其他的公民也会陪它玩一会儿;有时,那里只有第四个公民。

每一次访问,第四个公民的形象几乎都有所不同——佗有些类似孤儿以前在数据库见到的最难忘的图像,那还是好几千陶 之前——但佗还是能轻易被认出来:每当孤儿的两个导航仪分开时,佗就会现身。每次孤儿抵达景界后,它会先停一小会儿,找找第四个公民的身影。有时,孤儿会调整自己的图标,让它更接近某个特定的记忆,或者按照输入分类网络的审美偏好对图标进行微调——先通过几十个特征字段塑造出偏好,再利用后续的数据流进一步深化或填充偏好的内容;有时,孤儿会模仿那个抱起幼狮的肉身人:佗又高又瘦,有着深黑色的皮肤,棕色的眼睛,身着紫色长袍。

有一天,绑定为“井野城”的公民假惺惺地悲叹道:“可怜的小孤儿,你还是连名字都没有。”孤儿想起了之前那幅场景,回复道:“可怜的小亚蒂玛。”

金皮毛公民说:“现在它有了。”

从此刻开始,他们都把第四个公民称作“亚蒂玛”。他们嘴里说个不停,好像这是一件天大的事,于是孤儿很快就将“亚蒂玛”牢牢绑定在了它的符号上,就像“孤儿”一词一样,牢不可破。

孤儿望着绑定为“井野城”的公民,佗正对着第四个公民得意扬扬地高喊着:“亚蒂玛!亚蒂玛!哈哈哈!我有五位父母,五个兄弟姐妹,而且我永远比你大!”

孤儿让第四个公民回应道:“井野城!井野城!哈哈哈!”

但它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

布兰卡说:“拟形人正在修理一颗小行星——就是现在。你想来看看吗?井野城在,加百列也在。跟我来吧!”

布兰卡的图标摆出来一个稀奇的新标签,然后一眨眼就不见了。论坛几乎空了,喷泉旁还有几个熟面孔,孤儿清楚他们不会搭理别人。当然,第四个公民也在。

布兰卡再次现身:“怎么了?你是不知道怎么跟着我,还是不想来?”孤儿的语言分析网络开始对编码过的通用语法进行精调,并迅速将注意力集中在线性规则上。此时,词语不再只是孤立的符号触发者,它们自身也拥有了单独的、固定的含义。词序、语境以及音调变化等等微妙之处开始调整符号所做的各种诠释,只有这样做才能理解第四个公民想要什么。

“跟我玩吧!”孤儿学会了用“我”来称呼第四个公民,而不再使用“亚蒂玛”,但这只是语法意义上的改变,而并非意识到了自我。

“可我想去看他们修理小行星,亚蒂玛。”

“不!跟我玩吧!”孤儿兴奋地围着布兰卡绕圈,投射出最近的记忆片段:布兰卡创建出可共享的景界物体——有旋转的数字积木,色彩鲜艳的弹力球——然后教孤儿怎么与这些物体互动。

“好吧,好吧!我再教你个新游戏,希望你能快点学会。”

布兰卡发射出另一个标签便再次消失不见了,这次的标签和之前的大体相似,但不完全一样……很快,在景界中几百德尔塔远的地方又出现了。孤儿一下发现了佗,立马跟上前去。

布兰卡频繁跳动。每次,佗都会发射出新风格的标签,带着略微的变化,然后消失。正当孤儿觉得游戏有些乏味时,布兰卡离开了景界。不到一陶的时间又再次回来。孤儿思考下次布兰卡会在何处现身,希望自己能比佗先到达。

然而,似乎很难找到规律。布兰卡的黑影总是在论坛周围随机跳跃,一会儿出现在回廊上,一会儿又跳到喷泉边,孤儿所有的猜测全错了。孤儿垂头丧气……但是布兰卡的游戏往往会逐渐凸显出同过去的某种微妙规律,正因如此,孤儿的信息解读仪坚持玩下去,并将现有的模式探测器不断组合成新的模块,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

标签! 信息解读仪将以下两类数据进行了比较:一是孤儿记忆中布兰卡所发射标签的原始格式塔数据;二是每当布兰卡出现在孤儿视野里不久,由孤儿的固有几何形状网络计算得出的地址;两者比较之后,它发现其中有两组序列能完美匹配。解读仪一次又一次将两个信息源绑定在一起,作为了解同一种事物的两种方法。很快,孤儿便能在景界中独立跳跃,无须再等待布兰卡现身了。

第一次跳跃,他们两人的图标完全重叠在了一起,孤儿甚至得先退一步看看布兰卡是否真的在那里,信息解读仪毫无疑问大获成功。第二次跳跃,孤儿自发进行了弥补,特意让它的标签地址跟布兰卡的有所不同,免得二人又撞在一起。之前孤儿通过视觉追踪布兰卡时,早已学会如何避免相撞。第三次跳跃,孤儿赶在佗前面抵达了目的地。

“我赢了!”

“很棒,亚蒂玛!你跟上我了!”

“我跟上你了!”

“现在我们要不要去看他们修理小行星?和井野城、加百列一起?”

“加百列!”

“我就当你同意了。”

布兰卡跳了起来,孤儿紧跟其后。广场上的回廊渐渐变成了点点繁星。

孤儿目不转睛地观察眼前全新的景界。在景界之间——从上千米长的无线电波到高能伽马射线——每一段频率上都闪耀着星光。格式塔的“色域”可以无限拓展:以前,孤儿偶然在数据库见过几张天文图像,和此刻所见的色彩有几分类似,而大多数地面和景界中的颜色从未逾越红外和紫外的边界。即便是卫星角度观察到的行星表面和此刻相比,也显得枯燥乏味。行星太冷了,难以企及这炽热的频谱。虽然色彩纷乱迷眼,其中却也隐藏着微妙的秩序:一条条发射与吸收的谱线和热辐射的光滑轮廓。然而,眼前的纷繁芜杂让信息解读仪选择了屈服,任由数据穿行,若想做出像样的分析,恐怕还需要收集上千条线索才行。群星的形状平庸无奇,只是远在天边的星星点点,它们所在的景界地址根本不可能计算出来。不过,一幅画面在孤儿脑海中一闪而过:群星朝着他们奔来,一时间,它似乎能想象出抬头就能看见群星高悬头顶的场景。

孤儿注意到附近聚集着一群公民,它将注意力从星空移开,接着发现景界中散布着数十个小群体。有些人的图标反射出周围环境的辐射,但大部分只是应景界要求让自己的图标可见,并没有假装和星光互动。

井野城问:“你为什么要带 这家伙 来?”

孤儿转向井野城,接着看到一颗星星,亮度盖过了其他所有星星,虽然比它在地球天空中那副熟悉的模样小了很多,此时它的光芒却没有被浓密的大气和灰尘过滤。

“太阳?”

加百列回答说:“是的,太阳。”说着,金皮毛公民飘到布兰卡身边,布兰卡一如既往地显眼,甚至比群星之间稀薄的背景辐射还要暗。

井野城嗔道:“你为什么要带亚蒂玛?它太小了!什么都理解不了!”

布兰卡说:“亚蒂玛,别理佗。”

亚蒂玛!亚蒂玛! 孤儿此时很清楚亚蒂玛的位置,长什么模样,不需要再让两个导航仪分头确认。第四个公民的图标已经稳定了:是数据库中那个收养小狮子、身着紫袍的高个肉身人形象。

井野城对孤儿说道:“不要担心,亚蒂玛,我会解释给你听的。假如拟形人不去修理这个小行星,那么三十万年后,也就是一万太陶后,它就有可能撞上地球。只要他们趁早做一些修理,小行星带的能量就会变少。以前,拟形人对此束手无策,因为他们那会儿不明白情况。直到现在他们才想出这个点子。”

孤儿一句话都没听懂:“布兰卡想让我看他们修理小行星!可我想玩新游戏!”

井野城笑了。“佗干什么了?把你绑来的吗?”

“我跟着佗,佗跳呀跳…… 我一路跟着佗!” 说着,孤儿绕着三人跳了几下,想要阐释它的意思,但是它并没有表达出从一个景界跃入另一个景界的动作。

井野城说:“嘘,它来了。”

孤儿顺着佗的目光看去,远处一块不规则的巨石映入眼帘,一半被太阳照亮,一半仍在黑森森的阴影中,正快速向着三三两两的公民稳步移动。景界软件给小行星的图像添加了格式塔标签,标签里是小行星的各式信息:化学成分、质量、自旋与轨道参数,等等。孤儿认出其中一些特性是它在数据库中见过的,但它还是没有真正掌握它们所代表的含义。

“要是激光没对准,地球上的肉身人就会死得很惨!”井野城灰色的眼里闪着光。

布兰卡冷淡地说:“那就只好等三十万年后再说了。”

井野城转向孤儿,用宽慰的语气继续说:“我们会安然无恙的。就算小行星毁掉了地球上的小西城邦,我们在太阳系各处都还留有备份呢。”

此时,小行星已经离得很近,孤儿可以计算它的景界地址和尺寸了。小行星与最远处公民的间距仍有其与孤儿间距的数百倍,但它正在迅速逼近。等待中的观众们位于一个球形外壳中,其大小是小行星的十倍。很快,孤儿发现如果小行星保持其目前的轨道,将会径直穿过那个假想球形的正中心。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望着这块石头。孤儿很想知道这是什么游戏;于是一个通用符号形成了,包含了它的三个朋友和景界中所有的陌生人,这个符号继承了第四个公民对于 物体信念 的特质,经证明,该特质能有效预测其行为。 也许人们在等着看石头 会不会突然一下跳起来,就像布兰卡那样? 想到这,孤儿觉得人们都弄错了:石头可不是公民,它才不会玩游戏呢。

孤儿想让大家都了解巨石简单的运行轨道。于是它再次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外推,什么都没变,小行星的方位和速度仍然一如既往。孤儿想向大家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也许他们可以通过观察第四个公民来获知吧——毕竟第四个公民就是通过观察从布兰卡身上学到东西的。

孤儿一跃而起,直接挡在了小行星的面前。巨石深灰坑洼的表面瞬时遮住了四分之一的天空,向阳面一座不规则的山丘在渐近面上投下一道深深的黑影。只见这硕大无朋的巨物,以遮天蔽日的气势席卷而来,孤儿忽地被吓到动弹不得。但很快,它又跟上了巨石的速度,领着它向人群走去。

人群中发出兴奋的叫声,他们的声音仍然能在虚拟的真空传播,但随着景界中距离的变化,音量会被削弱。孤儿转身,看见离它最近的公民们正在向它挥手示意。

第四个公民的符号早已烙刻在孤儿心智中,此时它得出结论,第四个公民是在追踪小行星的航线,以期改变其他公民的看法。因此,孤儿的第四个公民模型已经获得特质: 拥有对其他 公民所相信事物的信念 ……随后,井野城、布兰卡、加百列以及他们群体本身的符号纷纷将孤儿开窍后的想法拿去,套用在自己身上。

一头扎入球形场地后,孤儿听到了人们的欢笑声。所有人都在注视着第四个公民,孤儿终于开始怀疑,也许它并不需要给大家展示巨石的轨迹。当孤儿回过头,想看看巨石是否还在时,山丘上的一个点突然射出猛烈的红外线,紧接着爆发出剧烈的强光,甚至比照亮巨石的阳光还要强上千倍,其热线谱比太阳还要滚烫。

孤儿愣住了,任凭小行星越逼越近。山丘上的一个陨石坑喷流出炙热的蒸汽,这幅场景充满了全新的格式塔标签,全部不可理解。不过,信息解读仪在孤儿脑海中烙下一个承诺: 我必将学 会理解它们。

孤儿不停地查看它一直以来跟进的参考点中的景界地址,它发现小行星的行进方向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那道光,还有航道的 细小偏离,难道大家等着看的就是这个吗?原来,第四个公民对 大家的所知、所想和所求的猜测,都是错误的……现在大家都明 白了这一点? 孤儿的符号网络在搜寻意义和稳定的同时,其含义也在符号与相互映照的心智模型之间反复蹿跳。

就在小行星马上要撞上第四个公民的图标时,孤儿跃回了朋友身边。

井野城怒不可遏:“你在干什么?你把一切都毁了,真是个熊孩子!”

布兰卡轻声问道:“亚蒂玛,你看见什么了?”

“巨石跳了一小下,但我想让人们相信……它不会跳。”

“白痴!老想着去炫耀!”

加百列说:“亚蒂玛?为什么井野城会认为你和小行星在一起飞呢?”

孤儿踌躇道:“我不知道井野城是怎么想的。”

四个公民的符号转变成了一种他们此前尝试过一千次的构造:第四个公民亚蒂玛则与其他人区分开来——这一次,只有孤儿一人能准确洞悉佗的想法。佗的符号网络试图寻找能更好地表达这一点的方式。同时,迂回的连接开始收紧,冗余的链路开始消融。

亚蒂玛对于其他公民的信念模型 深藏在其符号内部, 其他公 民自身的信念模型 也存在于各自的符号内,两者并没有差别。终于,符号网络意识到了这点,开始摒弃不必要的中间步骤。亚蒂玛的信念模型成为孤儿符号知识体系中的整体网络,覆盖面变得更广。

随后, 亚蒂玛关于亚蒂玛心智的信念模型 成为 亚蒂玛心智的 整体模型 :既不是缩小版的心智复制品,也不是对佗心智的粗略概括,而是将各种联系紧密地束在一起后,从后方迂回地重新与心智相连。

孤儿的意识流在新的连接中涌动,在反馈的作用下,出现了瞬时的不稳定: 我想亚蒂玛知道,我想即佗所想……

接着,符号网络识别出最后的冗余,切断了部分内部链接,无尽的递归坍缩成一种简单稳定的共振:

我在想——

我在想,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亚蒂玛说:“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井野城轻描淡写地回道:“你觉得别人会在乎吗?”

第五千零二十三次迭代时:孵化器检查了孤儿的心智结构,和城邦对自我意识的定义进行了比照。

如今,每条标准均已符合。

于是,孵化器让自身内部运行子宫的组件停止工作,也让孤儿停了下来。然后,它稍稍调整了子宫的运行机制,让它独立运转,以接受内部的重新编程。接着,孵化器为新公民打造了一个签章——两个独特的兆位数字,一个私钥,一个公钥。它将这两个数字嵌入孤儿的密码管理器(cypherclerk)中——管理器此时正处于休眠状态,等待着密钥将其激活。孵化器将一份公共签章的备份发送给了城邦,以便编目归档。

最后,孵化器将曾是子宫的虚拟机交给城邦的操作系统,并交出对其内容的全部控制权。彻底放手后,虚拟机就像是漂在河面上的摇篮。它现在是新公民的外在形式:它的外壳——一个无感知的壳。公民可以给虚拟机随意编程,但是城邦不允许其他软件接触它。因此,这将是一个永不沉没的摇篮,除非内部漏水。

井野城说:“停!你又在假装谁呢?”

亚蒂玛无须再让导航仪分头行动。佗很清楚自己的图标并没有改变相貌,而是发出了一份格式塔标签。佗第一次造访有飞猪的景界时,曾经留意到有公民对外呈现同类型的标签。

布兰卡发给亚蒂玛另一种类型的标签:其中包含一个随机数字,该数字使用亚蒂玛签章的公共段进行了编码。亚蒂玛还未来得及搞清该标签的含义,佗的密码管理器就自动回应了质疑:使用布兰卡的公共段签章,对布兰卡发出的信息进行解码和重新加密,然后回以一份新的标签,与前两类标签类型都不相同—— 份声明-质疑-回复。

布兰卡说:“公民亚蒂玛,欢迎来到小西。”说完,佗转向井野城,后者重复了布兰卡的质疑,随后不情愿地嘟囔道:“欢迎你,亚蒂玛。”

加百列说:“欢迎加入城邦联盟。”

亚蒂玛忽略了三人礼节性的恭喜,而是困惑地注视着他们,试图了解自己内心有何变化。佗看到了朋友,看到了星星,看到了人群,也看到了自己的图标……可是,不断涌现的想法和感受背后似乎又冒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是谁在想?谁看见了星星和公 民?又是谁在揣测这些想法,以及眼前所见?

答案来了,不仅有文字,还有从千万个符号中站出来的那个符号,声称自己为王的符号,在哼唱着答案。它凝聚起每一个念头,所有的思考如皮肤般融为一体。

是谁在想?

是我。 Q43SKbqyLLd0Pz8NXvJV+SxnOr4D55HzspGk6o0dmwQVcj56FjtPBQy7On4iK5x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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