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是一项用笔和想象力去创造世界的职业。福克纳有“邮票般大小”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尔克斯有永远在下雨的马孔多;陈忠实的白鹿原上,白鹿两家世世代代争端不休……
而在所有小说家当中,科幻作家大概是最擅长、也最喜欢去创造新世界的。这是由科幻这一类型本身的特点所决定的。科幻中作为幻想的部分,要求科幻作家们在创作的时候尽可能地去想象现实中不存在的未知生物。而作为科学的部分,则要求这些想象具备科学的特性。那就是小说内的一切内容,要具备严格意义上的,符合逻辑的一致性和合理性。
这两部分结合在一起,就让科幻小说的创作,很大程度上像是在创世。科幻小说中的设定,就如同是物理学中的各种定律。这些定律,不仅对小说中的人物有效,它们同样也限制了小说的创作者。这就使得科幻作家们花费很大的精力,去沿着自己所做的设定,创造出一个个在物质层面真实可信的世界。
格雷格·伊根的这本《离散》,无疑是在创世这条路上走得最远的那一批科幻小说。扎实的数学和物理背景,使得伊根在《离散》中选择了一种相当极端的创世方式。那就是去尽力还原长达数十亿年的,地球生命诞生的过程。因此,在本书最开始的地方,伊根以一种几乎不考虑可读性的写法,细致地描绘了拥有自我意识的数字生命,是怎样从代码和数据流的“原始汤”中诞生的。
但是,就像仅仅依靠物理定律无法决定人的行为和想法,以及社会的组织方式一样。想要仅仅依靠设定,就在科幻小说中创造一个真实可信的未来社会,并且描写其中未来人类的生活,也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番吊诡的景象。一方面,科幻作家们可以想象出各种奇异的世界。诸如自转速度是地球八十倍,重力是地球七百倍的行星,如芝麻粒般大小的中子星,以及各种各样的外星生物。但是另一方面,科幻作家们却很少能想象出真实的未来社会的生活。庞大的银河帝国,其社会结构,看上去完全照搬罗马帝国或者希腊城邦。身处未来的人类,不管是言谈举止还是内心想法,都和现在的人类并无二致。而绝大多数的外星人,看上去也不过是套了层不一样的外皮的人类罢了。甚至在有的时候,还会出现宇宙舰队去偏远星球征粮,还被当地土著用落后武器暴打的奇葩情节。
造成这种现象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很多科幻作家在创作的时候,虽然笔下写的是未来,思考的方式却仍然停留在了现在。
齐格弗里德·科拉考尔在《电影的本性》里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电影导演给非洲土著放映了一部在当地拍摄的电影。影片放映完后,那些对电影手段还全然无知的观众便滔滔不绝地谈论起一只鸡来。他们都说曾看见它在泥沼里啄食吃。但是电影导演自己根本没发觉影片里有什么鸡。最终,在逐格调查了他的影片之后,他才发现那只鸡只是在一瞬间的某个画面一角出现过一下,此外便未再出现过。
以现在人的思维去描写未来的世界,就如同是以非洲土著的视角去看电影。这种写法,大概率写出来的,就是未来社会中角落里的那只“鸡”。
由此,我们也能够发现,想要避免这种情况,写出真实的未来世界,需要真正地以未来人的视角,去写未来发生的事情。也就是所谓的以未来史的写法去写关于未来的科幻。
这正是格雷格·伊根在《离散》中尝试去做的事情。在《离散》中,伊根真的是在思考:在遥远的未来,当人类发展到不再被肉体局限,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改变自身的形态的时候,人类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会怎么去看待和理解宇宙和人类自我。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回答两个问题,也就是波德莱尔所说的“写什么和怎么写”。
前面我们说明了“写什么”。而对于“怎么写”,除了文学创作中常规的技巧与形式之外,在这个问题下,还有另外的含义。那就是,描述未来的世界,需要的是一套新的语言和表述方式。因为不同的时代特征,首先就会体现在语言和表述方式上。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先来看两段诗。
当我数着壁上报时的自鸣钟,
见明媚的白昼坠入狰狞的夜,
当我凝望着紫罗兰老了春容,
青丝的卷发遍洒着皑皑白雪;
当我看见参天的树枝叶尽脱,
它不久前曾荫蔽喘息的牛羊;
喧闹的街巷在我周围叫喊。
颀长苗条,一身哀愁,庄重苦楚,
一个女人走过,她那灵动的手
提起又摆动衣衫的彩色花边。
轻盈而高贵,一双腿宛若雕塑。
这两段诗,第一段节选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之十二,梁宗岱译,第二段节选自波德莱尔的《致一位过路的女子》,郭宏安译。
生活在十六世纪的莎士比亚与生活在十九世纪现代都市中的波德莱尔,各自诗中的意象和表达当然是截然不同的。莎士比亚诗中的意象是来自自然的,长期舒缓的变化。而波德莱尔的诗中,表达的则是大城市的各色景观、信息流、刺激信号下种种的转瞬即逝、纷繁复杂、冰冷而又神秘的印象碎片。
反过来,即使不知道这两首诗的作者,仅凭其内容,我们也可以很容易地判断出,前一首诗的作者所处的是一种前现代的,与自然近距离的社会。而后一首诗的作者则很显然生活在工业化的,快节奏的都市之中。
从莎士比亚到波德莱尔,不过才不到三百年的时间,文字的表达就已经有了如此彻底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体现在诗歌这样高度凝练的文学形式当中,也体现在我们的日常语言当中。举个例子,“你在哪儿?”“你在干吗?”这个我们现在日常对话中经常会用到的句子,在移动电话普及之前,是不大可能出现的。
因此,如果想要描写科幻小说中数千年后、甚至更加遥远的未来,自然也就需要完全不同的文字与表达。
面对这两个问题,伊根在《离散》中采用了一种堪称是“结硬寨、打呆仗”的做法。
严谨的硬科幻小说,在创建世界时,会参考相关的物理学、化学或者生物学文献。而伊根对严谨的要求,则达到了另外一个层面。在《离散》中,不仅在科学层面有大量的物理学参考文献。对怎样构建社会,所构建社会中的人物会有怎样的行为举止,以及思想活动这些问题,伊根同样采取了诉诸理论研究的方法,将《意识的解释》《心智社会》等研究专著中的理论和方法,应用到《离散》中的软件体人类群体当中。这种做法,就使得伊根在《离散》中,真的创造出了一个与我们现在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未来世界。
相应地,伊根也为这个未来世界配上了与之相适应的语言。这套语言,不仅仅是《离散》那些奇奇怪怪的非二元人称代词,以及各种度量单位。它更体现在《离散》中人物相互交流时的对话,以及独自思考时内心的想法上。
这种创造,也使得《离散》这部小说看上去极其陌生。在阅读它的过程中,你已有的关于科幻、关于小说、甚至关于生活的经验,对它几乎都不再适用。甚至前几章看上去都不像是一本小说。
但是,这些都是伊根在刻意为之。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去创建一个陌生的未来世界,为了让读者在读完这个故事之后,获得一种真的来到未来的醍醐灌顶的感觉。
这种感觉,正是最初让我们爱上科幻的原因。
海客,科幻科普双栖作家、翻译、评论家,《南方周末》特约撰稿人。南开大学基础数学专业博士,研究方向包含但不限于三体问题。作品散见于《西部》《文艺报》《南方周末》《银河边缘》等。曾获第四届世界华人科普奖银奖,第十四届华语科幻星云奖评论银奖,也是格雷格·伊根作品中文版科学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