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以历史的后见之明来看,诸葛亮出山时提交的《隆中对》仍然充满了惊人的预判力和洞察性,提前规划了“天下三分”的战略格局,是蜀汉立国的最基本方略。
论及北伐之时,《隆中对》在慷慨激昂中不失冷静:“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从军事上而言,这段话包含了三个信息:其一,基于蜀汉“跨有荆益”的建国构想,北伐应从益州、荆州两路出兵;其二,益州方向的进军路线是“出于秦川”,也就是直指关中,复刻当年刘邦汉中起兵的路径;其三,北伐的时机应趁“天下有变”,这应该更多地指向如果曹魏爆发内乱或边患,就可以缩小蜀汉和曹魏的实力差距。
但是,当诸葛亮于蜀汉建兴六年(228年)出师北伐时,《隆中对》提到的这三点都没有得到践行。这就好比德国于一战前制订的施里芬计划,开战时却被小毛奇做了致命修改。
先说第一点,诸葛亮北伐前,蜀汉早已随着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底关羽的败亡,彻底丢掉了荆州。《隆中对》两路进攻的战略构想由此沦为镜花水月。
从军事地理而言,由于荆、襄离曹操的大本营许都不远,因此这两路大军应当是以荆、襄为主而以汉中为辅,而所谓“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实际上是诸葛亮要亲自担当这个重任。刘备取益州时,留守荆州的正是诸葛亮,他就是要在那里整装准备异日的北伐。无奈庞统骤然战死打破了这一既定计划,诸葛亮被迫入川辅佐刘备,而将荆州一路留给了刚愎自用的关羽,“却没有想到意外变化的发生竟是意外地迅速”。
再往深里说,蜀汉“跨有荆益”的构想可能本身就是不成立的。田余庆先生曾明确质疑过蜀汉“跨有荆益”之失,强调“历史上并没有割据益州的人长期跨据荆益二州以成稳定局面的先例”。他认为:“刘备主力入蜀后,孙权不会长久容忍留在荆州的刘备势力,刘备也难于长久维持在荆州的军事存在,这是很清楚的事。关羽攻樊,不过是自启衅端,给孙权以可乘之机,加速了刘备据荆力量的覆灭。所以,问题不在于刘备之弃荆州,而在于荆州之不得不弃。”
可以说,诸葛亮在《隆中对》中严重忽视了孙吴占据荆州的战略需求与战略决心,以至于让“跨有荆益”变成了只基于蜀汉需求的自说自话。
以历史的后视镜观之,《隆中对》中有两处相互冲突的表述:“外结好孙权”与“跨有荆益”。这是两项难以兼得的战略目标,“(北伐)两路夹击,必须占有荆州,而占有荆州必然会与孙吴的立国方针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只要是蜀汉据有荆州,联合孙吴就是一句空话。而联合孙吴恰恰又是蜀汉政略方针中不可分割的外交策略。这样蜀国的政略方针和战略部署之间就陷入了自相矛盾之中”。
这就好比,如果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归属问题不解决,法国对德国就很难消除敌意,更别提结成什么“煤钢同盟”。德国没有可能一边占着阿尔萨斯和洛林,一边又畅想法德联盟。
此时,如果蜀汉还是坚持“跨有荆益”,不仅无助于北伐曹魏,反而会让蜀汉陷入与魏、吴两线作战的窘境之中。刘备在章武二年(222年)发动的夷陵之战,就清晰地表明了此种执拗会将蜀汉拖入到何等的危机之中。所幸,诸葛亮此时表现出了卓越战略家“及时止损”的现实主义精神,“既不曾赞同刘备出峡攻荆,也未在他自己执政时继续从事跨荆之战……避免了两面作战的被动局面”
,以放弃夺回荆州作为与吴交好的先决条件,果断摒弃了自己一手规划但业已严重脱离实际的“跨有荆益”及“两路伐魏”方针。
《隆中对》被修改的第二点是“天下有变”。北伐择时兹事体大,诸葛亮在一封书信中简单诠释了何谓天下有变:“以待其挫,然后伐之,可使兵不战民不劳而天下定也。”(《三国志·蜀书·杜微传》)
所谓“天下有变”,实质上就是指望曹魏多线作战,没办法全力与蜀汉争锋。而具体表现,要么是曹魏发生内乱,要么是曹魏在其他战线陷入战争。
诸葛亮生前未等到曹魏的大规模内乱,严格遵守程序正义的禅让令汉魏易代畅行无碍。到诸葛亮北伐时,曹魏政权历经曹操、曹丕和曹叡祖孙三代的经营,根基已日趋牢固。曹叡也颇有些英主气质,忠实地遵循了休养生息的国策。更重要的是,诸葛亮打出的“兴复汉室”旗帜此时已基本失去了政治感召力和正统光环。从诸葛亮北伐的反馈来看,关陇一带的百姓对蜀汉“王师”与故国重光并无想象中的热情和热切追随,更不必说《隆中对》中“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的近似狂想的乐观预期——这与日后北宋军队联金灭辽挺进燕云时遭逢百姓的冷遇如出一辙。而与关中父老目睹刘秀大军时,发出的“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之叹相比,已是“世情薄,人情恶”。
那么,“天下有变”的可能性就唯有曹魏的对外战争了。除蜀汉之外,曹魏当时在三个战略方向上存在敌人:江东的孙权、辽东的公孙渊、凉州的鲜卑人。
诸葛亮第一次北伐那年(228年),素有割据之志的公孙渊接任了辽东太守之位。但直到诸葛亮去世,公孙渊都未与曹魏彻底翻脸,孙权曾试图招抚,公孙渊却斩杀了东吴使者,将首级献给曹叡以示忠诚。曹魏也在尽力规避多线作战,对桀骜不驯的公孙渊采取听之任之的绥靖政策,双方最终反目要迟至魏景初元年(237年),此时诸葛亮已辞世三年。
再就是鲜卑人。曹操于建安十二年(207年)平定乌桓后,鲜卑人就成了曹魏在北方的主要威胁。诸葛亮北伐时,鲜卑人在首领轲比能的统领下,频频进攻曹魏边境,其间虽有以三万大军包围魏军的战役,还曾试图出兵呼应诸葛亮的第四次北伐,但终究未成气候,不仅未起到牵制曹魏军队主力的作用,离“天下有变”的定义更是相差甚远,在多数时候只能算是“边境冲突”。
那么,“天下有变”的唯一可能性就是东吴出师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东吴正是替代了《隆中对》中“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的角色,蜀汉的两路大军被替换为吴、蜀各出一路大军。正式放弃争夺荆州后,蜀汉与东吴的军事同盟再无实质性障碍,双方的确也进入了东西呼应的密切互动期,历次盟约中还特别提到了“戮力一心,同讨魏贼”“各守分土,无相侵犯”。
诸葛亮北伐至少有两次和东吴的军事行动形成了呼应,让魏国军队陷入了两线作战。如蜀汉建兴六年(228年)冬,诸葛亮之所以在年初首次北伐的街亭之败后,未经大的休整就投入第二次北伐,主要原因就是响应东吴在安徽桐城一带击败曹休的石亭大捷;再如诸葛亮在建兴十二年(234年)发动最后一次北伐时,东吴也应约出兵——孙权亲自带兵十万进攻合肥新城,是为“第四次合肥之战”。
但是,吴、蜀在东、西两线的联动并没有令曹魏陷入左支右绌、顾此失彼的困境。两军的配合远说不上默契,甚至有尔虞我诈之感:诸葛亮五次北伐,孙权只响应了最后一次,并且听说曹叡亲征后,就匆忙带兵撤回江东。即使是出兵那一次,吴军也是姗姗来迟,比诸葛亮的出师时间晚了足足三个月。当然,配合度不高也未必都是刻意拖沓甚或钩心斗角,战场失期在信息传播方式落后的古代战争中似乎也难以避免。
但这些恐怕都不是吴、蜀军事联动不佳的核心原因。东吴和蜀汉两方实力相加,与曹魏相比至多也就在伯仲之间,既然联合起来的硬实力都无法碾压曹魏,双方的配合又有那么些貌合神离,那么战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可以说,诸葛亮在北伐时已在尽可能地利用“天下有变”——他没有狂热到认为蜀汉可以单挑曹魏,只是,当时“天下有变”的烈度还远远不够,还没有大到可以撼动曹魏的军事优势。
而曹魏对“天下有变”可能也有自己的解读。如之前所说,时间是站在曹魏(司马氏)这一边的,一旦其休养生息到位,经济和军事潜力可以最大限度发挥之时,就是三国归一的大结局到来之时。
说到底,诸葛亮是等不起的,“天下有变”具有极大的偶然性,但曹魏的逐步强大却有着极大的确定性。“直至诸葛亮谢世以前,他所预料的‘变’并没有实现。那时的天下并不是没有‘变’,只是‘变’得太迟”,“他后来的累次出兵,实在不是乘‘天下之变’,而是以攻为守,聊尽他的本心。这是诸葛亮的悲哀处”。
诸葛亮去世四年后(238年),公孙渊与曹魏闹翻,魏明帝派司马懿率军四万征伐辽东。如果诸葛亮还健在,如果东吴、蜀汉和公孙渊三家结盟,如果三家配合默契……有可能是一次“天下有变”的良机。当然,良机与否得附加很多个“如果”。
最震撼的“天下有变”发生在诸葛亮去世十五年后(249年),司马懿和曹魏皇室决裂,爆发了高平陵之变。司马懿除掉了大将军曹爽,“篡魏”由此进入了历史的日程表。曹魏宗室夏侯霸为了预防司马懿下毒手,索性先行归降蜀汉。其后几年(251年、255年、257年),忠于曹魏皇室的势力接连在淮南起兵扞拒司马氏,天下震动,是为著名的“淮南三叛”。东吴还曾发兵救援诸葛诞的“第三叛”,曹魏“大规模内乱”终于出现了。
如果这样的天赐良机放在诸葛亮面前,如果曹魏淮南军、吴军、蜀汉军同时发难……这一天诸葛亮终究没有等到。
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说得痛切:“孔明有汉高之略,而无汉高之时。”
岂非天哉!岂非天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