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头厌恶彭景。在他看来,彭景的耍赖很低级,很丢警察的脸。何大头私下认为,这事带来的羞辱感,每个男人都能理解。但是,这种事,要么不做,要么你做得无懈可击。都已经被逮住了,身为警察,再这么死不认账,很无聊,也很窝囊。何大头越来越恼火,但审讯的前十天,何大头都克制了自己的脾气,一直没有对彭景动粗,只是不让他睡觉,轮着审。直到押送彭景到中级人民法院,完成了CPS心理测试,也就是测谎测试。彭景没有通过。测试结论为:知情或参与了作案。也就是说,彭景撒谎。虽说测谎结论不能作为刑案证据使用,但是,何大头对彭景鄙视到了极点。专案组的耐心也全部用完。事实上,彭景的骨头,也不是专案组想象的那么硬,动粗一周后,彭景全部招供认罪。就是在彭景磕磕绊绊、全面认罪的次日下午,警方召开了媒体通气会。一切都理顺了。
作为警察,彭景知道刑讯逼供的厉害,更清楚自己在饮鸩止渴,因为他并没有把握自己在庭审的时候,有翻案成功的机会。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肯定扛得住。但是,他对自己太自信了,想得也太简单乐观了。他再次向何大头索要留置他的法律手续。何大头无比蔑视:你他妈不是看过传唤证了?彭景说:传唤证最多只能留置我十二小时,你们却关我十二个昼夜,又拿不出其他法律手续,凭什么还要扣押我?
何大头笑:自己人,要什么法律手续?!
彭景知道自己完了。从中院结束CPS测试回到专案组,何大头让手下直接把彭景反铐起来吊挂在防盗门上。如果他好好招供,双脚下面就有凳子可踩;如果不招,凳子就会突然踢掉,他整个人的重量,骤然全部挂在被铐住的双手上,彭景就会号叫如野兽,但马上有人会用毛巾堵住他的嘴。就这么反复抽取凳子,三个小时后,被放下地的彭景,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瘫在地上,但随即被勒令跪在一根拖把杆上。只是半小时不到,膝盖的皮全部破绽了。之前,彭景也让混账嫌犯这么跪过招供过,轮到他自己跪上去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煎熬,尤其是汗水流下,腌痛得一秒钟也跪不住。但是,相比吊挂在铁门上的痛苦,这个似乎可忍多了。
十来天的审讯,捕捉着东鳞西爪的信息碎片,彭景已经拼出了小鹿被杀案件的大致。他理解同事对他作案的推断方向,他自己都接不住这个球。只有他明白,他从未想过小鹿会给他戴绿帽子。婚姻跨过七年之痒,夫妻关系早已过了风吹草动的敏感期,甜的,不那么甜了;酸的,也不那么酸了。家庭已经进入平稳的、惯性运行的轨道,甚至可以像无人机一样行进。猛然地,妻子出轨了,她翻车的动静如此之大,听上去,他们就是在野合中被杀。即使真凶被捕,妻子以这种方式昭告众人,践踏婚姻,作为丈夫都是难以接受的,是的,这种羞辱感令人窒息,而他还摊到了最残酷的结局:他成了行凶者。CPS尚未进行的时候,彭景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我通过不了。
五月六日,你是否跟踪了你妻子?
——没有。可他心里想的是,我当然要看看。
你是否杀了你妻子和那个男人?
——没有。可他心里想的是,我必须杀了他们。
是不是你用角钢,劈死了他们?
——不是。他心里闪过的念头是,角钢真他妈带劲啊。
你恨你妻子?
——不。可他心里想的是,她竟然如此欺骗我。
……
彭景像死狗一样,瘫跪在拖把杆上,这是最轻的刑罚。这个时间很短,他已经知道这个节奏,这是何大头要他想清楚的休闲时间。
彭景说,给我一杯水吧。
老丁示意手下倒来一杯水,但何大头接了过去。何大头踢了踢彭景,示意他看水:说吧,说了喝水。
彭景绝望地垂下脑袋,不再看水。何大头一脚踢在彭景脸上:跪直了!
彭景直起身子,拖把杆已经被膝盖处的血水洇染。
既然你们说,我妻子的现金、首饰,那男的的劳力士表都不见了,也许只是偶然性犯罪,是谋财害命呢?彭景声音虚弱。
这不就是你想引诱的侦破歪路吗?何大头把水杯里的水泼向彭景。彭景反应过来,连忙伸舌舔嘴边水珠,又被何大头一脚踹倒。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蠢吗?!劫财?劫财有必要下手这么狠?!嗯?你是用劫财小伎俩迷惑办案人员,我告诉你,这恰恰证明,你急着掩饰你的泄恨动机!
重新被架在拖把杆上跪着的彭景,看到老丁手上又有一杯水。他觉得,极度的渴快要摧毁他了,这一杯水恐怕要收了他。他咬紧牙关。
我问你,老丁说,妻子跟人私通,你恨不恨?
彭景闭眼,算是点头。
用这种方式,被你看见,你恨不恨?!
彭景闭眼点头。
这就对了。你恨,你刻骨仇恨。只有满腔仇恨的人,才会这样出手,把情敌脑袋打烂,把妻子打掉半张脸。
彭景猛地睁开眼睛。小鹿被打掉半张脸?!这个信息,刺激到了彭景。原来说的角钢劈死他们的说法,比较抽象。这么具体地说,被劈掉半张脸,彭景很惊异。这个爱美的女人,没了半张脸怎么走啊。忽然地,彭景心里泛起了轻微复杂的怜悯与痛惜。
浪费我们的时间,对一般人来说,是求生策略,而你这么干,面对兄弟们,就是不地道了!测谎你通不过,不在场证明你搞不出。要赖你又编不圆。所以,还是痛快了断吧。老丁似乎再要给彭景水杯,但又担心何大头的阻挡而叹息不前,他说,兄弟,何大说得对,你的自尊心、你的感情、你的举动,其实所有男人,也都能理解。
彭景叹气:我是恨,我的确愤怒。我也许真会杀了他们!但是,我确实不知情,我根本来不及生气杀人,他们已经没了……
何大头一拍桌子:你他妈是不是警察?老婆这样了,你会一无所知?
我很忙,也信任她。
屁话!一个有私情的女人,居然能瞒过警察丈夫。你还他妈的是个不赖的刑警——你到底还想玩我们多久?!
彭景没有声音。
两个月前,你为什么和妻子吵架?
不记得了,我们不太吵架啊。也没时间吵架。
你摔了茶杯的那次!你岳父手还被割伤了。
哦,那次,只是有点分歧。关于孩子,她想流产,我想要。
你们也不是第一次不要小孩了。
彭景点头。
那为什么这次火气那么大?!
老了,我现在想要孩子了。
恐怕真相是——你知道你的婚姻危险了。你想用孩子控制她,而她不干。
扯什么?!我要知道她出轨了,只会坚决不要孩子——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替别人养孩子?
——挂上去!我看你在上面,脑子比较清醒。
——洪彦,电警棍在哪?再给他加点提神醒脑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