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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地公园月圆夜杀人案,震惊全城。

人心惶惶,警方压力极大,专案组调配了精兵强将。所以,本地新闻第一次报道时,警方就同步透露了嫌疑人已经被控制,及时松弛了社会神经。三周后,关于案件侦破的长篇披露,就算是给了公众一个明确的交代。可以说,警方是不乐意后续报道再度惊扰社会公众的。但是,如果不说清楚,也就是媒体不发声,各种关于该案的信息就会一直沸沸扬扬地流传。有些个不负责任的外地媒体,道听途说,用外围材料拼凑报道了一篇《都是月亮惹的祸》,以博人眼球的小报写法,尽情渲染警察杀人。真是警方哪里痛,它就在哪里下刀子。它突出强调的是,凶手是警察!也就是超级月亮下出轨女子的丈夫,是打黑警察。警察杀人,心狠手辣,读者也觉得理所当然了。

在这种被动局面下,警方加大了审讯力度,最后被迫召开新闻发布会,邀请本地几家严肃媒体采访。案组负责人,详细介绍了案件侦破经过,低调承认凶案嫌疑人是同行。一时,媒体沸腾。也许那天晚上的月亮,实在太大太亮了;也许,那对情人在死前太过浪漫,而死法又太过惨烈;而嫌凶警察冲动杀人后,内疚不安,全面认罪显得良心醒目。总之,各路记者的报道都显得很有激情。多家记者采写到,“嫌凶”出身科班,综合素质强,能力出众,在多起疑难案件中立下赫赫战功,曾获省优秀警察殊荣,不料一时冲动,自毁大好前程。总之,报纸、电视、电台的后续报道,多角度地切入湿地公园杀人案,令人唏嘘感叹。

冲击波一直在持续。

市青少年宫每一间办公室的报纸,都被大家抢阅。教职员工们被小鹿老师家案子的报道惊骇到了,尤其,两名接待过上门寻找妻子的杀人犯的老师,她们后来再度回忆都非常后怕,说,当时,她们就感到这个男人像个杀过人的人。有一个老师说,她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也有老师对杀人的冲动表示同情和理解,毕竟是妻子有错在先啊。

类似的激烈议论,在政府最重要的隆启开发区管委会一间办公室里也有。靠里屋的第一个办公桌,位子空了。它的主人,就是湿地公园里被杀的男主角李海山。这个在大办公室里排名第一的主人,一头白发,却是个青年才俊,做事灵活,尤其善于协调各种关系,偏偏为人谦逊。大学出来,很快就成为市里重要领导的秘书,领导意外猝死后,很快也有喜欢他的贵人接棒,把他送到了新开发区的重要岗位——管委会主任助理,仕途依然稳当,显然,这是要接主任的班的。但小李很低调,虽然手眼通天,贵人不少,做事却非常勤勉,而且,坚决让大家叫他小李。隆启开发区里许多有仕途追求的同僚,对于他的暴死,虽心有戚戚,却也个个满腹复杂猜测。

对于小李的暴死,感到天塌地陷的是龙庭村村委会主任李天禄一家。

正要午休的李天禄,接到儿子李海狮打来电话报的丧讯,一声惊吼,吓得客厅里卧着纳凉的两条德牧,站起来就避窜而去。但很快,它们听到了李天禄呛咳似的哭声。他不断地咳嗽,不断地呛咳,这个噩耗像一团乱麻,捅进了他的心窝。他不再有哭腔,可是,泪水直淌。他想问儿子一个究竟,可是,他发不出声音,一动声腔就呛咳。

儿子海狮嘘了一口浊气,骂了一句粗话。很明显,如果今天是他被人劈死,父亲一定不会这么伤心。李海山是大伯李天福的小儿子,比李海狮小两岁,从小就聪慧过人,腿勤嘴甜人乖巧,哄得李氏宗亲男女老少都喜欢他,而且书读得特别好。当年李天福被村民打死,李天禄就把李海山当亲儿子抚养。李海山也最听天禄叔叔的话,不仅如此,这个侄儿,竟然比他自己的三个儿子(小儿子被火车撞死)都像他。李天禄现有四个子女,李宝秧(已嫁人)、李海狮、李海龙、李宝船,两男两女,全部遗传了他老婆的溜肩、牛眼、菜罩鼻子。反观侄儿李海山,和李天禄一样魁梧壮实,连一头麻灰头发,发旋、发量、前后发际线,都和李天禄相近。李氏少白头在龙庭村远近有名,儿子女儿尽管也是少年白发生,却都不如侄儿李海山,袭承了李天禄的白发威武。李海山就是顶着一头麻灰白发,意气风发地考进了西安交通大学少年班。学成归来的李海山没有辜负天禄叔叔的期望,不过七八年工夫,不论白道红道,似乎都知道有这么个不可小觑的白发才俊,而他的根,就在龙庭村。李天禄引以为傲,对外人常称我儿子。比如,就在月亮最大最圆的那个晚上,本来李天禄打球后是赴鸡肠岛打牌的,那是一个土豪们的私密赌场。海山一个电话,说,刚调来不久的副市长老林,想招待一个大台商,你要不要来陪一下?当然要。什么叫陪一下,不是去买单那么简单,是一个合理勾连,赏赐你一个亲近权力圈的微妙机会。这是信任。多少人做梦都没有这个机会,海山却有,他会不动声色地安排一切,非常隐秘自然,宾主尽欢,个个自在,人人有收获。

果然,新领导老林对李天禄感了兴趣,愿意多聊聊农村经济发展情况及周边多个配套项目开发情况。海山看起来和老林有很自在的兄弟情谊,还有三个菜没上,海山就直率地说自己早已有约,得先走一步了。李天禄那天因为打球,没有带保镖司机。他把车子给了侄儿,海山还谦让了一下。李天禄说,等客人尽兴后,他会让司机开别的车来接他。

这就是李天禄和海山的最后一面。这个晚上,接触到亲切市领导的李天禄一夜难眠。李海山被人打烂后脑勺的时候,李天禄在床上辗转反侧浮想联翩,满脑子都是李氏家族金光耀眼的未来。这个开局,实在太诱人遐想了,过去,海山也曾制造机会,让李天禄和职能部门的权势者相识,但是,层次相对较低。海山也一再告诉自己叔叔、堂兄弟们,资本原始积累已经完成了,要告别打打杀杀的低级模式,可以尝试正经大业了。是李海山引导叔叔,一边捐助老人院,一边不惜花重金进了区政协;也是海山引导,让叔叔接触高尔夫球,开阔眼界,扩大平台,打炮与打高尔夫,毕竟是云泥之别的人生;海山还带叔叔、堂兄弟们去佛光寺拜见法师,给寺庙送好茶、油、米;也是他坚决请求叔叔,把手臂上年轻时的粗劣文身去掉,这点和从日本学艺归来的小女儿李宝船意见一致,但海山照样反对堂妹要给父亲在胸口新文“艺术龙”图案。宝船妹妹说这是她设计的家族标志、艺术家徽,是图腾。李海山根本不辩,一笑否决。李天禄就不文。宝船便给海狮、海龙手下的李氏青年大文特文,倒也很有团队精神。李天禄知道,随着李海山关系的拓展加深,他们家族会进入全新天地。他还多么年轻啊。

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

那个中午,李天禄把桌面上能摔出响声的物件,统统摔在地上,李宝船刚从日本带回来的一套昂贵的江户杯子,被他用来砸烂了墙上的超大液晶电视屏。李天禄满腔悲愤,他愿意拿任何一个儿子跟李海山换命。这个念头,他一点也不觉得羞愧。他对李海山的老婆更加怨恨。这个西北女子,嘴尖又霸道,一张克夫的狐狸脸。李天禄对侄儿,唯有这一点不满意,现在,李天禄相信,不娶这个狐狸脸,海山肯定不会在外面搞这些名堂,那么,海山就不会死。李天禄对海山老婆及其十岁女儿,全部恨上了。

龙庭村很多村民却在窃喜难掩中。不是因为李海山的死,而是因为李天禄的悲伤。据说有十来个被村主任打过的村民,憋不住偷偷串门小联欢了。这个近千户人家的大村,上访告过李氏家族状的至少有两百户,不安分的坏人刁民很多,不过,他们都没有赢。而李家马上就知道谁谁到哪个部门告了他什么,谁谁向哪个部门反映了他的情况,然后,从村里连线所有人家的大喇叭,就会传出村主任的警告与怒骂——

喜欢告状是不是?去!尽管去告!中纪委、市纪委、茂田区纪委都来查过,国土局的人也来查过,能拿我怎么样?我不也没事?老子有的是钱,谁来查我我他妈轻松打发!钱怎么花,都比给你们这些鸡巴屌蛋强!多告几次,我还能多结识几个能人!——去告!赶紧去告!

有几个告状上瘾的刁民,被打断胳膊、腿之后,也慢慢老实安分下来。现在,有毅力告状的人越来越少了,妄议村主任家族的声音,也越来越隐蔽了。村委会的大喇叭里,强调安定团结,严禁拉帮结派,不许交头接耳、议论村是。甚至在结婚喜宴上,谁和谁在一起低声讲话多了,就可能被举报,自己也会紧张;几个喜欢闲嚼舌头的妇女,被大喇叭点名后,以“搬弄是非,寻衅滋事”被村委严重警告,扣罚了三八节的礼物——一套浴巾和沐浴露;龙庭村还禁止没事胡乱串门。据说这是村里选举期间实行的新文明习俗,后来,慢慢就强制沿用下来。躲不起、打不过、告不赢、说不得,所以,龙庭村的村民,有点憋得慌。一听李天禄悲伤了,就有刁民忍不住开怀了。

当然,对全市更多的市民来说,这个冲击波,不过是饭后茶余一过性的刺激物。几天之后,他们就慢慢淡漠这件白夜杀人案了。有人拿那张旧报纸包了单位新分的菠萝,有人拿它垫在屁股底下,坐在马路牙子上等人。在地下通道里,有个戴着黑色棒球帽的女孩看到一个流浪汉把那份报纸铺开,然后睡在上面。戴黑色棒球帽的女孩,一眼就认出了那张报纸。她读过那份报道《超级月亮下的超级嫉恨》,里面有超级月亮挂在佛光寺舍利塔边的配图,看起来,塔和月亮,仿佛是一座巨大的表盘,固定了那个凶杀时刻。棒球帽女孩身形俊逸,但脸色苍青,似乎不高兴。她大步流星地走过地下通道里的嘈杂人流,走过躺在那份报纸上的流浪汉。突然,她收了脚步,驻足谛听了一会儿,开始转身往回走,走回地下通道深处。她再度走过睡在旧闻报纸上的流浪汉,停在他斜对面的一对老艺人跟前。

男老艺人在弹吉他,音响震颤。他的个子很矮小,穿着敞怀的格子衬衫,里面是白色T恤,弹琴之势有超越年龄的青春洒脱,让他看起来很高大;女老艺人起码有一米七五,她坐在一张酒吧转椅上,一头浓密灰发,扎着一根麻花辫。她的膝上是一个六角形的皮质旧手风琴。几个月前,也就是今年春节,大年初一的上午,女孩在城南庙门大街下的人行隧道里第一次见到他们。大年初一的清晨,呵气成雾,地下通道行人寥寥。男老艺人似乎在修理他们的音箱,边修边用口哨在和女老艺人的琴声。扎麻花辫的老太婆在拉琴,她闭着眼睛,坐在柱状麦克风前人琴合一,海浪拍崖、恍若无人似的演奏着,莫名动人。是《贝加尔湖畔》。整个几乎无人的通道,构成了琴声极为美妙的回响。深情感伤的旋律,统摄了通道所有空间。这对七十多岁的老人,怎么演奏这样的曲子呢?女孩感动而茫然地看着通道的两头,似乎希望有人和她分享这动人的琴声,但仅有几个穿着春节新衣、脸上皆是熬夜后的困顿的匆忙过客。女孩在老艺人的小花钵里,放下了一百元钱。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老人似乎都不睁开眼睛,不知道女老艺人是怎么知道男老艺人调好了音箱,并拿起了吉他。他们默契地又开始了合奏,依然是《贝加尔湖畔》。

一曲终了,女孩默然离去。几步之后,女孩转身回喊:

嘿——新年快乐!

小个子的男老艺人睁开了眼睛,用吉他模拟人音,回她新年如意。女老艺人没有睁开眼睛,她谛听着女孩远去的脚步声。

之后,女孩再没看到这对流浪老艺人。没想到,几个月后,在远离庙门大街人行隧道的中山公园西门,在市府大道的地下通道里,再次邂逅老人。刚才走得太急,行人视线遮挡,正好又是他们的演奏间隙,所以,她差点就错过了。女孩返回,是因为再度听到了让她感到熟悉的旋律。女孩重回老艺人跟前。男老艺人记忆力惊人,一眼就认出了几个月前向他们问新年好的陌生女孩,所以,曲终他立刻用琴声再度问候新年如意。虽然,新年已经用旧了一半。女孩不由笑了。女孩往他们的小花钵里放了五十元钱,发现里面都是硬币。女孩的语气有点抱不平,说,哈,这么少?

男老艺人非常得意地说:嘘——藏起来了。

女孩说,你们也喜欢这首歌?言下之意是,你们都这么老了呀。

你经常听我们演奏吗?女老艺人下巴向着她问。

嗯,是呀。每次都是它。女孩在夸大其词,但是,老人并不揭穿她。女老艺人说,我们能演奏的歌曲太多了,不断地变换。也许,你来正好都赶上它了。

我喜欢赶上它。女孩的脸色比刚才好看多了,开始有了光。但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原来你们并不是特别喜欢它才演奏的。

不,不,老人异口同声地指着对方,他(她)喜欢。

女老艺人说,姑娘你过来。男老艺人对女孩指了一下自己闭目的眼睛。女孩确定了自己的猜疑,女老艺人是个瞎子。女孩走到她的跟前,老太太拿掉她的棒球帽,摸索着女孩的头、脸、胸和腰臀,最后是手。

往北走吧,姑娘,女老艺人说,不要再回头。南方配不上你的美。

女孩离去的时候,听到身后再度响起了《贝加尔湖畔》。 sxwZRgddZqHBQNiYKR1gsHGYR7br9OPvDy5DquE0KHXwVKInZFuckba02QYEoV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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